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兩天，第叁天醒來雪停了，拉開窗簾，晨光透過煙囪的熱氣，照亮水珠漉漉的玻璃。

    “哎！盡量別開夜路啊?！遍|女開慣了平直的馬路，齊晴不放心，跟著車送了好一段，“慢著點，慢點開?！?/br>
    “知道啦，媽你快回吧?！苯瓰憫?。

    老大眾的后輪揚起一捧冰渣。

    車前窗沾著碎雪，溫度沒有上來，呼氣都能在圍巾外哈出白霧。清樾沒睡醒，盯著一晃一晃的橙色佛牌更困了，“不是要在家里宅著么？”

    “因為，”江瀾隨手打開收藏歌單，本來以為中年油膩哥會放一堆土味，或者徹底擁抱東北二人轉，結果竟然是首小情歌，我想你的衣角，仲夏里的薄荷草之類的，她忍不住調侃，“嗨，濤哥還青春期呢？”

    方清樾快笑醒了。

    “就是想著……”回到話題上來，江瀾繼續擺弄車載音響，“成天呆家里，寶寶你不悶嗎？”

    “還好，皮皮拉我玩聯機，jiejie拉我看短視頻，我倆昨晚搶了不少優惠券……“方·究極宅·清樾調好座椅，老實跟她數，“噢，阿姨還說明天教我包餃子?！?/br>
    “……真累?！苯瓰懱嫠г?，“我媽的愛如泥石流，快讓我窒息了?！?/br>
    “那是你，我可沒說?！狈角彘斜凰簶?，她向下撥老車的空調扇口，舒服地吹著暖氣，“過年不就該這樣嗎，老的小的擠在一起，熱熱鬧鬧的，而且最重要的是……”

    “嗯？”

    “……”

    “說嘛，我知道你要說情話了，寶寶——”

    “有你啦?！边@叁個字短平快，還放低了聲音，但方寶寶沒有低頭，眼睛水亮得仿佛盛著光，這位調情菜鳥想了又想，句子在喉嚨里輕輕滾動，“我想和你過這些日子?！?/br>
    無論在深山老林過新年，去大河灘吃魚。在這過分顛簸的路上進行一場約會，抑或是白日私奔。

    不過開出租車私奔實在不是個好主意，兩人開出一段山路，下坡正要結束，就在公路口看見兩個撞色塊在拼命招手。

    再近點發現是兩團花哨的滑雪服，其中一個背著摞過頭頂的大登山包，小年青動作賊猛烈，狂甩膀子狂揮手，江瀾方清樾面面相覷，把車停到路邊。

    “師……啊jiejiejiejie，”登山包開口是個女聲，等她看清司機乘客都是女性，聲音又激動地抬高八度，“jiejie你們去哪啊，能不能拼個車？”

    第一次認成出租被攔下，江瀾有點新鮮，“你倆是遇到什么麻煩了嗎？”

    “我們記錯時間……民宿包的車都走了，問了一圈都沒車載我們，就想著到大路上碰碰運氣，jiejiejiejie，錢不是問題，我們真的很急，今天就要趕到鏡子湖去?！?/br>
    大風又卷起一層雪粒子，小姑娘凍壞了，睫毛上結滿霜，圍脖拉到眼睛下，鼻孔藏在里面吸溜鼻涕。江瀾和方清樾對視一眼，“你別急，嗯……等我說完，你們先聽聽再決定?！?/br>
    大登山包狠狠點頭。

    “這車不是我的，所以我沒法拉客，然后……我們要去大河灘，離這里叁十公里，鏡子湖就太遠了，還要開近叁個小時?！?/br>
    “啊……哦?！毙」媚飏ou眼可見地萎靡了。

    “不過大河灘那里有擺渡車，是給去鏡子湖采冰捕魚的工人設的，早五晚八都有車?！苯瓰懻ＵＱ?，“所以，要是你們去大河灘，我們就捎你們一程吧，免費的?！?/br>
    什么叫柳暗花明又一村啊，小姑娘聽得一愣一愣的，等腦子終于反應過來，差點爆哭：“jiejie你是菩薩嗎嗚嗚嗚，悠悠，來來來我們上車?！?/br>
    兩人完全沒有猶豫，拖著大包小包幾乎是滾進車里，江瀾解釋的話被噎了回去，“……這是黑車吧，你倆膽子也太大了，萬一拉哪賣了呢？”

    “jiejie，我坐的黑車可數不清啦?！?/br>
    江瀾哭笑不得。

    成功撿了兩個掉隊小可憐，不到一小時的車程，憨直meimei已經抖干凈自己是剛開號的旅行UP主，開機vlog就瞄準了深游東北（果然是奔著明天的冬捕節去的），后續還有濕地觀鳥、雪道飛車、延邊野炊等一系列聽上去格外厲害（危險）的計劃，再聊到自個兒，從她的藝名桃桃到搭檔悠悠，順口就說到可憐悠悠正遭受痛經，于是萬萬沒想到……大哥的暖寶寶再一次派上了用場。

    在這大把時光里，相機靜靜坐在桃桃腿上，記錄窗外飛逝而過的風景，鏡頭中的大山漸漸平緩，國道下的莫依莎河如同一條瑰麗玉帶，巨冰之下，黑水朝著更遠的地方奔流。

    不管怎么說，落拓亦有落拓的浪漫。

    袤林南是廣袤的平原，也就是教科書里常說的寒帶黑土地，大河灘位于山地向平原過渡的河道拐彎口，莫依莎河由此向西，鏡子湖和河道在一條線上——只要繼續向前深入，那隨著地勢平緩，火山熔巖沖到山下，堵截河道，圍成天然的湖泊。

    大河灘周圍一圈景區，國道省道南北兩條，距市區不到一小時車程，這種便利使它成為袤林近幾年發展最快的縣城。鴿子籠樣的居民樓漸漸多了起來，賓館、中學、醫院，騎摩托的藍騎手，這些熟悉的城市化標志楔進這片土地。

    江瀾對這里很熟，她還記得家里飯館所在的那條街，門面跟燒烤店挨著，夏天時老居民樓的人常來借桌子打牌……懷念大概就是這個味道——她嗅著故鄉的親切，輕車熟路找到擺渡點，正好有一輛等著十一點發車，桃桃大呼走了狗屎運，恨不得抱住兩位菩薩親一口。

    “兩位jiejie，月底我們的號就搭起來了，一定要來看啊?！彼w快撕下便簽，刷刷兩筆，再雙手遞上。

    看著好中二啊，江瀾有點想笑，接過來放進置物盒，關照著加了暖寶寶buff才勉強站直的悠悠，“你們到鏡子湖找李力李把頭，他meimei開了個家庭民宿，好像叫家樂，冬捕完了隊里都拿魚去他家開灶，拍出來好吃有趣又不會受苦，嗯，就看你們能不能說動他們拍全程了?！?/br>
    職業生涯第一次被本地人帶飛的感覺有點爽，在桃桃全程嗚嗚嗚汪汪汪的感謝聲中，不怎么說話的悠悠好像現在才靈魂歸位，九十度鞠躬附帶語出驚人，“謝謝jiejie！jiejie們百年好合?！?/br>
    “……”

    “……”

    車窗終于合上，看著遠去的擺渡車，莫名其妙跟送孩子上學似的，方清樾總算放下一大樁心事，她重新仰下去，輕輕說：“十一點了?！?/br>
    “我們去吃飯吧?！苯瓰戦_心說，“這附近有個商場，有點老了，但店很好吃?！?/br>
    “嗯?！闭克{的天，光禿禿的行道樹，光影不斷在車窗上滑過溜走，清樾開始讀那張透光的便簽紙，她沒忍住笑，“暴走的桃桃悠悠，還留了微信號?！?/br>
    “噗，倒也不意外?！?/br>
    方清樾舒服地合上眼睛，感覺自己快曬熱了，嘀嘀咕咕：“你說……她們怎么看出來的?！?/br>
    “我也不知道，”正巧等紅燈，江瀾摸摸她腦袋，手指捋開被壓住的耳朵，低聲說，“要不你加她微信問問？”

    “……聽上去很變態?！?/br>
    又過一個路口，“阿瀾，我感覺自己變老了?！?/br>
    “嗯？”

    “我不需要和生活折騰了，不需要一直一直跑，變得超級厲害，超級可靠，”清樾側過臉來看她，“我想和你吃飯、旅游、看電影，想和你賴床上抱一天，這些變得太平常，而你從來沒有拒絕我?！?/br>
    “突然覺得自己……很平靜，好像從青春傷痛片里醒了似的?！?/br>
    地下停車場的抬桿揚起，明亮的天光被遮蔽，江瀾吸了一口氣，似乎這樣才能緩和突然急促的心跳，“寶寶，今天的情話有點超過了?！?/br>
    方寶寶從鼻腔里發出一聲笑，她看著江瀾背光的面頰，暗色讓空間變得更靜也更稠密。

    “而且，”她還聽見女朋友這樣溫和地嘆息：“你是長大了寶寶?！?/br>
    “人總會遇到一些用自身經驗和年齡不能解決的困境，包括我，發生了就沿著墻根哭啊跑啊跳啊，不明白為什么別人可以過去，偏偏我不行，為什么是我啊……好沒道理，”江瀾看著后視鏡倒車，“這時候無論是怪自己還是怪老天，恐怕都要執念很久吧?！?/br>
    “可是就這樣?！彼D了一下，重復道：“不公平，也沒道理?！?/br>
    “清樾，你不在意了，說明你向前看了。

    “我們都向前看?！?/br>
    是啊，怎么才能完成那段痛苦的破繭呢，承認自己力有不逮，承認自己失去，再統統走過它們，像踩過一路的枯枝敗葉，抬頭挺胸去做一個完整而普通的人？

    方清樾想，退一萬步來講，我也不敢。

    但這個過程就這樣自然發生，一遍遍磨，一遍遍洗，捧著暖著，用兩個寒冬走到了這一刻。

    “江醫生，你知道我什么時候對你心動嗎？”

    倒車雷達響了，滴——滴——滴，像某段心電監控。

    “你當時告訴我，這都……不是我的錯?！?/br>
    滴——車輪觸到防撞器，江瀾停在那，過了幾秒才熄滅發動機。

    “阿瀾，我想吻你?！?/br>
    “好?！苯瓰懡忾_安全帶，姿勢別扭地把人摟住，她閉上眼睛，感受到圍巾蹭到臉上，干燥的唇湊過來啄，牙齒淺淺咬到下唇。

    而后氣息投到脖頸，耳朵，她聽見清樾說：“吃完飯想看電影?！?/br>
    “嗯?！?/br>
    又靜幾秒，窩在她肩膀上不動了。

    “還想……今晚回家睡?！?/br>
    “好?！?/br>
    ……

    “再抱抱……”

    她沒聽見江瀾的回答，也許有，是撫她背時在耳邊的笑聲，接著她被圈緊，一種完滿，清樾心說，感覺自己漲得要溢出來，又好像串著火線馬上就要點著了，她近乎戰栗地講：“我要緩一會兒，因為我好想給你說話……”

    “但是……我不想在車里，在地下車庫說?！?/br>
    “沒事的?！?/br>
    兩人松開這個懷抱，喘息在狹小的空間里起落，江瀾慢慢理好她的頭發，衣領，又把圍巾重新系好。她歪頭瞅了一眼小朋友發紅的眼圈，打趣道：“這又不是KPI?！?/br>
    “我也不會跑?！?/br>
    我會等你快快樂樂地，赴未來這場約。

    作話小尾巴：

    本來想讓她倆吃地鍋亂燉胖頭魚的，結果她倆有很多話想說，噫，好膩歪（含淚撤下美食紀錄片的細綱）。

    小劇場一則

    lt;一段vloggt;

    車窗外冰雪世界，調轉鏡頭，駕駛和副駕駛有些暗，拍不到臉，只有黑黢黢的剪影，大橋從車前窗筆直切入。

    “寶寶，幫我看眼手機，我媽發了條語音?！闭f話是女聲。

    一只手從支架上拿走手機，十分自然地解開鎖，不知是轉文字還是用聽筒聽了遍。

    “阿姨好像說……讓買魚回去？”

    “……什么魚？”

    “劉老……頭？”

    “……哈？哦我知道了，是把頭，就是捕魚隊長的意思，我媽的老貨源，他們肯定商量好了，路過捎著就好?！?/br>
    手機又回到支架上，貼心地調出導航。

    “你累嗎，要不過去橋我來開？”

    “不累，”尾音還有點撒嬌，“回去你開好不好?！?/br>
    “嗯?！?/br>
    底部字幕：

    人美心善的菩薩小jiejie讓我們搭了順風車，后面的旅程也多虧兩位玩得十分盡興！好甜好甜，無形的狗糧最為致命[升天][升天][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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