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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侍君在線閱讀 - 第4節

第4節

    李夕月斂衽一拜,抬頭望了望永和門的寶藍色匾額。

    里頭出來兩個嬤嬤把她帶進去。

    穎貴人就是個新選秀進來的宮妃了,在永和宮里的偏殿居住。第一回 進宮,大概還有些惶恐,雖是坐著,也有些手足無措的感覺。

    她轉眸看見李夕月進來請安,問了名姓后清清喉嚨說:“實心做事,總有福享。賞吧?!?/br>
    李夕月趕緊謝了恩,這位新進來的穎貴人手面還挺大方,一下子給了一個半兩重的銀錁子。李夕月雙手捧著,再次磕了頭。

    用過早膳后,穎貴人到永和宮其他嬪妃那里拜會。永和宮的主位是先兩年就入宮的敦嬪,原來只是個貴人,借著新人入宮的東風,才升了嬪位,升格住在正殿的梢間里。

    穎貴人見了禮,彼此“jiejiemeimei”地叫上一通,然后謙虛一番,坐下來喝茶聊天。

    “外頭一間,jiejie倒不???”穎貴人輕搖團扇扇著風,笑吟吟問,“瞧著敞亮呢。jiejie又是永和宮里分位最高的主位,正配那樣的好屋子?!?/br>
    敦嬪微露了一瞬尷尬,而后又是一瞬對新人的不屑神色,堪堪地拿帕子掩口裝笑飾過了,才說:“那屋子原是先頭圣母皇太后住過的,誰敢住在那兒!我們能沾得皇太后余蔭,已經很不錯了?!?/br>
    “哦哦哦?!狈f貴人急忙點頭,“原是這樣!這么說,萬歲爺是出生在這里?”

    她也覺得自豪起來:那么她穎貴人被分到這里,想必是多得青睞了吧?

    敦嬪漫漶地點點頭:“是呢?!眳s不愿意多說話,把話題扯到其他地方去了。

    李夕月侍立在穎貴人背后,閑著也閑著,把敦嬪的神色都看在眼睛里。這敦嬪雖進宮早兩年,應該也是二十歲以下的年紀,但看起來卻有些憔悴,強裝的歡笑毫無甜美,倒是額間早生紋路,應該是常年皺眉所致。

    這間屋子李夕月也格外熟悉,她悄然環顧,但失望地發現她插在天青瓷美人聳肩瓶里的那枝松,已經被一簇深紫紅的菊花所替代?;ū臼呛没ǚN,花盤大,顏色艷,但插在這樣顏色清淺而造型窈窕的花瓶里,卻顯得有些不協調。

    兩個主子還在繼續聊著天:“……明兒中秋正日子,萬歲爺祭月之后,要陪太后聽戲,聽說各宮主子都要去,你們這些新人,自然是太后特別想瞧一瞧的了?!?/br>
    穎貴人有些羞臊的模樣:“哎呀,怪緊張的!”

    敦嬪安慰她:“緊張什么!大方落落就是了,暢音閣的戲班子,昆調唱得極好?!庇中Φ溃骸叭f歲爺大概對你們也新鮮著呢?!?/br>
    穎貴人還是處子,頓時紅了臉,垂著頭不知怎么答話。

    她垂著頭,李夕月卻覺得自己在敦嬪的臉上看見一絲幸災樂禍。

    李夕月暗想:怎么,這皇帝有什么病不成?好像伺候他是挺痛苦的事?

    陪著穎貴人幾乎逛了一天,晚間又隨著一道去太后宮里定省。

    李夕月只能遠遠地站在閣外,看自家主子在太后面前也是一口一個“奴才”,小心翼翼地伺候。

    倒聽見太后的笑聲也是挺慈和的,四十多歲的年紀,說話到底老成,在屋子里說:“看你們一個個都溫柔漂亮,我瞧著都喜歡得緊!既然進了宮,自然少不得好好伺候萬歲爺,早為皇室開枝散葉,我心里才放得下,才對得起去世的先帝爺……”

    說到先帝,太后語氣哽咽起來,好像還在要帕子擦淚,一旁是聲聲勸解。

    過了一會兒,里面的鬧哄哄平息下來,太后又在問:“今日萬歲爺翻誰的牌子了?”

    里面頓時靜得奇怪。

    太后自己又說:“哦,明兒是中秋正日子,大概他今日要好好休息。那么明兒——”

    她好像在征詢誰的意見,但問句總是鏗鏘得像命令:“皇后,應該是你的差吧?得好好伺候呀?!?/br>
    接著說話嚅囁的大概就是皇后了,聲音低低的:“是。奴才自然要小心伺候萬歲爺?!?/br>
    她聲音雖低,因著那種奇怪的寂靜,所以即便是外頭侍奉的宮女,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回到永和宮,就該是宮女們伺候穎貴人。

    這位主子拉了個臉,給她梳頭發的宮女手稍微重了點,她就“哎喲”一聲,然后氣呼呼回頭斥道:“怎么回事?宮里伺候的人,怎么還不如我家里的粗使丫頭?!”

    她還沒學會責罰打罵宮人,只能用尖刻的語言來泄憤。

    大家也不知道她怎么了,都不敢做聲,愈發小心地服侍她就寢。

    今日第一天就排了李夕月值夜。李夕月在禧太嬪那兒雖蒙姑姑教導過如何值夜,卻一次都沒實踐過。這會兒抱了氈子擺在屋角地上,又隨著其他幾個宮女替穎貴人掖好被角,放了帳子,道了“主子安置”,再悄悄檢視了屋子里的燈燭、涮得干干凈凈的“官房”,留了外間一小盞明角燈,其余吹滅。案桌上用茶焐子暖著溫茶,外頭另有名為“五更雞”的小爐燉著熱湯水,八色茶點用攢心盒子裝著——一切都齊備了,主子無論半夜起來起夜,還是口渴肚饑,都可以照應得周到。

    李夕月坐在墻角的氈子上,豎著耳朵聽帳子里的動靜。

    帳子里沒啥動靜,連翻身和睡著時勻凈的呼吸聲都沒有。只有外頭的金自鳴鐘發出輕微的“咔咔”聲。

    李夕月在家時幾乎從來不熬夜,坐著坐著,眼皮子直打架。

    迷迷糊糊間,她好像聽見有誰在哭,一激靈醒了,好像是帳子里傳來的哭泣聲,很小聲很小聲,大概咬著被子或枕頭壓制著哭聲。

    李夕月清醒過來,但又為難起來:主子哭,她是該裝不知道呢,還是該勸勸呢?

    想想,也是和自己差不多年齡的小姑娘,選到宮里當嬪妃,就連回家的機會都沒了——比她當宮女還慘。

    李夕月還有點小小的同情。

    她聽穎貴人哭了大半個時辰,然后大概是哭累了,沉沉地發出輕鼾。

    李夕月伴著她的鼾聲,也睡著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

    如有兩位皇太后的話,一般皇帝親媽封圣母皇太后,嫡母為母后皇太后。這個“后”字更貴重

    第6章

    第二天醒得早,偷懶睡覺沒被發現。

    李夕月吐吐舌頭,趕緊一骨碌起來。八月天亮得還挺早,她輕輕把穎貴人今日要穿的衣服整理好,燃了一爐篆香,候到卯正時去床邊喚醒了穎貴人——這是她當嬪妃的第一個早晨請安,當然不能怠慢。

    睡眠不足的穎貴人眼泡紅腫,一臉“被頭風”的模樣,不吭聲坐起來,閉著眼任幾個宮女給她穿戴。

    梳妝的時候穎貴人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大概是不滿意得很,鎖著眉頭看看衣衫:“這藕紫色的領口不繡點花,真是過于素淡了。你們幾個挑點花樣子給我過目?!?/br>
    又斜了眼睛從鏡子里看后頭捧著梳頭油的李夕月:“昨晚上你值夜,聽見什么了?”

    李夕月心里一個打鼓,忖度著:說聽見她哭了吧,說不定戳著她的痛處;說沒聽見吧,萬一她又要問責……

    心一橫裝傻說:“啊,沒聽見什么呀?!?/br>
    穎貴人冷笑道:“哼,我就知道你打馬虎眼兒!”

    李夕月抽了一口涼氣。

    好在穎貴人發作了一句就罷了。最后掠了掠鬢,在頰上又補了點胭脂,才搖搖擺擺坐肩輦去慈寧宮請安去了。

    值夜的宮女白天是可以補覺的,于是李夕月又睡了一個上午。

    醒過來,穎貴人已經睡午覺去了,除了伺候在屋子里的那個宮女之外,其他兩個正在比花樣子。

    一個說,藕紫色搭玫瑰艷麗,一個說,藕紫色配紫藤才和諧。爭執不下。

    李夕月揉揉眼睛,起身披了外頭衣裳,然后說:“配玫瑰太俗氣,配紫藤又太不醒目,喏——”她指了指花樣子的畫冊:“柔粉色的連枝荷花,配著不同綠色調的浮萍,既大方又俏麗?!?/br>
    但穎貴人起身后,選擇了在藕紫色衣服上繡紅艷艷的玫瑰花。

    李夕月是奴才,自然不好置喙。包衣人家的姑娘,在家雖受嬌寵,但基本的女紅和烹飪都是會的。李夕月和幾個宮女兒配好了絲線,聽見里面吩咐再伺候穎貴人梳妝,趕緊地丟下手中的針線簸籮,進屋子里打水、遞胰子,又調好水粉,開好胭脂盒,磨好了眉黛,擱好眉筆,全套伺候起來。

    穎貴人臉色一直不大好看,但對這次梳妝下了十足的功夫:胭脂在唇上點得不勻,就擦掉重新點了十余次;眉毛更是反反復復畫,好容易畫出一彎新月般的細眉。

    穎貴人呵斥那伺候梳妝的宮人:“若是在我自己家里,如此笨拙,就該打一頓攆到下房去洗衣掃地了!真真是你們瞧著我性兒好,就蹬鼻子上臉了是么?”

    那個宮女并不是這批選進來的新人,饒是這樣,也被罵得眼淚含在眼眶里不敢落下。

    而穎貴人又罵:“你做這副死臉給誰看?!”

    大家都不得不浮現出難看的假笑來。

    穎貴人挑剔的原委也不難猜:午后要到暢音閣陪太后聽戲,皇帝與大臣祭月結束之后,也要來盡盡孝道,陪著太后一起聽戲用膳。這是穎貴人第二次在皇帝面前露臉——第一次是選秀的時候——能不能盡快侍寢,能不能得到皇帝的寵愛就在此一舉,她當然不能不盡心梳妝,以期獲得皇帝的青眼。

    一個細節都不能馬虎,打扮好自己,還得打扮自己帶去的侍女,不能讓宮女杵在那兒時像小蠢雞子似的,丟主子的份兒。

    穎貴人眼眸一掃,指了指夕月和另一個叫花蕊的年輕新宮人:“你們倆收拾利索了,跟著我走。還有兩個一個在慈寧門外候著傳話,一個在屋子里候著?!?/br>
    夕月和花蕊打仗似的回屋子捯飭自己。

    宮女打扮得簡單樸素,但要清爽利落才是上佳,烏油油的長辮子牢牢地綁上紅絨繩兒,劉海梳得清爽光潔,臉上薄薄地敷層粉,節日里也許稍微拍點淺淡的胭脂,抹一抹唇。衣衫是新做的,一個褶子都不能有。

    那被穎貴人挑剔的大宮女進門催促,看了看她們倆還穿著簇新的鞋,不由提醒:“換雙舊鞋吧。陪太后聽戲,皇后和各宮的主子先立規矩,之后還能有賜座;當宮女的則從頭站到尾,蔥管筆直地不許動,幾個時辰下來管叫你們渾身都抽干了似的。舊鞋子好歹合腳,不至于站得腳疼?!?/br>
    原來還有這道理。

    兩個人忙不迭地去換鞋。

    花蕊問:“萬歲爺去嗎?”

    大宮女叫潤格的,橫了花蕊一眼:“去,就看上你了?”

    她冷笑一聲:“都以為先帝寵幸圣母皇太后可以不斷翻版——省省吧,開國至今只此一例!”

    說得花蕊滿臉通紅,忸怩著說:“我才不是這個意思?!?/br>
    而李夕月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話里的意思。

    所幸穿了雙輕便柔軟的舊鞋子,這伺候太后看戲,真不是一般人能挺得下來的。

    暢音閣里一場戲,少說也是兩三個時辰起步。昆調又是格外的緩慢悠長,坐在椅子上嗑瓜子、吃水果點心的太后、皇帝、皇后和各位嬪妃還好,坐得腰酸了,可以借口“方便”,到外面繞個彎兒、疏散疏散腿腳。宮女和太監卻只有一直站立在后頭的份兒。

    頭半個時辰,這站著還不覺得受罪,雖然必須得收腹并腿,筆直地站得精神,但是戲臺子上有戲看,倒也能分神,還津津樂道的。

    過了一個時辰后,腿腳開始發酸發麻,鼻子里嗅著主兒們吃的水果、瓜子、點心的香味,但是與自己無關,那戲臺上的戲也就不覺得那么好聽了。

    兩個時辰后,背上的汗都出來了,兩條腿也重得灌了鉛似的,酸脹得難受,咬著牙堅持著還得站;肚子也餓了,瓜果香味格外撩人,咽口水猶自可,祈禱著千萬不能肚子里亂叫;最怕的是要如廁,簡直是含著眼淚的憋。

    若是自家主子喝水喝多了要去“方便”,那簡直是奴才的福氣!可以跟著去走兩步,把站麻了的腿筋抻抻開;憋急了的也終于可以放水;餓了渴了仍然得自己忍著,忍到回去才有賜給宮女的月餅和西瓜做宵夜。

    反正在李夕月的感覺里,那臺上的戲是越來越難看了。

    她就盼著那些扮成壽星福星和各種神仙在那里大鍋亂燴一樣唱吉祥詞兒唱得沒完沒了的戲子們,能夠趕緊唱得太后倒胃口——今日家宴,須得太后說一聲“乏了,大家散了吧”,上上下下所有人才能夠跪安離開。

    夜色濃郁,各處亭臺都點著燈燭,照得恍如白晝,好在李夕月的臉落在燈光之外,使得她的眼珠子可以不被管束地到處亂脧,覺得還可以避免自己去想酸痛的腿和腰。

    正中間的應該是太后了。四十多歲,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子,笑得鬢角的珍珠絡子與發髻正中的金鳳凰一直在顫。

    一旁分侍左右、正襟危坐的應該是皇帝和皇后,都是家常的衣裝,宜乎時節的天青滾鑲的月白袍子?;实酆孟褚部磻蚩吹貌荒蜔?,不多會兒就在跟中間的太后告罪離開一會兒。倒是皇后,每到皇帝離開,她反而放松了些似的,遇到有趣的橋段,甚至會倚著太后笑得花枝亂顫。

    再兩邊雁翅般展開的席面上,是無數鶯鶯燕燕,個頂個打扮得精致。老太妃太嬪也坐在其間,穿衣首飾都樸素得多,她們也是各自自在,到入夜的時候,已經告罪離開了不少人。

    李夕月咬咬牙,盼著她主子穎貴人再去解一次手。

    皇帝又消失了。

    過了片刻,穎貴人也站了起來,對兩旁的幾位花枝招展的嬪妃低語一句“方便”,然后悄無聲息地退后,從閣子外側到隱秘的屋子里去解手。

    李夕月長舒了一口氣,趕緊挪動站得快腫起來的雙腳跟上了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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