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節
梁楨苦澀發笑:“因為我也有跟你相同的經歷?!?/br> 鐘聿:“你?為什么?” 梁楨低頭捏了下自己的手指,“我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我媽是被拐賣到山里的,在我六歲那年她拋下我和我哥自己跑了?!?/br> 鐘聿應了聲,她之前跟他說過,他當然記得,為此每每想起她小時候的遭遇和經歷就會心疼。 梁楨揪著手指,抬頭:“其實這些年,我一直知道她在哪里?!?/br> 鐘聿愣了下,像是有點反應不過來,“她?” “嗯,我mama?!?/br> “……” 這次換到鐘聿驚訝了:“你知道你媽在哪兒?” 梁楨又點了下頭,“她一直在濘州,這幾年就住在以前一中舊址附近,離我之前租的那套公寓大概只有七八站路。而且其實你也見過她?!?/br> 鐘聿眉頭揪著,“我也見過?” 梁楨:“對,不只見過,你還吃過她做的菜……芝蘭小館!” 鐘聿在腦海中搜索這個名字,眼睛幾乎瞪大了一圈,“你是說,芝蘭小館那個…老板娘?” 梁楨:“嗯?!?/br> 鐘聿:“……” 這個坑埋得有點大啊,可是轉念一想,難怪之前她會大老遠帶他去那個小館子吃飯,要說也沒什么特色,菜也做得很一般,可是那天看兩人的相處交流就知道已經認識了很久,梁楨應該沒少到她那里去吃飯。 鐘聿:“她認不出你了嗎?” 梁楨搖頭,“認不出了,六歲之后她就沒再見過我?!?/br> 鐘聿:“不至于吧,你后面變化很大?” 梁楨想了下,她有想過可能陳芝蘭對她還有點印象,只是不愿或者不敢認,但是自己很快就否認了這個種可能性。 她情愿相信陳芝蘭已經認不出她了。 “變化應該挺大的吧,我小時候特別瘦,當然,現在也不胖,可是小時候是那種營養不良的瘦,而且皮膚也比現在黑很多?!?/br> 她小時候家境很差,可能一日三餐都吃不飽,骨瘦如柴也很正常,再加上山里風吹日曬,鐘聿完全能想象出一個臟兮兮干巴巴的山娃子模樣,忍不住去捏梁楨的臉:“那你后來是怎么變得這么皮光rou滑然后來禍害我的?” 原本講著挺悲的事,梁楨卻被他逗得笑了下,推開他的手:“別鬧!”可這笑容也只持續了很短的兩秒鐘,又低頭,說:“可能皮膚像她吧?!?/br> 她不說“mama”,只用“她”這個字來代替。 鐘聿回憶芝蘭小館的那個老板娘,市儈,小氣,斤斤計較又有些聒噪,擱菜市場應該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市井婦女,但印象中她皮膚確實還可以,至少在那個年齡里面,且需要日日cao勞的中年婦女里面,她應該算底子很不錯的了。 “我記得當時去店里吃飯的時候還有一個男孩,那是她兒子?” “嗯,她從蘆家坪跑出來之后就回了濘州,重新找人結婚生了兒子,就是你在店里看到的那個男孩?!?/br> 鐘聿聽完忍不住發笑,“那我們還真是巧了,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媽,還有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兄弟姐妹?!?/br> 梁楨真是被他說得又氣又想笑,“怎么什么話從你嘴里說出來就特別…特別……” 鐘聿:“特別什么???” 梁楨眉頭皺了下:“我一時也說不上來,但就感覺什么事到你這就都不算事了?!?/br> 鐘聿又笑了笑,“是么?那你這算是夸我還是貶我?” 梁楨不假思索,也笑著朝他擺了個星星眼,“夸你!” 鐘聿很開心,把人攬到自己腿上,揉著她的發頂在她耳朵上親了口,隔了一會兒開口問:“你之前每次去那里吃飯,看到她都會很難過吧?” 懷里的人沉默了一會兒。 “一開始確實是這樣,特別是每次看到她跟她兒子嘮叨的時候,盡管也沒什么耐心,脾氣很暴躁,可是我還是會妒忌?!?/br> 鐘聿完全可以理解這種感受,就如自己當年在雜貨鋪門口看到那個女人給她小兒子講故事一樣。 生命中無比渴望卻殘缺的一部分,在別人那里卻是稀松平常的事,這種落差感帶來的嫉妒尤為致命。 “后來呢?” “后來?”梁楨在他胸口蹭了蹭,“后來我就自己想開了,覺得人海茫茫,我還能再見到她,聽到她的聲音,吃到她做的菜,就已經是一種恩賜和幸運?!?/br> 她窩在他胸口說這些話的聲音又柔又低,在這樣的夜晚尤為戳人心臟。 鐘聿低頭在她發頂親了一口,問:“你恨過她嗎?” 梁楨搖頭:“沒有?!?/br> 鐘聿:“從來沒有?” 梁楨:“從來沒有!”靜了一會兒,她反問,“我為什么要恨她?她當年也是受害者,站在她的立場想,是我和我哥的出生葬送了她的人生,而她只是在合適的時候做了合適的選擇而已?!?/br> 這個選擇就是在梁楨六歲的時候棄她而去,試想,同樣的事發生在另外一個人身上,對方或許會痛苦,會怨憤,甚至是憎恨,可是她卻完全沒有。 就如之前鐘聿所說,她真是從來不跟命運較勁,妥協的姿態令人心疼。 “那后來你是怎么找到她的?”鐘聿又問。 梁楨:“不是我找到的,是梁國財…或者確切來說應該是梁國財的老鄉,這里面的事說來就長了?!彼ь^看了眼鐘聿,“你想聽???” 鐘聿:“當然,你的事我都必須了如指掌?!?/br> 梁楨笑了笑,重新又躺回他懷里,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你應該知道之前一直是我舅媽在幫我帶豆豆嗎?” “嗯,對了?!彼@么一說倒提醒了梁楨,“既然你媽都認不出你,你哪來的舅舅?” “所以這里面有個很長的故事啊,你別打岔行么?” “……” “從哪兒講呢,就從…就從陳芝蘭從蘆家坪逃出來之后開始吧?!彼安怀瞿莻€顯得過于親昵的稱謂,最終還是直呼全名,“她從蘆家坪逃出來之后應該直接回了濘州,也跟我舅舅聯系上了,之后很快就又找了個男人,直到梁國財出獄,你知道蘆家坪那邊有很多人都在濘州打工,應該是那邊有人見到了陳蘭芝,跟梁國財通風報信,他就找上了門,那時候陳蘭芝已經另嫁,當然不想讓人知道她之前在蘆家坪跟過人還生過兩個孩子,梁國財就以此威脅,訛了她一筆錢,那筆錢我后來聽我舅媽說過,是我舅舅墊付的,之后梁國財就走了,但陳蘭芝大概也知道梁國財的無賴本性,訛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所以就從原來住的地方搬走了,也跟舅舅那邊斷絕了聯系?!?/br>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她搬去哪里的呢?” “你聽我說完?!绷簶E枕著鐘聿的肩,“陳蘭芝第二次…算是第二次跑吧,其實在此之前我跟我哥早就來了濘州,我哥也無意間知道了陳蘭芝的地址,那時候陳蘭芝應該還跟舅舅一家有聯系,我哥自己去找過一次?!?/br> “沒跟你說?” “當時沒說,是瞞著我去的?!?/br> “你哥跟她相認了?” “沒有,她說我哥認錯人了,她根本沒在蘆家坪呆過,也沒生過什么兒子女兒?!边@些話是后來梁波跟她轉述的,但是她完全可以想象出當時陳蘭芝矢口否認的樣子,她肯定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就好像這對兒女是這世上最骯臟的東西,再沾上一點就會死。 梁楨調整了一下呼吸,“但是我知道她在撒謊,姑且我能相信她認不出我了,但是她肯定能夠認得出我哥,因為她離開蘆家坪的時候我哥已經十幾歲了,容貌上變化并不多,除非她失憶?!?/br> 那么唯一的理由是什么——她壓根不想認這個兒子! “我哥那次肯定是敗落而歸的,他大概也知道陳蘭芝不會認我們了,所以就沒跟我說,直到后來他生病,他可能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所以把陳蘭芝的地址告訴了我,可是我去找的時候她已經帶著全家都搬走了,我只找到了我舅舅?!?/br> “你就去認了你舅舅?” “是啊,我就去認了我舅舅,但不是因為找陳蘭芝,而是為了我哥?!?/br> “為了你哥?” “我哥病重,我第一次登陳家的門,是為了給我哥借手術費?!?/br> 鐘聿只知道梁楨的哥哥是因病去世的,卻不知道具體什么病。 “你哥當時……什么問題?” 梁楨深深吸了一口氣。 大概隔了有小半分鐘吧,她閉眼開口:“聽說過風鉆工嗎?” 鐘聿:“當然聽說過,孔樁爆破井下風鉆作業工人,大樓造柱需要往地下巖層鉆炮眼,形成樁孔之后灌注鋼筋水泥?!?/br> 梁楨:“我哥當年就是做的這個工作?!?/br> 第188章 舊因(已修) 鐘聿心口收了下,心中似乎有了預感。 梁楨:“我哥當年是跟同村人來了濘州,起初的時候他沒干這個,只是在工地上打打雜,后來把我從蘆家坪接了過來,供我讀書,開銷一下就大了?!?/br> 梁楨回想那時候剛到濘州的情景。 “我哥沒念過什么書,也沒什么手藝,人也屬于忠厚老實那種,所以在工地上工錢并不高,我過來念初中還好一點,九年制義務教育,每學期學費就那么點,可是進了高中就不一樣了,每年光學費就要上萬,一下就吃勁了,我哥才開始跟別人去當風鉆工?!?/br> 梁楨高中開始就住校了,其實一開始她并不知道梁波換了工種,還是有天碰巧去工地找他,梁波從井里鉆出來,“當時我都沒認出他,整個人,要不是眼珠子在轉,感覺就是一個石灰堆?!?/br> 鐘聿不說話,摟著她靜靜聽她說。 “當時我就覺得很難過,要他換個活兒,可是他說干這個除了辛苦一點,來錢快很多?!绷簶E動了下,微微收口氣,“那時候應該八九年前了吧,風鉆工一個月收入已經過萬,我哥說他得在濘州買房,討媳婦,趁著年輕辛苦幾年存點錢,干滿三年他就不干了,其實我知道,他哪需要靠干這個討媳婦啊,我哥人好,長得也不錯,所以喜歡他的女孩還是挺多的,他純粹是為了供我念書才會換工種?!?/br> 梁波一個人在濘州打工,如果沒有梁楨的話,他應該不會過得太辛苦,可是他執意要把梁楨從蘆家坪接出來。 一是為了讓她走出大山,擺脫梁國財,二是為了給她提供一個良好的學校環境。 “我哥雖然自己沒念什么書,但他希望我能考上大學,將來走一條跟他不一樣的路?!?/br> 那會兒所有人都勸梁波不要帶著梁楨這個拖油瓶,一個女娃讀什么書,就算考上高中了又能怎樣,將來讀大學可比高中的費用高多了,可是梁波堅持一定要讓梁楨把書念到底。 “我哥總說,他這輩子就這樣了,可是他希望我能有出息,至統領來不用靠出賣苦力討生活,可以有個體面的工作?!?/br> 也要怪梁楨腦子太好,讀書又爭氣。 剛來濘州那會兒不適應城里的教育,可是她卯著勁趕上來了,而且還考進了濘州最好的高中,那時候梁波逢人就炫耀自己有個會讀書的meimei,將來是大學生,甚至是研究生博士生,要光宗耀祖出人頭地的。 “他說他就干三年,存一筆錢娶妻生子,可我其實知道,他是為了給我念大學?!绷簶E說到這又咽了一口氣,緩了緩,“我以為三年就是三年,我哥暫時苦一點,累一些,等我畢業可以經濟獨立了,日子總能好起來,可結果是……” 鐘聿握緊梁楨的手指,她往他懷里鉆了鉆。 “八九年前互聯網還沒現在發達,沒有微信也很少看網絡新聞,y姓藝人也還沒在微博上呼吁救救全國六百萬塵肺病民工,而我第一次知道這個病是從一個一起跟我哥干風鉆工的工友那里,他們叫它‘石灰病’”。 梁楨揪著自己的手指,咬了下嘴唇。 “起初我哥并沒在意,以為只是普通的咳嗽,而我又剛進高二,學科壓力大了,住校,一個月都未必會見到他一次,還是我哥工友給我打電話,說他病了,老咳嗽,還簡直要上工,讓我勸他去醫院看看?!?/br> 梁楨回憶那段時光,很難用語言來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