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他輕佻地摸摸她的臉:“你就說我‘學’得好不好?” 李夕月啐他一口:“不知道您學了啥。您再不走,大家要滿世界找皇上去哪兒了,看看,又不在東西暖閣,又不在寢宮,難道翻墻出去了?” 昝寧心滿意足時特別喜歡笑,遷延著就是舍不得走。轉眼看見兩個姑娘的針線簸籮,還手賤地翻翻看看:“哪件是白荼的?” 哪件是白荼做的,他并不在乎,倒是找到一方石青色帕子,上面繡著松柏和一彎月,花樣小小的只占一個角,但是精致異常,松針一根一根的都用不同色的線,遠看仿佛有著遠近層次。 “這是誰做的呀?” 李夕月一把搶過去:“上頭針還沒拆,仔細戳了手?!?/br> “給我的呀?” 她翻個白眼:“想得美!”卻像拿賊拿贓似的,臉又紅了。 “那得加快些做?!标脤幮χf,“花樣我挺喜歡的?!?/br> 他回到寢宮,傳了小太監準備洗澡的東西。大家不曉得為什么這會兒他突然要洗澡,當然不敢不應承,亂哄哄地搬澡盆、拿胰子、調熱水,昝寧不需要人服侍他洗,獨自解衣,泡進熱熱的水里,舒服得長吁一口氣,胳膊上的新傷被熱水一激,又麻又疼,又特別爽,渾身的汗蕩滌在香氣浮動的浴水中。 他有一群人伺候,李夕月卻像做賊似的,先小心拉開了門閂,又打了熱水給自己擦洗,最后拾掇被他滾得亂糟糟的床褥和被子,空氣里仿佛還浮動著情濃處的氣息,曖昧又動人,她卻不好意思,在熏籠里加了兩個香餅子。 過了好一會兒,白荼再次回來,推開門吸溜吸溜鼻子:“什么味兒?” 李夕月做賊心虛:“???是我剛剛收拾東西出汗了?!?/br> “不是汗味?!卑纵焙此谎?,“是紅花油味兒,你扭傷了?” “沒,剛剛拾掇抽屜打開看看,怕日久失效了。然后不小心潑翻了一點?!崩钕υ录t著臉,硬著頭皮瞎掰。 白荼看了看她局促的樣子,微微笑著說:“皇上剛剛來了???” “……”李夕月回復不了了,而且覺得自己欺騙了姑姑,實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白荼坐下說:“別不好意思了,我看你們終于修成正果,也替你們高興?!比缓蟠蛉に骸鞍?,咱們這床當了龍床,我怎么還敢睡?” 李夕月紅著臉說:“我換套被褥去?!?/br> “不不,我也沾沾喜氣?!卑纵毙χ?,“今年我就可以出宮了?!?/br> 兩個人鉆進被窩里,頭對頭聊一會兒天。 李夕月還是羨慕白荼能夠出宮,哀嘆道:“也不知我將來會不會后悔,就這么把自己后頭的日子給定下來了。還是姑姑這樣自由自在?!?/br> 白荼說:“各有因緣莫羨人。什么事是好到底的,什么事又是壞到底的?等皇上給你正位,不知道多少后來的宮人要羨慕你的福運,一大家子會因為你飛黃騰達,求都求不來的。你看先頭圣母皇太后為人津津樂道了多少年,你說不定運道更佳呢!” 又問:“皇上承諾了什么給你?” 李夕月搖搖頭:“沒說實的?!?/br> 暗想:他隱隱約約許諾的那個皇后之位,只怕只是說說,怎么可能呢?自己也不該奢求這個,就像白荼說的,各人因緣前定,是福是禍還未可知,何必非求過格的東西? 白荼說:“不急也是好的。聽說皇后新下的懿旨,將穎嬪貶為答應,鈐印下了,皇上也默許了。這后宮的大震蕩與前朝相關,還是蟄伏著些比較好?!?/br> 她說得沒錯。 第二天李夕月她們在茶房就聽見西暖閣里,禮親王又在御前咆哮:“……皇上何必受這樣的委屈?!國法豈是為私利所設?皇后此舉,就不怕后世史書嘲笑她?” 過了一會兒,他氣哼哼的聲音依然很高:“奴才已經駁了宗人府的意見。吳唐之女并沒有左右奴才的處政,想必穎嬪也不能左右皇上。懿旨倘若不合國法和祖宗家法,臣身上這個‘輔政大臣’的身份就是要駁斥這些‘亂命’?!?/br> 等禮親王退出之后,奉茶的李夕月小心看著昝寧的神色,他表情平靜,端過茶慢慢地品啜著,眉目深沉。 喝完半盞茶,他和聲對李夕月說:“你叫白荼進來,我有事吩咐她。你再去小膳房看看今日有什么好吃的甜點心,端進來?!?/br> 李夕月知道,他有重要而煩難的事,還是會找白荼辦,也是為自己避開一些難控制的禍患。只是不免有些擔心白荼。 到養心殿的小膳房的時候,他最喜歡的幾味點心還在蒸、炸、烘烤。李夕月也不想去其他地方,默默地坐在小杌子上等候。 膳房這會兒聽特別忙,里頭熱氣繚繞,御廚和幫廚幾乎是一路小跑,吩咐事情也不免大聲而急躁。 “快!燕窩蒸鴨子要過火了!” “蔥呢?蒜呢?這么一點怎么夠做蘸料?” “桃花酥可以起鍋了!再炸就過火了!” ………… 突然,她聽見有人在說:“做了送到日精門布庫房的膳盒備好了沒有?” 答曰:“好了好了!還是軟爛的病號飯?!?/br> 李夕月想起他說過有個陪他打布庫的戈什哈斷了肋骨,莫非還在日精門休養? 正想著,那廂不耐煩地又說:“快給送去吧。這里還要備著御膳。真是,布庫房那里原是光祿寺廚房備膳,還來湊御膳房的熱鬧?” 送膳盒的那個說:“得嘞,誰叫咱們皇上下手那么狠呢?就賜十天八天御膳也不算什么?!?/br> “嗐,我看另有隱情,侍衛護衛受傷的多么多,聽說過誰和這個叫亦武的一樣得到皇上這樣的恩賞的?” 李夕月等候時禮貌的微笑頓時凝固在面頰上。 第119章 作為小宮女, 李夕月沒有私自出養心殿的資格。眼看著送到日精門的提盒被一個小太監匆匆地拎走了,她心里百味雜陳,情不自禁地就要亂想。 他故意把亦武簡拔到陪他打布庫的人中, 只怕早就沒安好心。 李夕月只覺得眼眶發酸,覺得自己以前在別人面前沒太避忌談論亦武, 只怕早就落了他的眼了。也料不到他居然是這么小器的人。 皇帝要的幾味甜點心做好了, 裝在精致的點心攢盒里, 漆盒外頭還熱乎乎的,散發著他喜歡的甜香味。 李夕月出了廚房門,卻忍不住往東邊日精門的方向看了看, 心里擔憂亦武, 也覺得對不起他。 迎著料峭的春風吹了好一陣,手腳都凍麻了,恰好李貴經過, 奇道:“夕月,你在這兒站著干嘛?萬歲爺問了幾遍點心了?!?/br> 李夕月“哦”了一聲, 步伐匆匆, 把攢盒送到了養心殿。 皇帝剛剛見了禮親王的起兒,這會兒還在西暖閣里。見她來了, 招招手說:“怎么去了這么久?今日我早膳沒好好吃,凈想著怎么對付禮親王這一‘起兒’, 現在倒餓了?!?/br> 李夕月打開攢盒蓋子,把九碟攢盤送到他的案桌上。 昝寧興致勃勃吃一塊桃花酥, 嚼了一口就停下了, 默默把桃花酥放在一旁。然后,又拈起玫瑰糕,也是只嚼了一口。 他停下手問:“怎么都涼了?” 李夕月也不知道自己在外頭吹了多久, 張了張嘴沒答得上話。 昝寧又問:“你剛剛去哪里了?” “奴才沒去哪里?!?/br> 他目光像他的海東青一樣銳利起來,靠近兩步,俯視著她問:“說實話!” 李夕月聽他兇巴巴的語氣,再想著被他打斷了肋骨的亦武,心里突然又酸又痛,低頭“吧嗒”掉了兩顆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頓時軟下來:“哭什么?我又沒怎么樣你。換做其他人,給我送涼了的點心,還不好好回主子的話,早叫扠出去打了?!彼嗣哪橆a,把那淚痕擦掉,笑瞇瞇哄她:“是不是看到什么好玩的,躲懶去了?” “奴才這會兒想一個人靜靜?!彼淮鹚脑?,顯得有些別扭。 他停下手,說:“你別給我添堵行不行?” 李夕月心想,要是我這會兒就問你為什么傷了亦武,只怕你心里更堵吧?于是這話憋在肚子里,搖搖頭說:“萬歲爺忙,奴才站在這兒才是添堵?!?/br> “夕月,”他聽她今天說話很嗆,蹙了眉說,“我今兒心情不是太好,想著你能給我排解排解憂愁,你又是怎么回事?” 李夕月口不擇言:“是了,在萬歲爺心里,奴才就是個逗趣的玩意兒,只用逗主子開心就是了,怎么配有自己的七情六欲?” 昝寧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過了一會兒才說:“夕月,我這陣子心里煩悶的事特別多,說實話,現在都不知道怎么又惹了你不高興。你有什么話就直接說,我一個大男人,沒那個心情猜來猜去猜你為什么不高興?!?/br> 李夕月承認他說得沒錯,但是這是為亦武別扭,她也太明白還真不能直接說。她抽抽噎噎道:“那奴才不想說行不行呢?” “行?!标脤幒芩斓卣f,“我也有時候有話不知道對誰說,只能憋肚子里。不過我希望你想通了的時候,不妨告訴我聽。我不希望我們總是有隔閡?!?/br> 他向她張開雙手。 李夕月曉得他的意思,猶豫了一下,看他越發有些眉目嗒然的樣子,終是不忍心,向前走了兩步到他懷里。 昝寧雙手攬住她。 她聽見他胸臆里發出的長長的太息。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他說,“皇帝的不如意事不比別人少?!?/br> 他一抱她,身體就有變化。 李夕月今天不想和他再睡,便掙了掙。 昝寧也沒有強她,手指從她的鬢發撫摩到她的臉頰,最后戳戳她的酒窩的位置:“笑一下吧?!?/br> 李夕月笑不出來,假笑又是沒有酒窩出現的。 昝寧很落寞,等李夕月再次說“告退”的時候,他不挽留,而是說:“你去吧,今日召了答應齊佳氏——就是原來的穎嬪?!?/br> 李夕月心里愈發辨不清滋味,“哦”了一聲,快步退了出去。 回到屋子里,她一顆眼淚都不敢再流了,怕給姑姑看見笑話。 但一推門,恰看見白荼掩飾地從燈燭前別轉頭,眼圈好像也是紅的。 李夕月怔了怔低低地叫了聲“姑姑”。 白荼說:“天不早了,也該睡了。熱水我先就打好了,你自己洗漱吧?!贝掖沂帐八尼樉€簸籮。 她又在做新的活計——一件精工的荷包,也是男人用的配色,大概仍是為徐鶴章做的。徐鶴章已經升到戶部做郎中,管理江南司,黃瀚、吳唐一案中最后清理江南的吏治,就先從清理其中的田賦、課稅、漕運和治河諸事開始。 兩個人上了床,居然沉默了好半晌,不似平常時總歸嘰嘰喳喳有說不完的話。 李夕月怕冷場了白荼會亂想,刻意打破這氣氛,問:“姑姑沒幾個月就可以出宮回家了吧?” 白荼“嗯”了一聲,說:“內務府造的冊子,我三月交割清楚養心殿的事務,就可以回去了。茶房我們這一班兒就是你做主了,再帶個徒弟——不過最好不要是宜芳?!?/br> 李夕月其實根本想不到那么多后繼的問題,只是滿滿的羨慕:“唉,真好,真羨慕姑姑。在宮里這些年沒有回家,不過總算也熬出來了?!?/br> 白荼怔怔地聽著,最后苦苦一笑:“是呢,我十三歲就進了宮,在圣母皇太后宮里服侍了六年,緊接著又伺候皇上。不覺十幾年都過去了,家是什么樣子,都模糊了,有時候晚上做夢,夢見自己回到小時候,還和家里的兄弟姐妹一起玩耍,但捉迷藏、跳房子……每每夢中都是紫禁城的樣子,都不記得家宅里是什么樣的了?!?/br> 她的聲音朦朦朧朧的:“剛來時,我也天天夜里偷偷哭,想家里人,想未來則覺得茫茫。不成想現在要回去了,又覺得害怕擔心了?!?/br> 李夕月想:你好歹馬上就能回去了,家里再不熟悉,也就是幾天適應的工夫。我呢,只怕再回不去了。想得要哭。 白荼又默然了好一會兒,突然說:“夕月,我更擔心自己回不去?!?/br> “怎么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