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男人的力氣比白荼大多了, 李夕月覺得心窩子抽抽,疼得頓時蜷起左手的手指, 然后不出意外地哭了。 昝寧低頭在她耳邊說:“大聲點哭。會求饒么?” 李夕月是不好意思出聲哭, 得了他這條旨意,加上心里冤枉、委屈、氣憤, 頓時哽咽著說:“萬歲爺饒了奴才吧!” 聲音也算不上高,不過外頭都聽見了。 昝寧說:“第二樁錯處, 拿著雞毛當令箭,拉著好大的虎皮扣人家的屎盆子!” 李夕月想:誒?我有這個錯處? 還沒想出個大概, 右手掌心又挨了一下, 忍不住叫了一聲,“嗚嗚”哭得連求饒都說不出來了。 她這會兒疼得沒腦子想事,外頭人都聽著, 都悄悄瞟著被指桑罵槐的皇后納蘭氏。 納蘭氏心里氣啊,在外頭朗聲說:“皇上,這一條實在是冤枉小宮人了,規矩擺著,誰敢冤屈了穎嬪不成?” 她的辯解還沒說完,聽見里頭昝寧又提高了嗓門說:“第三樁,多嘴多舌,多管閑事!無鹽雖丑,好歹有德。你呢?手長舌頭長也算是德行?” 緊接著所有人都聽見里面又是愈發響亮的“啪”的一聲。 前面的指桑罵槐還沒有攻擊人脆弱的地方,這句話一出,養心殿的宮人們都沒敢抬頭的了,心知皇后一定已經七竅生煙,還是別攖其鋒芒的好。 在皇后聽來,怪她責處了穎嬪,她還有言可辯,心里還覺得坦然甚至硬氣;可是,拿“無鹽”作比,直指她長得不好,這真是戳心窩子的毒——哪個女子聽到這樣的嘲弄不氣得心臟抽搐?! 她強忍著淚,顫顫地說:“皇上要教訓宮人,原不關妾的事,只不過犯不著自己動手,平白地小了帝王的身份;更不需指著和尚罵賊禿——妾自問坦坦蕩蕩,不怕皇上追究!妾確無無鹽之德,只能再多多修為了。妾告退了!” 轉身抹著眼淚就走。 養心殿的人大氣都不敢出,無聲地給皇后蹲安跪安,瞧著那個瘦到佝僂的背影雙肩一聳一聳地,幾乎是屈辱地離開了養心殿。 而背后,尚傳來屋子里皇帝親自責打宮人的動靜:“哼哼……第四樁罪,小肚雞腸,毫無綱常!” “啪……啪……啪啪啪……” 仿佛是歡送皇后的鞭炮響。 屋子里,李夕月揉著雙手,垂著兩頰淚痕,看著昝寧拿著縫衣尺用力敲打鋪著薄褥子的條炕——這聲音可比剛剛打她手心時大多了。 李貴在門簾外小心說:“萬歲爺,皇后已經走了,奴才看著她已經過了甬道?!?/br> 您這苦rou計可真下狠手啊,可以別演了。 昝寧“嗯”了一聲,低頭看了看白荼的縫衣竹尺:“好家伙,都裂了啊?!?/br> 李夕月抽抽噎噎:“使那么大勁兒,不裂才怪呢……” 他小心拉過她的手看,吹了吹,有些心疼地說:“都腫了啊,你的手真嫩?!?/br> 李夕月氣死了,三十六計有那么多條,他挑哪一條不好?非使苦rou計? 而且門關著,他明明可以像后來那樣一直打炕褥子就是了,為什么開始要真打她兩下?手心都腫得像發面饅頭了! 但是昝寧解釋道:“假戲不能不真做,估摸著她明天會逮著空找你,既是核實,又是拉攏,若沒個真打的樣子,你先過不了她那關?!?/br> 李夕月心里理解了,但仍然覺得委屈極了,抽抽噎噎的,打算他來哄她時,她一定要作一下,然后呲達他幾句——說起來他多么疼她,就是這么疼的??? 他果然湊過來,在她臉頰的淚痕上親吻了一下:“疼了吧?” 她啜泣著,別過頭不理他。 昝寧抱著她軟乎乎的小身子,看起來溫柔得不得了,然而卻在她耳邊說:“小丫頭片子,你不是愛和我調皮么?也該治治你了。今日伺候洗澡是不是居然敢拿水潑我一臉?嗯?” 李夕月覺察到危險,想掙開,就被他挾著天旋地轉,眼睛一花,發現自己已經被他撈起來,大頭朝下摁到腿上,棉袍子被一揭,他嘴里說:“造反了你?以為我對付不了你個小丫頭子?” 抬手打她屁股。 隔著她的夾棉褲子,卻還挺疼的。疼得都顧不上害羞。 李夕月熬了三下就慫了,手剛想過去捂,就聽他兇巴巴說:“我可跟你說,若是我收不住手打你手上,你的手可就傷上加傷,不能賴我?!?/br> “別打了行不行?”她唯有認慫,但還努力死撐著點面子。 昝寧“呵呵”笑兩聲:“你就是這么認錯的???” 端詳了端詳她這俎上之rou的模樣,覺得這情景又賞心悅目,又無限旖旎,手感也很不錯,心理上又滿足,他為什么要停下來? 李夕月哭唧唧,又挨了兩巴掌,抽著氣討饒:“奴才錯了,以后不敢跟萬歲爺調皮了?!?/br> 他到底還是舍不得她哭,把她抱起來,捏捏鼻子,擦擦眼淚,動作溫柔,嘴巴還兇:“還就不信治不住你了?!?/br> 李夕月憋著一肚子氣,撇著嘴直委屈。然而他又問了一句“疼了吧?”然后不等回答就把她攬進懷里裹著,低聲說:“聊解我這一陣的苦啊……” 她弄不明白他這一陣“苦”在那兒,更不明白為什么打她屁股能解他的“苦”,不過現在已經不疼了,只感覺酥酥麻麻的,被他裹在懷里又覺得十分有安全感。一時無話可說,只能無限嬌柔地倚著他,一點點小委屈,一點點小可憐,一點點小依賴,說不出為什么反倒是更增了些“相看兩不厭”。 皇帝的“苦”解了,溫存了一會兒怕自個兒打熬不住,便放她回自己屋子里睡去了。 他看了看孤寂的東暖閣,無聲地嘆了口氣,但是氣嘆完,嘴角會不自覺掛上一抹笑。 自鳴鐘打了八下,長夜仍漫漫,適合讀書消遣。 這一陣讀書、打布庫都有進益,昝寧覺得這和他的心境有極大的關系,如今每天心里仿佛都有勃勃的力量,讓他必須得去爭取皇權的不旁落——才能保護好他想保護的人。 至于孤衾之中那些不足意,現在也可以通過細細地回憶每天和她相處的點滴來排遣,比如今日手中仿佛一直殘存著的微痛而癢的觸感,以及她委屈地依偎著的可愛表情,就足夠他咀嚼到入夢了。 而李夕月回到屋子,一見到白荼就覺得臉上發熱——她估計也聽見自己今天挨揍了。 白荼笑道:“我的縫衣尺呢?” “裂了?!?/br> “喲!”她驚嘆一聲,“下這樣狠的手???” “不是……”李夕月躲開她又驚詫又帶笑意的目光,“主要是他那條炕硬?!?/br> 然后也伸出手:“不過我挨的兩下也挺重的?!?/br> 白荼“噗嗤”一笑,然后覺得自己不厚道,主動又問:“我給你拿點藥酒來?” 李夕月搖搖頭:“不了,備著明日皇后查驗呢?!?/br> 白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是這個意思?!?/br> 李夕月只覺得羞恥,躲到一邊洗漱完,飛快地鉆被窩里。 白荼熄了燈陪她睡。黑頭里容易說心里話,她說:“你還生萬歲爺的氣???” “也沒有?!?/br> 白荼笑著說:“我尋思也是。打情罵俏,挺會的??!” “哎呀,姑姑你胡說啥呀!”李夕月羞得一個翻身,在枕頭上捂著自己的臉。俄而想到黑燈瞎火的,白荼也看不到她臉紅,于是嘟嘟囔囔道:“今天累死了,睡吧?!?/br> 一會兒,白荼已經呼吸勻凈睡著了,一直睡眠很好的李夕月還醒在那里琢磨:這就是打情罵俏?想想后面不由自主趴他腿上挨揍的模樣,特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和甜蜜,此刻想著都覺得臉上發紅發燙,愈發輾轉反側,心神蕩漾。 琢磨到很晚才睡,第二天起床眼睛有點睜不開,聽著白荼在屋子里洗漱的動靜,她強迫自己豎起來,手心一不小心摁到床上,頓時一激靈清醒過來。 白荼聽見她“咝”地一口倒抽涼氣,體諒地回頭說:“今兒打掃東暖閣,我帶著宜芳去吧,你手不方便,粗重些的活計干不了的?!?/br> 然后又低聲說:“萬歲爺說今日皇后八成會找你,你提前想想她會和你說些什么,預先做個準備,別到時候露怯?!?/br> 李夕月頓時緊張起來。 白荼撫慰道:“你別怕,皇后當年逼死驪珠,聽說過后被太后好好地訓斥了一頓。善妒無德,是后宮女人的大忌,她若再踩進同一條溝里,也是自己太蠢?!?/br> 白荼雖這么說,李夕月還是有點慌。她一個人在屋子里坐了半天,熬到皇帝下朝引見完,傳早膳的時候,各宮來給皇帝送菜,而皇后那里的首領太監就閑閑地問李貴:“欸,李總管,昨日被萬歲爺教訓的那個小宮人今日在宮里吧?主子娘娘有事要問一問她,李總管給放個行?” 養心殿里抓總的是李貴,管理下屬的宮女太監也是李貴。 皇后傳召一個小宮女,不想驚動皇帝也屬正常,找李貴私下里交代一聲即可——一般情況下,皇帝是不問普通宮人的來去的。 李貴嘬牙花子想了想,賠笑道:“她今日要喂萬歲爺的鷹呢!你曉得的,萬歲爺這兩年喜歡鷹啊、馬啊、犬啊之類的東西,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寶貝,小宮女無所謂,要是餓著了鷹,保不齊又發一頓火!” 那首領太監笑道:“不耽誤多久。小宮女是茶房的吧?萬歲爺這會兒進膳,她必定趕得及萬歲爺膳后用茶?!?/br> 李貴想了想,肯說這話,皇后應當沒有使壞的心。若是硬給堵上了,萬一反而多心就不好了。 他故作為難,好一會兒才說:“行吧,大不了我挨呲達。萬歲爺這陣子脾性可不大好,您提醒著主子娘娘別再惹翻了他?!?/br> 旁敲側擊,拉出昝寧的大旗來給李夕月做擋箭牌。 然后又貼耳悄悄說:“這姑娘是我遠房侄女兒,萬一說點蠢話,您嘴里也多轉圜著些?!?/br> 再給李夕月樹一層保障,畢竟不看僧面看佛面,皇后為欺負一個小宮女得罪兩個人,是犯不著的。 那首領太監拍著胸脯說:“怪道都姓李呢。李哥你放心!你侄女兒就是我侄女兒!” 李貴點了頭,親自去圍房找李夕月,悄悄說:“去得去一下,不然顯得心虛。其他你都別擔心,她問你什么,答了無礙的你就答,答著有不對勁的你就含混過去,再不然就說不知道。裝傻充愣,最是自保的法門。你腦子好使,連萬歲爺都對付得溜溜的,別擔心皇后?!?/br> 第90章 李夕月想:她對付萬歲爺對付得溜溜的, 無非是仗著他對自己好,知道即便惹火了也不會有什么動真格的懲處?;屎竽抢锟删筒恢懒?。 她穿著一件半舊的袍子,在掌心里格外抹了些沒加香料的胭脂, 然后畏畏縮縮跟著皇后宮里的首領太監一路順著甬道往儲秀宮而去。倒是那個首領太監看著李貴的面子,一直和顏悅色地安慰她:“李姑娘, 你放心, 咱們皇后主子待人最好不過, 今日第一次請李姑娘過去問話,你如實講就是?!?/br> 皇后要對付的又不是這個看著拙拙的、生一張面團團笑臉的女孩子,而是艷絕后宮、寵冠后宮的狐媚子穎嬪。 李夕月到了儲秀宮, 進門先低頭行了個漂亮的蹲安。 皇后道:“給她拿張氈墊子吧?!?/br> 李夕月知道, 這是要跪著答話的意思,不敢怠慢,謝過了皇后的恩典, 膝行幾步跪在宮女拿來的一張軟軟的氈墊上。 皇后先低頭看她的手:“喲,都紅腫成這樣, 皇上也真是夠狠的?!?/br> 然而表情里并不能看出分毫憐惜, 只是面色松弛了些,斜倚著靠背說:“昨兒個叫你受委屈了。其實呢, 我也不是針對你,只是聽說穎嬪居然給皇上獻那種方子, 心里震驚極了。你們呢是不曉得,自古宮闈里都有那起子不要臉的人, 為了獲寵佞幸主子無所不作。我少不得擔個壞名聲, 來正一正宮里的規矩?!?/br> 她急轉直下,突然盯著李夕月問:“這方子是你替穎嬪帶給皇上的?” 這是沒有的事,所以李夕月理直氣壯地說:“不是奴才帶給萬歲爺的?!?/br> “那必然是穎嬪親自獻的了?!被屎蟆岸恕币话阕灶欁岳湫Γ翰诲e, 她要討好,估計是當面的。于是又問:“穎嬪何來的方子?” 李夕月想,這要是把吳側福晉交代出來,自己就成了拉纖的了,若是皇后有心問罪,僅這一條交通宮外之人的罪過,也夠自己喝一壺的。所以牢記著白荼和李貴的教導,遇到這種時候裝傻充愣最合適,她呆呼呼一抬頭:“???這個奴才就不知道了?!?/br> 皇后不言聲,端起手邊的茶喝起來。 李夕月看她眼神并不在茶水上,而是渙散著看地面,知道她必然是在思忖著什么。 皇后喝了一會兒茶水,突然對身邊的那個首領太監道:“顧升,去永和宮傳穎嬪來我這兒,我有話問她?!?/br> 轉頭又安撫李夕月:“你放心,不關你的事,我也沒打算牽扯你。你是個好姑娘,我瞧著也挺歡喜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