第205節
“我在電話他勸了他兩次,他嘴上答應了,可壓根沒去醫院,一直拖到春節放假,我逼著他去醫院查了下,其實那時候他咳嗽胸痛的情況已經很嚴重了,但是他還瞞著我,第一次醫院查下來也沒得出什么結論,只說疑似肺結核,為此我哥還難過了好一陣子,因為肺結咳需要住院靜養,耽誤他上工?!?/br> 梁楨說一段停一段,大概是實在過于晦澀的時光。 “后來呢?怎么確診的?”鐘聿問。 梁楨:“后來…后來應該是…春節之后開學前吧,我覺得還是不放心,帶他換了家醫院重新做了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肺組織彌漫性纖維化,無機肺塵埃沉著,檢查出來的時候我哥已經是二期?!?/br> 若干年后梁楨在微博上看到y姓藝人的呼吁,無論她是作秀還是發自真心,總之是她把“塵肺病”和全國六百萬塵肺病病人推到了公眾眼前,而在此之前,大部分人對這個職業病根本一無所知。 鐘聿裹著梁楨的肩,“二期如果得到及時治療,后面保養適當,后續發展會慢一點?!?/br> “保養適當?”梁楨拿后揉了下臉,“二期塵肺病其實并不是特別嚴重,如果保養好的話發展確實會慢一點,再活三五年也有可能,但我哥怎么閑得住,他嘴上答應我會停工在家休息,可是我一去學校他立馬又上工地了?!?/br> “他這不是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嘛!”鐘聿甚至有點氣憤。 “是吧?!绷簶E苦笑一聲,“我當時也這么想,甚至為這事跟他吵過,覺得錢又賺不完的,命要緊,可是你知道嗎,我哥住院之后我看到了很多事,每天,甚至幾乎是每時每刻,我都能在醫院看到那些為了錢而不得不跟命運妥協的例子,因為實在是太窮了,幾十萬的手術費,做完也未必就能康復,卻要全家人,甚至是幾代人的日子都搭進去,算算這筆生意怎么樣都是虧的,不如干脆直接犧牲?!?/br> 世態炎涼,生命的卑微和無奈,在醫院的重癥室體現得淋漓盡致。 “有錢人的命才算命,窮人的命并不比錢更值錢?!?/br> “所以你哥就直接放棄治療了?” “沒有?!?/br> 那時候梁波是想直接放棄的,但梁楨怎么肯。 她勸過,吵過,鬧過,甚至拿命威脅過,揚言如果梁波不治,她就不去學校上學了。 “這病跟季節有點關系,天冷的時候會嚴重一些,所以二期的時候斷斷續續住過幾次院,平時就是吃藥打針吸氧,可是光這樣就已經是一筆不小的費用?!?/br> 第189章 彼岸 鐘聿揉著梁楨的肩,“藥很貴?” “藥還好,但我哥沒醫保,所以藥費都必須自理,貴的是針,我記得那時候一針是四百,一星期打一次,你說貴不貴?” 梁楨問完又自己笑了,“抱歉這問題我不該問你,四百對你而言可能吃頓飯都不夠,但對我和我哥來說已經是巨款?!?/br> 生病就意味著失去了收入來源,還得看病吃藥打針。 “我哥之前存了一點錢,但很快就用完了,他周圍工友也都被我借了個遍,大家日子都難,所以我哥中間停了一段時間針,可是你知道這個病,一旦停藥停針,患者會變得很痛苦?!?/br> 梁楨想起那段時間,從高二往高三過度,周圍同齡人都把時間和精力撲在學習上,想著如何在校外找名師補習,如何拼命,甚至遠一點的已經開始規劃將來去哪座城市念大學,讀什么專業,將來走哪條路,然而梁楨面對的卻是病重的哥哥,高額的醫藥費,成日奔波在出租屋和醫院之間,還得想著兜里還有多少錢,周圍還有誰能借,而為數不多的那點錢到底是給哥哥留著買藥還是讓他多吸一會兒氧。 買藥可以延續生命,吸氧可以暫時讓他感覺舒坦一點。 “網上把塵肺病稱為會呼吸的痛,因為到后期,劇咳,胸痛,別說生活自理,就算躺在那,呼吸一口都是困難?!?/br> 這是最終會被活活憋死的病。 “高二升高三那個暑假之前,我哥的情況還沒到無法下床的地步,我聽人說可以洗肺,當時一次洗肺的費用大概在五千到八千左右,加上住院費等,差不多一萬出頭,那是我跟我哥所有的積蓄?!?/br> “你給他洗了?” “嗯?!?/br> “效果如何?” “當時還可以,洗完出院療養,我記得當時…”梁楨想了下,“當時我身上一共還剩下七百二十三塊四角,付掉四百房租錢,還剩下三百多,另外還有十幾張欠條,那是我和我哥的全部家當?!?/br> 鐘聿沒有經歷過這種絕望,但是他能想象得出來。 “你知道我們老家有句老話么,窮人沒資格念書,也沒資格生病,而我很不幸,兩樣都占了,所以我哥出院之后我就不打算再念下去了,也沒法再念下去了,總得有人賺錢把生活維持下去。當然,這事我得瞞著他,我騙他學校暑假有補習,其實是在外面偷偷找了份工作,那應該算是我人生中第一份工作?!?/br> 鐘聿好奇:“什么工作?” 梁楨突然停了下來,抬頭盯著他看了看,“保姆?!?/br> “保姆?” “對,保姆?!?/br> 鐘聿愣了下,聯想到五年前剛認識她的場景,“是鐘盈雇了你?” 有時候命運就是這樣,其實已經在最初的時候就給你畫好了軌跡。 梁楨像是在講述一個久遠之前的故事,依偎在鐘聿懷里,聲音輕輕細細。 “她當時缺一個生活秘書,負責為她處理雜務,洗衣燙衣打雜收拾屋子,當然也會有一些簡單的跑腿工作,比如去干洗店幫她拿件衣服,或者去某品牌商那里拿樣之前訂好的東西,其實說白了就是保姆,之后我就間接認識了唐曜森?!?/br> 原來生活真是一環套一環。 “還想繼續聽下去么?”她問。 身后的男人在她發頂又蹭了一下,“要聽!” 他要聽他們之間是如何相識,相知,相互吸引,又是如何一步步突破雇主和保姆的關系,最終走到了一起。 梁楨低頭想了下,“其實真是一個俗氣透頂的故事,簡單概括就是,一個走投無路的女學生邂逅有錢有勢的大老板?!?/br> 鐘聿:“落難公主和騎士?” 梁楨苦笑:“公主?你見過有去當保姆的公主嗎?我覺得那時候我更像浮萍,今天不知明天的事,飄到哪算哪?!?/br> 可是就在她舉步維艱,絕望透頂的時候,唐曜森出現了。 “他無意間知道我要退學的原因,找我談了一次?!?/br> “找你談?他才見過你幾次啊就找你談,明明是想泡你吧!” 是啊,這話說出去沒人會相信唐曜森當初接觸梁楨只是單純為了了解她的生活困難,甚至那會兒梁楨她自己都不相信。 一個成年男人,還是男主人兼雇主先生,突然對一個當保姆的女孩子表示出超越身份的關心,擱誰身上都會往偏里想。 “我當時也覺得他可能有目的,但是后來發現是自己思想太骯臟?!边@點梁楨必須為唐曜森澄清,“他起初真的只是想幫我?!?/br> “然后慢慢發現這個小保姆心思單純易推倒?” “當然不是!”梁楨能夠理解鐘聿對他的偏見,但是事實真的不是這樣,“盡管說出來可能沒人會相信,但我跟他之間,最初開始的時候一直很守規矩!當然……”梁楨停頓了一下,說:“男女之間的感情有時候也很奇怪,再加上時機湊巧,我只知道那段時間他跟鐘盈的關系已經鬧得很僵,幾乎見面就會吵,鐘盈總覺得他在外面有女人,跟蹤,偷拍,找人調取他的通訊記錄和電話本,無所不用其極?!?/br> 鐘聿聽了冷笑一聲,“這倒確實像是鐘盈能做出來的事,她生性多疑,而且容易走極端?!?/br> 梁楨:“所以其實在我去那邊工作之前,他跟鐘盈就已經分居了,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br> 此后曝光她跟唐曜森之間的婚外情,所有輿論都斥責她勾引有婦之夫,破壞別人的家庭,卻不知鐘盈和唐曜森的關系早就出現裂痕。 如果他們的婚姻最終走向末路,她只能算是導火索,卻并不是根本原因。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更何況這般解釋也無人會信。 “歌詞里不是唱過么,愛是天時地利的迷信,我覺得這句用在當年的我身上正好合適?!?/br> 她在最艱難的時候遇到了唐曜森,為她擋風遮雨,搭橋鋪路,梁波的醫藥費,手術費,包括之前欠下的債,到他那里都不算問題。 “起初我有掙扎過,不愿意接受他的恩惠,因為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但是人都有僥幸心理,知道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動搖的么?從他給我哥買了臺呼吸機開始?!?/br> 有時候梁楨覺得人生就像闖關游戲,一道道關卡設在那,是自己咬咬牙爬過去,還是有人帶著自己繞過去,過程是截然不同的。 “我記得七八年前一臺國產家用呼吸機大概在六千元左右,我狠過好幾次心想要買一臺,想讓我哥可以活得舒服一點,可是我哥一直沒肯,唐曜森知道這個情況,沒有提前跟我說,訂了臺直接叫人送到家里,德城品牌,無創,當時國內市面上還沒那個型號出售,價格應該在五位數左右,當然,我知道那點錢對他來說只是一件衣服幾頓飯,可是對我不行……我……我不想說我是為了我哥,可是當我看到他插上呼吸機后終于可以躺下來安然睡上幾個小時,覺得做什么都值?!?/br> 所有那些往她身上貼的標簽,小三,狐貍精,貪慕虛榮的第三者,這些她都認了,從不辯解,但自己心里明白,在命運面前,她從來都沒有掙扎的余地。 “錢是好東西,這個道理我很小的時候就懂了,但自我哥生病之后我對這句話的體會又深了幾分,它不光可以帶來物質享受,還能買時間,買氧氣,買尊嚴,買命?!?/br> 沒經歷過絕望的人總會把“底線”和“道德”掛在嘴邊,可見過地獄的人不一樣。 “可能真的是命吧,命里注定我跟他要發生些什么,那臺呼吸機之后我們倆的關系就更近了一些,我不知道他是否帶有目的性,但是我承認,我妥協了?!?/br> 自那之后梁楨開始慢慢接受唐曜森的照顧,包括他的人情,金錢和其余饋贈。 “高三那年冬天,春節前吧,我哥病情突然加重,復查下來確診已經達到三期?!?/br> 三期即給塵肺病患者判了死刑,剩下的就只是時間問題。 “但我不甘心,我不能看著我哥等死,為此我去找過唐曜森,他聯系了肺病專家會診,討論下來的結果還有最后一條路可以搏一搏——雙肺移植?!?/br> 鐘聿閉眼剮了下牙槽。 其實他和唐曜森在梁楨生命中的軌跡是重疊的,當年唐曜森在為梁波奔走的時候他也已經認識梁楨,可是那時候他在干什么? “專家當時跟我詳細講了手術過程,包括術后恢復和并發癥,其實就是一件風險和希望并存的事,做,可能有希望治愈,也有可能加速死亡?!?/br> “那你最后給你哥做了嗎?” 梁楨突然笑了聲,“做了?!?/br> “結果呢?” “結果?” 鐘聿立馬改口:“抱歉!” 結果其實已經出來了,梁波在她高三畢業那年去世,按照時間軸推算應該就是手術之后。 “其實一開始我也有猶豫,但最終讓我下定決心的還是我哥?!绷簶E聲音抖了一下,“春節,新年伊始,我哥趁我出門的時候割脈自盡?!?/br> 鐘聿不知道這些事,也想不通,“為何?” “因為太痛,不,比痛還要痛苦的痛,你知道塵肺病晚期患者是什么樣的么,肺部纖維化,呼吸功能衰竭,肺臟最后都會硬得像石頭一樣,但患者不會立即死亡?!?/br> 梁楨靠在鐘聿懷里,揭開許多年前一直不愿再去回想的那段往事。 “高三那年冬天我哥的肺病已經非常嚴重,咳嗽不止,很難進食,胸部劇烈疼痛,最痛苦的是呼吸,整夜整夜不能睡,也不能躺,只能跪在那里,你知道嗎,很多塵肺病人是跪到死的?!?/br> 梁楨聲音開始劇烈顫抖,鐘聿抬手揉她的背,“不說了?!?/br> 她搖頭,“你得讓我把話說完?!?/br> 這么多年了,她也就跟人說了這么一次。 “我哥為了我供我念書才得這個病,就算死我也不能讓他死得那么痛苦,所以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得去試?!?/br> 梁楨最終同意手術。 “那時候國內雙肺移植還不是特別成熟,唐曜森從國外找了專家過來,用最快的速度聯系醫院,制定醫療方案,一直到確定肺供體,前后準備了兩個多月,也就是那兩個月,我跟他發生了關系?!?/br> 其實所有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梁楨不想標榜自己是為了親人,她承認她喜歡過唐曜森,在那樣的歲月里出現在她身邊,為她撐了半邊天,換誰都會心動。 “這些年我總是想,如果重新給我選擇一次,我是否還會跟他走到一起,答案是……會!因為一個人太苦,日子艱辛,而他是我的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