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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娘親不好,娘親拖累了你?!毖蹨I從她爬滿細紋的眼角劃過臉頰。 “不,娘親,你沒有拖累我……”是你給了我生命,是你給了我一切。 “傻孩子,娘逗你的?!?/br> 少年慢慢地覺著有些不對,可又說不出來,半晌想起娘親的藥還沒煎,便匆匆大口喝完剩下的,“娘親,我給你把藥煎上?!?/br> 婦人拉住他,動作太大,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少年焦急卻輕柔地拍著她的背給她順氣,待順好氣后,她輕輕搖頭,捧著他的臉仔細地看著,幾乎要把他刻進靈魂里。 “娘親?”少年疑惑。 半晌,婦人清淺地笑了,露出點小女兒般撒嬌的笑:“亭兒,藥太苦了,娘親喝了那么多天,嘴里早就苦得不行了,今日是我的生辰,你現在能不能…能不能去給我買一塊蛋糕?” 少年微微睜大了眼睛,蛋糕對于他們來說近乎是奢侈的,娘親從來沒有提過這樣要求,他總覺得有些反常,可是他還小,并不能明白婦人此時眼里的凄婉到底意味著什么? 他毫不猶豫地點頭,婦人笑得更開心了,輕聲喃喃:“好多年…沒有吃過啦……” 少年出了門,手里緊攥著家里僅剩的零碎散幣,心里盤算著夠不夠賣一小塊蛋糕,哪怕只是…很小很小的一塊。 他走了很久,從陰暗的破敗弄堂走到路燈明亮的街頭,東方明珠的夜晚才剛剛開始,十里洋場的繁華才將將拉開帷幕,穿戴精致考究的紳士淑女們走在街頭,斑駁璀璨的霓虹絢麗奪目。 他一身襤褸地與他們擦肩而過,還要小心不要碰臟他們光鮮的衣服,他穿梭在馬路上,憑著記憶尋找那家西點店。 少年走過一個個燈光明亮的櫥窗,終于找到了那家店,他心里一松滿懷歡喜,臉上不經意露出點笑,手里的毛票子在這樣的寒冬里竟被他攥出了汗。 直到被告知他的錢不夠買蛋糕,即便只是很小很小的一塊。 少年垂頭喪氣地站在街道上,馬路對面是個夜總會,各種樂聲舞曲好不熱鬧,紅男綠女們勾肩搭背聲色犬馬,眼中看不見少年的落寞與辛酸,即便看見了,也只會道:“啐,哪兒來的小叫花子,杵這兒礙眼死啦!” “孩子?”有人在背后叫自己。 少年回頭,西點店的門又開了,一個花白胡子的老紳士站在門里向他招手,和藹地笑:“我聽說你想要一塊蛋糕,來選吧,我們今天降價大處理,僅此一天哦?!?/br> 少年終于買到了他想要的蛋糕,他小心地捧著,掌心里不大的一塊,被淡紫色的紙盒包裹著,金色的絲帶扎成漂亮的蝴蝶結,上面還貼著張小卡片:Happy birthday。 奶油的香甜透過紙盒溢了出來,他控制不住地吞咽著口水,臉上是抑制不住的笑,近了,馬上就要到家了。 他滿面笑容地推開了家門,“娘……” 回答他的是呼嘯而過的寒意,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蛋糕打翻了,香甜的奶油糊了一地,好像是白色的鮮血。 婦人懸空的身體被風吹得微微晃動,鞋子整齊地放在了一邊,是一雙鴛鴦繡花鞋,是她所有衣物中最體面的,是她成親時穿的,即便是最困苦時也不曾變賣的那雙。 少年不敢置信地仰起了頭,好半晌才發出了聲音:“娘!” 這個有些懦弱和迂腐的女人,終于鼓起勇氣用一根繩子解決了自己,結束了她痛苦的生活,也一廂情愿地為她的孩子卸下包袱。 她等他回來,只是想最后看他一眼,卻忘了讓孩子見到這樣的景象會給他帶來什么樣的滅頂痛苦。 接下來的日子幾乎是麻木的,少年早已忘了是怎么度過的,柳兒姐也沒有回來,房東太太嫌他晦氣將他趕了出來,于是他開始了流浪,睡過污穢的街道巷角,最難過的日子里與狗爭食,見過了這世上最冷漠的面孔,可他也不會再哭了。 終于還是活了下來,豆芽菜似的身高開始拔長,他得了個碼頭搬貨的差事,每日里與力夫們搬貨卸貨,再后來領班得知了他識字,便給了他個賬房差使,日子比以前更好了,可他依然迷茫度日,只依稀知道他們的大老板似乎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直到那一天,槍聲響遍了碼頭,他成了尸堆里的幸存者。 那天很熱,風里都帶著灼人的熱辣,可子彈穿透身體時是冰涼的,他醒來時躺在尸堆里,浸在碼頭不遠處的一個隱蔽水灘,那是水中的亂葬崗,無論是死人還是死了的動物,都會被拋到這里來。 這里的水真臭啊,身下是無數腐爛的尸體,黏糊糊的尸泥攪在水里,從他的眼耳鼻喉滲了進去,滑膩膩的腐rou沾在手上,似乎還能摸到蠕動的蛆蟲…太臟了啊,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臟的地方? 死了吧,這世上太苦,死了就不會再有痛苦了。 不不不,他不要死,不要沉在這里變為一灘爛泥。 他困獸般掙扎著,想呼喊,可一張嘴就會吸入腐水,他緊緊地閉著嘴,氣喘如牛,用力地摳著身下的尸體,慢慢地往岸上爬,一寸、兩寸…身上的傷口被泡得發白腫脹,他疼得汗如雨下,腦中陣陣眩暈,終于爬上了岸。 力氣已經耗盡了,動彈不得,還是要死在這里嗎?他虛弱地笑了笑,起碼不會泡在那樣骯臟的地方,與爛泥蛆蟲摻在一起。 就在他意識就要消散的那一刻,無數腳步聲匆匆傳來,他聽到有個聲音驚訝地“啊”了一聲, “居然還有活著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