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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侍君在線閱讀 - 第3節

第3節

    李夕月不甘心,拍拍掌心的碎屑,賊溜溜的眼睛四處尋找能讓她踩上去夠著的東西。眼見墻角根有個空瓦盆——大概還沒來得及植上花草——她便“哼哧哼哧”搬了來,翻過來正好墊腳。

    這一來果然夠到了造型最好的一根枝條,上面的葉簇疏密得當,遒勁的兩根分叉,各有各的旁逸斜出的姿態。

    李夕月很滿意。

    正準備用點勁把枝條拗下來,突然聽見后面有人遠遠地說:“那宮人你在做什么?”

    李夕月回頭一瞟,遠遠瞧著角門口站著一個穿天青色花衣的人,又高又瘦,估摸著也是個有品級能穿蟒的大太監。

    她又舍不得那枝條,只能咬牙切齒用力拗那根枝,然后趕在那太監從角門追過來罵她之前,捏著松枝,跳下瓦盆,一溜煙兒地逃竄走了。

    那人的聲音還在背后飄,牙縫里擠出來的一樣毫無溫度:“……宮人自戕,父母流配千里——你好大的膽子!”

    李夕月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也不想惹禍,腳底抹油,又回到梢間里。

    第4章

    李夕月看著松枝插在天青色美人聳肩瓶里,果然比插花卉只雅不俗,頓時意滿躊躇??纯吹孛孢€沒抹,她此刻心情大好——特別是有了點冒險成功的快意,就連擦地也格外有干勁起來。

    于是當皇帝昝寧不待人通傳,而拉長著臉踏進永和宮的這個梢間時,第一眼看見的是兩張披掛著平展展椅袱的官帽椅中,擦得亮晶晶的黃花梨高幾,上頭一個光澤內斂的天青釉色瓶,瓶里插一枝斜逸青翠的松枝。

    心情頓然為之一舒。

    再看跪在地上正奮力擦著磚面的那個人,塌著腰,背影苗條,粗布的舊袍子角落里露出新做的宮女穿的碧色春衫。擦得太賣力,以至于細腰忽而左忽而右,伴著她輕哼的小曲兒,節奏感十足。

    原打算抓著“罪魁禍首”必將打一頓板子攆出宮去,此刻,皇帝卻覺得敬事房那粗重的青竹板子要是打在這樣一個人身上,實在是自己煞風景、肚量小了。

    他又瞥了一眼花瓶里的松枝,不知怎么想起了往事,心里微微泛酸,于是不言聲又退了出去。

    外頭跟著昝寧的人正急得團團轉,見皇帝仍是拉長了臉出來,趕緊陪著小心上前,陪著小心候著他。

    皇帝喜怒無常,特別是近來憋著一股子邪火,逮著身邊人格外發作得厲害。大家都曉得,在他面前當差無不是提心吊膽的,一句多余的話都不敢說。

    昝寧出了永和宮,才在空落落的甬道里似自語一般說:“他們都說這不好算潛邸,不過……”

    他的話說了半句,而后慢慢地往前走。

    他身邊的總管太監低聲提醒道:“萬歲爺,慈寧宮那里在等著您吶?!?/br>
    “嗯?!标脤幬⑽⒌仡h首。

    步子卻一步懶似一步。

    甬道兩旁是朱紅的宮墻,因著宮里接連的喜事,是才涂得簇新的鮮亮顏色。

    皇帝卻只低了頭看路上的青磚石,最后輕吟著:“松柏天生獨,青青貫四時?!?/br>
    隔了一會兒又吟:“老去惟心在,相依到歲寒?!?/br>
    總管太監不敢說話,只等看見皇帝扶著墻,好像呼吸濁重,遷延不走了,他才不得不小聲說:“萬歲爺,太后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一座宮,不宜空關著,里頭有些人氣煙火氣,其實說來也是懷念的法子?!?/br>
    話里意思頗深。

    皇帝昝寧重新挺起身,深吸了一口熱濁的空氣,說:“走罷?!?/br>
    過了一會兒又講笑話一般說:“剛剛還以為那小宮女是要短見,后來,看到松枝插在那里,朕心里好像也寧靜了?!?/br>
    總管太監不知皇帝剛剛看到了什么,不敢亂接話,走了好一段,才悄摸摸地呼了一口氣。

    李夕月回到寧壽宮禧太嬪那里,閑下來頓覺腰酸背痛。

    禧太嬪養的兩只貓“咪嗚咪嗚”到她膝蓋邊繞著,好像在等她擼。

    李夕月敷衍地摸了兩下貓脊背,對貓兒說:“我可累死了,今日伺候不動你們了。乖乖自己玩兒去?!?/br>
    里頭在喊:“太嬪問,是不是夕月回來了?”

    李夕月忙“是”了一聲,趕緊起身上正屋里照應。

    屋子不大,門口簾子外就聽見禧太嬪和緩的聲音:“你們想見見這些新的嬪妃主子,也多得是機會,太后愛熱鬧,水榭里聽曲子,這些新人哪個不要立規矩伺候?你們遠遠地看就是了。不過,真沒什么值得羨慕的?!?/br>
    她輕嘆著停了口。

    一個話縫兒,李夕月忙在簾子外回稟:“太嬪,奴才夕月回來了?!?/br>
    禧太嬪在里頭說:“哎,就等你呢!昨兒你給我捶肩捶得特別舒服?!?/br>
    李夕月雖然疲累,但伺候太嬪義不容辭,于是打簾子進去,俏伶伶蹲了個深安,而后到坐在藤屜子春凳上的禧太嬪捶肩膀。

    禧太嬪便也繼續說她的話:“真的,你們年紀輕,不懂。這個不得見人的去處喲……”她搖著頭,仍是在笑,只是那雙細細彎彎的眉也微微蹙著:“十七八歲進來時還好,到三十歲上,開始覺出無望來。你們雖是伺候人的,但一年半載總能見一見家人,我們那時候,除非懷娠,否則低等的嬪御哪有機會和自己的娘親姐妹近近地說幾句話喲!”

    她指著屋子里的陳設:“寂寞極了做什么呢?女紅刺繡啊,養花種草啊,養貓養狗啊……看著富貴無邊,其實久了哪有不厭煩的?但也沒法子,只能慢慢琢磨怎么把一件事做得更精致些,打發時間?!?/br>
    李夕月雖聽著,但覺得也不關她的事,倒是順著老太太的手指,看著屋子里一件件帶著柔和內斂的光澤的舊物。甜白瓷的瓜棱瓶擺在窗戶邊,插幾朵木芙蓉。

    她脫口而出:“奴才倒也喜歡擺弄這些東西。太嬪的木芙蓉已經插第三日了,可以換換新鮮的了。天天擺些不重樣的花卉,每天看著也有些趣?!?/br>
    禧太嬪笑道:“你就喜歡這些玩意兒?!?/br>
    夕月說:“我阿瑪常說,人生在世能幾時,有的人目光宏遠,是要做大事業的,可他沒那興趣,老婆孩子熱炕頭之余,就喜歡玩——玩這些雖也沒出息,總比吃喝嫖賭好?!?/br>
    禧太嬪笑道:“誰說這些沒出息呢?我覺得就挺好,天底下哪那么多做大事業的人呢!”

    她打了老大一個哈欠,伺候的人趕緊給她放下被褥,伺候她入睡。

    除了值夜的宮女,其他人這就算一天的任務完成了,吃點上夜的點心,各自回耳房休息。

    幾個小姑娘難免有說不完的話:“哎,各處宮里都在迎候著萬歲爺的新嬪妃,按說太嬪這里也只需六名伺候的宮女,想必各處太妃太嬪這里的侍女還是得重新簡拔到新嬪妃處呢?!?/br>
    她說話的聲音雖輕悄悄的,李夕月聽后還是覺得心頭震動,她有些舍不得離開禧太嬪這里。好在是黑夜里頭,大家也看不清她的神色,倒是各自在憧憬——寧壽宮被稱作“寡婦院”,里頭大多是先帝爺沒生育子女的嬪妃,暮氣沉沉,賞賜也少,哪有前頭花枝兒似的新人那里出息大?

    大家嘰嘰喳喳討論了一圈,問到李夕月,她說:“我就想留在這兒?!?/br>
    大家伙兒笑她:“聽聽,這倒是個念舊重感情的?!?/br>
    語氣里帶著些奚落。

    李夕月不服氣:“挺好的,是非少?!?/br>
    當然,家里人也悄悄和她說過,伺候有些勢力的主子,在皇帝或太后面前說得上話,能多得賞賜還是小事,重要的是做奴才的也跟著水漲船高,人家看你主子的薄面,也處處敬重你,出宮時一筆體己可觀,不定還有叫人艷羨的指婚。

    宮女兒們出力地向上爬,愿意吃苦出力,還不就為了這?

    所以李夕月這話,在旁人聽來是有些矯情。

    她沒察覺,倒是真累了,一會兒就合了眼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起來,伺候著太妃起身。李夕月見是大太陽的好天氣,于是捧著太妃的被褥曬在宮院里。她拍打好被子,出了一頭細汗,見太妃抱著貓在廊廡里繞彎兒,于是便去給角落里幾個貓食盆都加了食,又一個籠子一個籠子喂了鳥。拍拍手,恰見太妃繞彎兒回來了,那小貓餓了,躥出來找食吃,而太妃捶了捶腰,進去休息吃早點。

    這些都不是李夕月分內的伺候,她懶懶地看著貓和鳥吃食,眼睛時不時在小小的院子了脧一脧,可惜并無想要的收獲。

    等里面再次喚她抱貓進來,李夕月才提溜著太妃最喜歡的小白貓打了簾子進去,搭過天棚的宮室里沒什么蚊蚋,但貓連只蝴蝶都沒的撲,也無聊得緊,懶洋洋爬在太妃的膝頭。

    李夕月的目光總是在看甜白瓷瓶里的木芙蓉,已經是第四日了,即便插在水里,花朵也早就打蔫兒了。

    太妃漱了口,吃了一盞茶,見李夕月一直盯著那花,笑道:“怎么,又想著換一瓶花?”

    李夕月眼睛一彎,頰上兩個小酒窩隨著笑意露出來:“回太妃的話,可不是呢!剛剛奴才在院子里看了一圈,就小花壇里的月季開得還行,只是粉得有些艷麗,配這甜白瓷的顏色反而俗艷?!?/br>
    她抱歉地笑了笑:“可惜奴才又不能到御花園瞎逛。不過奴才尋思著,若是今日再有到前頭宮室里當差的機會,奴才再悄悄折一枝好看的五針松回來——昨兒奴才在永和宮也是這么搭配的,瞧起來還挺有味道?!?/br>
    太妃眉棱略略一挑,卻說:“我這老寡婦當家的,其實早就沒心情調弄花花草草。這木芙蓉就這么擺著,枯了就枯了——誰叫人折它插瓶子呢?插瓶子里遲早是個枯萎,換多少也是糟蹋。我說呀——”

    老人家目光悠遠,停了一歇,喝了兩口guntang的茶,后面的宮女伺候水煙,打了火鐮子,把玳瑁的煙嘴兒湊到老太嬪的嘴唇前。禧太嬪湊著吸了兩口水煙,銅煙袋里發出“咕嚕咕?!钡乃?。

    李夕月不敢造次,垂手等著老太太。

    老太太抽滿意了,才把剩下的半句話接上去,但聽起來又沒頭沒腦的:“夕月,你是個挺好的閨女,一朵鮮花兒折枝兒在我這兒,真是糟蹋了?!?/br>
    她有些渾濁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鮮花兒般的姑娘:“我自然是挺喜歡你,但你的前程更要緊。宮里大太監昨兒來打招呼,明日八月十四,萬歲爺新納的嬪妃從神武門抬轎子進來,今年雖新進了不少宮女,可選進來的妃子也不少,只怕不敷用,還得我這里出人——在前頭,強過我這里,真的?!?/br>
    第5章

    李夕月相信太妃說的是真話,但她還是有一瞬間的難過與無措。

    她看看禧太嬪左右,那些昨晚上還憧憬著到“前頭”去伺候的小姐妹們,現在都只眼觀鼻、鼻觀心,默不作聲。

    她想為她們說點什么,臨了又發現其實自己什么話都說不上,說出來了,不定就得罪了誰,不定就觸忤了禧太嬪。唯一能說的,就是“奴才……舍不得太嬪?!?/br>
    禧太嬪笑道:“真是!雖說在一起也都靠著上天賜的緣分,但我豈能耽誤你?以后還念著我這老太太,我也就心滿意足了?!?/br>
    李夕月不由就掉了兩滴淚,明明應該說些表衷心的話,偏生一句都說不出來。

    中午輪著她伺候,她給禧太嬪鋪放好了被褥,又捶了一會兒腿。

    寂靜的屋子里,一直閉著眼睛的禧太嬪忽然說:“夕月啊,你是個有福的……”

    李夕月給禧太嬪捶著腿,陪著笑說:“奴才哪有太嬪的福祉!”

    禧太嬪在枕上搖搖頭說:“我是最沒福的人。擔了個虛名,其實什么都沒有。但我看人眼睛最毒,你還別不信。打第一眼見你,看你笑晏晏的模樣,我心里就想,這姑娘福祉無窮啊?!?/br>
    她說話總是慢悠悠的,提到自己時,總讓夕月感覺老人家埋藏了一輩子的苦楚,這會兒才悄然順著話縫兒透出來一點半點。

    禧太嬪深而緩的呼吸了一會兒,才又說:“你將來發達了,記得我今日的提攜?!?/br>
    “奴才一定不忘記!”

    禧太嬪搖搖頭說:“你聽我說完?!?/br>
    “我在宮里‘湮’了大半輩子了,年節里家里女眷能進來請安,但我這種,也就是遠遠地大家問安,說上幾句謝主隆恩的客套話……”她睜開眼,目光鈍鈍,過了一會兒就又閉上了,“我額涅年紀可大了,高壽??!聽說身子骨還行,若是能再見上她一面……更期待著說上幾句體己話……”

    年紀大的人特容易犯困,正說著話,突然就睡著了,發出沉沉的鼾聲。

    李夕月手上握著的美人棰沒停下來,“撲撲”的動靜從老太太裹在綾羅里的枯瘦腿肌上傳過來。

    六十多老太太的額涅……該有八、九十了吧?

    再看看睡熟的禧太嬪,眉目間依然看得出清秀的模樣——這樣一個女兒,在宮里湮了大半輩子,最大的愿望也就是見一見老母親了。

    第二日,李夕月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東西,給禧太嬪磕了頭,跟著領人的太監出了寧壽宮的門。

    宮廷里到處是長長的甬道,因著新喜事而刷得簇新鮮亮。

    早秋日明媚的陽光從金色的琉璃瓦上流瀉下來,碧藍的天空上盤旋著鴿子。

    李夕月只敢偷偷抬眼瞄了瞄這天空的風光,就繼續垂下頭,只看著前面那個宮女的鞋后跟,“橐橐”的腳步聲整齊劃一,宮女的碧色衫子翻起來的襟擺也幾乎整齊劃一。

    穿過甬道,穿過一片裙房,進入東六宮,帶路的太監一個個念著名單,把小宮女們一個一個送到門口上。到了永和宮,他念了“李夕月”的名字,看了這個姑娘一眼,亦說了一句:“你在穎貴人宮里伺候,好生伺候著?!?/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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