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忙?!标脤幷f,“但是我想和你聊聊?!?/br> 李夕月心里覺得應該讓他離開,可不知為什么又舍不得,遷延了一會兒,終于說:“就說一會兒吧,可別耽誤了萬歲爺的正事,不然,奴才的罪過就大了?!?/br> 昝寧點點頭:“我知道?!?/br> 他想了想說:“說件你一定關心的:陳如惠的妻子打算京控了?!?/br> 李夕月睜大了眼睛:“京控?就是進京告狀?” “嗯,”他點點頭,“我的老師,名諱為張莘和,常州才子,人稱‘滆湖居士’,曾經也是先帝給我挑的顧命大臣,被禮親王排擠出京,擔任江南學政,亦是徐鶴章的座師。徐鶴章的私信從軍機章京白其尉那里發出,抵達他那里,勸他出面說動陳如惠的家人京控?!?/br> 李夕月眨巴著眼睛聽著,最后問:“是不是像戲曲里寫的,越級京控得滾釘板?” 昝寧笑道:“這個沒有的。越級上控,是有罪責,若是誣陷,自是重處;若是實告,或也會杖徒——但是真是苦主,一般都會加恩免除,恩自上出,全在朕一句話間?!?/br> 他收了笑容:“但真正擔心的,卻是上告無果,甚至被反誣。陳如惠的妻子,確實是個勇氣可嘉的女人?!?/br> “??!那萬歲爺一定得幫幫她!”李夕月說。 昝寧沉沉點頭:“自然,扳倒禮邸,這是一步要棋。只是我的幫忙不能在明處,端看下頭‘養’的那些人能不能起到作用了?!彼m然病了一場,也沒有敢停下聽政問政,就是怕耽誤任何時機。 他又說:“還有,我打算在日精門里設布庫房,挑選一些旗下子弟陪朕演武?!?/br> 李夕月歪著頭,眨巴眼睛看他,顯見的不懂他的用意,他笑著摸摸她的臉:“身體要練得強健些,將來榻上就不怕你調皮?!?/br> 這話自然是“葷話”,她聽懂了,不由紅了臉啐他一口。 昝寧笑起來:“好吧,這自然也有我的用意?!?/br> 聊了一會兒,李夕月覺得他已經在她這兒待得夠久了,心里到底有些擔憂,推推他說:“好了,謝謝萬歲爺陪伴,只是大白天的,您還有許多事呢,在奴才這兒耽擱太久別惹人疑心。來日方長?!?/br> 因著她最后四個字,昝寧戀戀不舍地起了身:“好吧,來日方長。你好好養病,禮邸那里還有差使得交給你來做?!?/br> 親了她頭頂一下。 “別!”她捂著頭,“出了汗沒洗頭,臭?!?/br> “不臭?!标脤幦嗳嗨念^頂,把梳得平平整整的頭發愣是摸得毛糙,然后帶著惡作劇般的笑意指指她,“小丫頭片子,今天干件大壞事!倒弄得我一身藥氣?!绷嗔酀皲蹁醯那敖?,到門口后先沖著李貴喊:“叫司寢的宮女先取件斗篷來?!?/br> 一裹圓兒,把胸前的藥漬擋住了。 李夕月從窗戶的一條縫里看著他的背影翩翩而去,心里暖融融的。這一場病,倒似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一樣。 李夕月身體也是比較強健的類型,外感風寒頭一天比較難受,再過一天,燒已經徹底退了,人除了流些清水鼻涕之外,也沒有什么不舒服了。她住在鷹房隔壁這間小屋,倒似世外桃源一樣,不用打掃東暖閣,不用在茶房看火候端茶,每天就去鷹房溜一圈假裝熬鷹——皇帝已經吩咐了,熬鷹要熬夜,她不許熬夜——所以新送進來那只鷹,每天吃著現成的牛rou,又不用馴化獵鷹的規矩,只怕很快就要養廢了。 這還不算,她還有個小宮女宜芳伺候起居。李夕月有時一想,自己把自己嚇一跳:這不就是娘娘們的日子么?啥都不用干,天天早上請個安,侍膳立個規矩,晚上再到體順堂等個侍寢的消息,一天就打發完了;沒事只有遛個彎,看個花,刺個繡,簡直是無所事事。 怪道要爭寵。 因為她每天也覺得只有昝寧來看望她的那段時候是最值得期待的了。 閑得發霉??!李夕月在昝寧隔天晚上再來看她的時候,特別熱情,他甫一進門她就蹲了個雙安:“萬歲爺,今兒個看您,精神頭不錯?!逼鹕硇ξ?,一臉狗腿子形。 昝寧少見她這模樣,心里狂喜,臉上硬是忍著,而且還想著逗逗她:“嗯,已經大好了,今兒御醫請了平安脈,已經不需要吃藥了。但我還叫他煎兩天,說是‘鞏固鞏固’,一會兒都端過來給你?!?/br> 李夕月笑容一凝,而后苦笑著說:“奴才也大好了呀,不是說‘是藥三分毒’么?” 昝寧故意想了好一會兒才笑道:“好吧,準你今兒不用藥了?!?/br> 李夕月頓時笑得甜蜜,惹得他心里也汪著蜜水似的。正在看不夠她的小酒窩,聽她又說:“奴才還有一請?!?/br> “說罷?!?/br> “奴才想住回原來的地方去?!?/br> “這兒不好?” “不是?!崩钕υ孪肓讼胝f,“講真的,奴才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天天一個人住著沒事做,真是太難受了,跟坐牢似的。每天在茶房有點事做倒還好些,有白荼陪著說話也就不無聊了?!?/br> 昝寧裝模作樣想了一會兒:“也可以。這地方呢也給你留著?!?/br> 他挑眉看著李夕月:“你得照顧朕的鷹啊?!?/br> 這地方多好,就她一個,他常??梢越柚皢桗棥眮砬魄扑?,比兩個暖閣里都自在。 李夕月知道他不安好心,不過好歹是同意了,總算歡欣鼓舞。 這時,昝寧說:“朕,也有一請?!?/br> 李夕月忙道:“萬歲爺這話,可折煞奴才了。您有什么吩咐,請講就是?!?/br> 第79章 李夕月心想, 皇帝能有什么吩咐呢?左不過又是占占便宜。 以往好歹每日送幾回茶,得以見幾面,現在卻得他屈尊過來, 每天也只能他下午或晚間不忙的時候才能見他一面,其實心里也怪想他的。 想他的懷抱, 想他的熱吻, 想他每天嬉皮笑臉的模樣。 真的, 這么一想啊,他和她剛到養心殿的時候真是大不一樣了!遇到再大的煩悶,再大的苦累, 他也能笑著。 昝寧四下里一看這間屋子, 布置的時候也算是新嶄嶄的,但是沒有現在這樣活潑又生氣:瓶子里插著蠟梅,枯蓮蓬當作搖鈴, 炕床的枕頭上鋪著挑繡的枕巾,連食盒里的零嘴兒, 都擺得跟朵花兒似的。 突然, 他聽見蟲子的歡鳴,不由睜大眼睛問:“你還養著金蛉子哪?” 李夕月不意他突然轉折, 只好先回話:“萬歲爺,這不是金蛉子, 是過冬的蟈蟈,上回奴才的阿瑪來順貞門看奴才, 特特塞了一只蟈蟈葫蘆給奴才, 說是想家了就聽聽?!?/br> 她咬了咬嘴唇,忍住那一點點想家的情緒:“奴才照阿瑪的指點仔細養著這蟈蟈,據說過大冬是沒問題, 說不定還能過春節。如今沒幾天就是大冬了,聽這叫聲,這只蟈蟈旺健呢,擎等著看它能不能叫到大年里?!?/br> 昝寧仔細一分辨,這聲音確實沒有金蛉子清脆,但響亮了許多。他點點頭,竟然有些羨慕:“真好,這樣一位父親,特懂兒女的心思。你在家,該有多受寵??!” 李夕月想:我在家真是父母的掌中之珠呢! 她是第一個孩子,出生的時辰好,滿月了恰逢她阿瑪補了個好缺分,家里人都拿她當福娃娃。所以即使后來有了弟弟meimei,父母也是打心眼里疼她。 她點點頭,輕輕嘆息了一聲:“所以,萬歲爺該能體諒,奴才想家的心事?!?/br> 昝寧點點頭,抱了抱她:“我懂?!?/br> 她靜靜讓他抱了一會兒,忍不住又問:“剛剛萬歲爺說有什么吩咐來著?” “啊,打了打岔,都差點忘了?!被实壅f,“冬至節前要頒賜群臣,一般的寫個‘?!忠簿筒畈欢嗔?,但幾位顧命大臣,每年都會安排宮人頒賜如意和餑餑桌。你還去一趟禮親王府邸,這次要和正福晉打交道——她是太后的親jiejie,你得少說話,多打量?!?/br> 他想了想說:“實話告訴你,陳如惠的妻子已經到了直隸境內,是我的師傅張學政派信得過的人親自送她來的。京控不論成功與否,吳唐和他包庇的知府黃瀚想必都是沒心情過年的,聽說老早有信箋和炭敬送到京里打點了。本來呢,這也是朝堂的事,但是你曉得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說不定禮王的后宅會有些好戲看?!?/br> 李夕月想了好一會兒,有點明白過來:“哦,是不是禮親王會想法子保吳唐和黃瀚,而他的福晉納蘭氏說不定會恨屋及烏不高興?我去探探這個風聲?” “對了!”昝寧高興地親了她額頭一下,“果然給我調.教得聰明多了?!?/br> 李夕月心里翻了個白眼,嘴上說:“可不,奴才的腦袋全賴萬歲爺指點,才不蠢得厲害?!?/br> 昝寧笑道:“瞧你說得酸溜溜的。差使辦得好,回來我賞你?!?/br> 李夕月第二天精神抖擻地回到她和白荼居住的圍房里,這會兒差事閑,白荼盤膝在炕上做針線,看見李夕月不由笑道:“哎呀,你可總算回來了?!?/br> 李夕月上前攬著她的肩膀:“可不,我可想死姑姑了?!?/br> 白荼放下針線道:“誰信啊,想的肯定是別人吧?” 李夕月撒賴:“哪有別人好想?自然是想姑姑??!” 又說:“姑姑這陣子可真是辛苦了,一個人管著茶房當差,都沒人換班,這兩天都我好了,我來伺候萬歲爺喝茶吧?!?/br> 白荼笑道:“萬一再過了病氣給萬歲爺,可就出大事了?!?/br> 李夕月不能說“萬歲爺”每天都來她的屋子,每回都臉對臉說話,時不時還親個嘴,要是奉茶都能過病氣,她早過給他八百回了。 當然,不能說,只能傻笑:“不會的,好透了?!?/br> 她斜眸一看,嗬,白荼的新女紅又做得差不多了,老綠色手絹,角落里一只鶴繡得幾欲沖天,纖毫畢現。 “哇!”李夕月羨慕極了,“姑姑手真是太巧了!您教教我吧,我也想繡塊帕子?!?/br> “你想繡什么?”白荼大大方方準備教她。 李夕月望天想了想:“繡一只金毛小狗吧?” 白荼皺眉:“你說插屏用貓兒狗兒的也就罷了,手絹上繡狗,給人家日常用的,算是什么意思呢?” 李夕月不能說她不敢繡龍,怕太招眼,又覺得姑姑說得也對,送人手絹繡只狗,好像不大好看。 白荼閑閑問:“你那鄰居屬狗???” 李夕月“???”了一聲,隨口遮掩:“對……對呀,屬狗嘛,送個屬相?!?/br> 白荼說:“那也不合適啊,萬一屬龍,你還繡條龍,打算著把人家送牢房了呢?” 李夕月撓頭。 白荼翻了一本花樣子書出來,翻了一會兒說:“手絹只繡一個角,虎啊、羆啊、豹啊,還有竹子、藤蘿都可以?!?/br> 但李夕月覺得這些樣子都俗氣,那些“禽獸”的紋樣,哪個配得上他?別又多心給自己一頓呲達。她突然眼睛一亮:“有了,我繡個彎月,配一枝松,好不好?” 白荼也不由拍掌說:“這雅致?!?/br> 李夕月也高興起來,到裝碎布的箱子里尋找,找出一方正青色的綢子,裁好大小,描上樣子,又配了六七種綠絲線、三四種黃絲線、三四種米色絲線,把松枝和月亮的色都配好了。 正打算開工,外頭傳來小太監拍巴掌叫吃的聲音。 白荼說:“萬歲爺今兒個御門聽政,想是回來了。你先把正經差使做好,空閑時再做針線?!?/br> 李夕月去茶房候著,一會兒見內奏事處的小太監奔走,知道他有叫起兒,一時還不忙著用茶,所以一邊煮水一邊想著她要繡的手帕,亦想著她哪天找機會把這件禮物送給昝寧,他該是什么樣子的。想得自己要笑。 不覺外頭一個小太監過來:“夕月姑娘,萬歲爺叫茶,仍是君山茶?!?/br> 李夕月趕緊把已經準備得差不多的茶沏好,調成溫熱微燙,用托盤裝好,跟著小太監到西暖閣前,在門口報名奉茶。 熟門熟路地,她進到暖閣里面?;实凼谴蟪某?,烏貂的暖帽帶著金龍頂子,遠望十分閃眼。他手頭有一份奏折夾片,是正式折子之外,用來登錄人名,或賬目、條款、例規,乃至不便在奏折正文里敘述的內容,用一張白貢宣寫著,夾在奏折中。 皇帝很忙,頭都沒抬:“茶水送過來?!?/br> 李夕月送過去,他仍是頭都沒抬,伸手要茶杯。 李夕月只能伺候周到,幫他把蓋碗蓋子揭開,浮沫簡單撇一撇,然后送到手里,還不忘囑咐一句:“有點燙,慢慢喝?!?/br> 昝寧小啜了一口,說:“幾天不練,手生了???” 李夕月皮著臉笑:“不至于吧?茶葉、水溫都是一樣的呢?!?/br> 昝寧從夾片上抬頭,笑道:“我還誆你不成?哎,李夕月,你可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朕的話你也敢質疑?” 李夕月笑道:“那該說‘奴才該死’?!庇谑歉投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