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
他再次奔了進去,一邊到處地找,一邊大聲喊著她的名。那撕心裂肺般,又帶著祈求的陣陣喚聲,依稀傳入了地窖之下,終于將黑暗中半睡半醒,意識已是有些模糊的菩珠給喚醒了。 她慢慢睜開眼睛,側耳細聽,突然間,整個人打了個激靈,徹底地清醒了過來。 他來了。 她苦苦堅持,等待了這么久的他,這一刻,終于到來了! 她流下了眼淚。濕咸的淚水沿著她的面龐滾落,滾到干裂得已是滲血的唇上,滲入齒間,竟有淡淡的甘甜回味。 “我在這里——” 她努力想要發出聲音,但卻發現自己的喉嚨仿佛已是黏在了一起,張了張嘴,卻根本就發不出半點的聲音。 她掙扎著站了起來,在黑暗中,摸索到了那張梯子的近旁,手指抓著梯子,抬腳踩了上去,一步一步,吃力地往上爬,爬到窖口,抬起手,掌心拍在了那塊頂在她頭的窖板之上。 一下,又一下。 一下,又一下。 她不停地拍,咬著牙,用盡全力,也不知拍了多久,好似無比漫長,手心排得麻木,又好似只是片刻,其實并未多久,在她最后,再次用力重重擊拍之時,突然,手拍空了。 李玄度終于聽到了自那被火燒塌的馬廄下發出的拍擊之聲。 聲音沉悶,時而微弱,時而響些。 他身體里原本已是漸漸凝固的血液突然又開始流動了。 他不顧一切地沖了過來,雙手抬起壓在最上的一堵斷墻,將那堵墻一把掀開,接著挪開一根成人大腿粗細的柱木,最后移開了那塊窖板。 就在掀開蓋頂的那一剎那,明亮的白日天光,倏然從頭頂涌入。 已是多日未曾見光的菩珠猛地閉上眼眸,垂頸,無力地將額靠在了梯上,人也跟著再也支撐不住,手一軟,便要從梯上跌落。 一雙有力的臂膀伸向了她,將她身子圈住,輕輕一提,她整個人便被拖出了地窖,下一刻,又落入了一個堅實的懷抱。 李玄度緊緊地抱著她的身子,什么話也沒說,只將她的臉壓在自己的胸前,用身體替她的眼睛遮擋光線。片刻過后,當聽到她用沙啞的嗓音低低地說:“你終于來了……咱們的孩兒,方才又踢了我一下……”他再也忍不住,紅著雙眼,低頭便親吻起她,片刻后,更是淚流滿面,也不知是自己,還是她的眼淚。 ………………………………………………………………………… 漆黑的窖底,她被埋住。 李玄度無法想象,她一個人是如何渡過那些天的。 更不敢想象,倘若她在這里,孤身一人,一直等不到他來,她將該當如何。 后怕,心痛,自責,這一刻,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宣泄的淚味之中,李玄度終于又嘗到了來自她干裂唇瓣的咸腥,頓悟,知她此刻必是極度干渴。 他壓下心中那涌動著的萬千情緒,放開了她,取水來,一臂輕輕托起她的身子。 她無力地靠在他的懷里,就著他的喂,一小口一小口飲了些水,精神終于慢慢地恢復了些,抬眸望向了他。 他風塵沾面,胡須拉碴,雙眼布滿了血絲。 他發覺她看自己,停了喂水,亦低下頭,望她。 四目相顧之時,彼此眼中,只剩對方瞳仁兩點里映出的那個自己的影,再無半點別的多余。 “姝姝,我來遲,叫你久等……” 片刻后,回旋在心頭的千言萬語,只化作了這低低的一聲,入她耳中。 菩珠禁不住再一次地紅了眼,搖頭,復又搖頭。 她不想再落淚了,免惹他憂,但眼淚卻還是禁不住,自眼眶中紛紛墜落。 他不遲。 只要他來,那便不遲。 她會等他,一直等下去的。 曾經,在她生命將到盡頭之時,明知不該怪他——一個和她一生也只不過有著數面之緣的近乎陌路的人罷了,她怎能指望他來? 但最后一刻,當心底的期待被證明徹底落空,她還是忍不住暗暗地生出了怨艾。怨己之暗念,怨無所回應。 便是帶著這近乎任性的怨艾,這一輩子,她和他再次相遇。幾多歧路,輾轉反復,終于,在這一刻,她心底那似從遙遠前世帶來的曾被鑿空的地,填滿了。 聽著他在耳畔不停地哄自己,為他的遲來向她解釋,懇求她的諒解,她的淚反而更加洶涌,不可禁絕。 李玄度又怎知她百轉千回的寸寸柔腸,只道她仍未從生死歷劫中恢復過來,忽記起一事。 “姝姝,我收到了你的信。你不是要我親口回答你嗎?我這就回答。我心中亦惟你一人!除你之外,再無別愛!”他急切地向她告白。 菩珠嗚咽了一聲,不顧自己的一張臟面,再次撲入了他的懷里,一邊流淚,一邊胡亂點頭,手緊緊抱住他的腰背不放。 衣襟很快就被她的眼淚打濕。李玄度的心亦變得潮濕而柔軟。 他靜靜地擁著她,任她在自己懷中落淚,終于,等她慢慢停了抽噎,方松開她,抬手為她擦拭面頰上的淚痕,柔聲問道:“你好些了嗎?” 菩珠的情緒終于徹底地安定了下來,點頭,這時終于想到自己此刻的模樣,必污穢狼狽,全都叫他看了去。不禁低頭,不敢再看他。 李玄度笑了。知她愛美,輕輕吻了吻她的額,又看了眼她隆起的小腹,低聲道:“此地不可久留,我先帶你回?!闭f著將她抱了起來,朝外快步走去。 他尋到一輛被逃難人棄在路上的空車,套上馬匹,載著她,帶了受傷的費萬,取小道往郡城趕,遇到了后來追隨他出來方趕到這里的一隊隨從。 他們還帶著一個俘虜。 那俘虜便是沈旸的親信。 隊正向他報告,昨日遇此人與十幾名東狄武士同行,雙方交戰,殺了東狄人后,綁來交他處置。 那人沒想到他竟也來了此地,愣怔過后,自知再無活路,索性也不求饒,閉目,做出一副悍然赴死之狀。 李玄度盯了那人片刻,喚費萬上前,吩咐了一聲。 費萬咬牙拔出匕首,上去手起刀落,伴著那人發出的一聲慘叫,將一只耳朵割了下來,擲在地上。 李玄度命人釋開縛索,冷冷地道:“你家主當日救過我手下人一命,今日我便還他一命,饒你不死。但你驚我愛妻,令她險些蒙難,割你一耳,權當教訓?;厝ジ嬖V你的主人,玩火者自焚,弄權者,必將自噬!叫他好自為之!” 菩珠坐在車中,從窗里望著那人捂住流血的耳倉皇逃去的背影,閉目,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三天后,她被李玄度帶入了郡城。入城時,見街頭巷尾,到處都是從河西各地逃難涌入的難民。 李玄度將她安置在一處守衛森嚴的清凈住所,第一件事,便是叫郎中來替她檢查身體。當得知她除了血氣不足,有些皮外傷外,別無大礙,胎兒也很是穩妥。他松了口氣,待她沐浴過后,親手替她雙足上藥。 她的雙足傷痕累累,足底還有腳后跟的部位,新傷覆著舊傷。 過去這么多天了,兩只原本泛著嫩粉紅色的腳趾蓋上都還殘留著淤青的痕跡,可見當日,她雙腳的磨損程度。 菩珠靠在床頭,見他抱著自己的腳放在他膝上,低頭仔細上藥,動作輕柔,眉頭緊皺,目光充滿了疼惜之色,心里不禁悄悄涌出甜蜜之感,縮了縮腳趾,輕聲說:“已經不痛了!”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只捧起她的一只玉足,吻了吻光著的腳背。 菩珠臉頓時熱了,見他親完一只,似還想要再親自己的另只腳,慌忙將那腳從他膝上縮了回來,用裙裾蓋住,不讓他再親。 他要掀,她不讓,手死死地攥住裙邊。 他仿佛有些不滿,停了下來,抬眸看她,忽然沖她微微挑了挑眉。 她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握住了她還放在外的那只方已被他親過一次的腳。 這一回,她只能紅著臉,眼睜睜地看著他俯首在她那只足背上再次印下了一吻,這才放開,神色轉肅,扶她躺在枕上,讓她休息養傷,說他有事先去,不能再留這里陪她了。 菩珠知他何事。 涌入郡城的流民越來越多,琵琶峽口軍情緊張,前方吃緊,而援軍還未到達,局面異常嚴峻。 她立刻說:“你去吧,我有人陪?!彼噶酥缸约耗且崖〉美细叩男「?。 李玄度笑了,點頭,轉身待要走,又停下,靠了回來,手掌貼到她的小腹上,小心翼翼地摸了一摸,俯首對著她的肚皮低低地說:“乖乖再替阿爹陪她,等你出來了,阿爹獎賞你?!闭f完這才邁步,匆匆而去。 第130章 (注:上章末, 有2000字的增補內容,如果點開這章,你感覺情節連接不上, 那就是你沒看到, 轉回上章, 刷新下就可以。) …… 楊洪數日前在琵琶峽口指揮守關之時,身中流箭受傷, 此刻身纏傷帶, 臉色蒼白, 正等著李玄度,見他現身, 說糧官方才再次來報, 城中糧儲告急, 而流民越來越多。今還能設幾處粥點施粥,勉強發放, 再過些日, 待留給流民的糧儲耗盡,到時琵琶峽口便是能夠繼續堅守,后方恐怕也要大亂。 他說話之時, 雖極力克制情緒,但憂心卻是掩飾不住。 李玄度起先沒說話,只踱步到了東窗之前,望著靖關方向, 沉吟了片刻,忽回頭道:“楊都尉可想過奪下靖關?” 楊洪一愣。 若奪了靖關, 便可讓那些流民暫入鄰郡,不但可緩解郡城人滿為患的態勢, 更重要的是,可借近郡糧草暫用,解決后顧之憂,自然最好不過。 但是靖關卻是皇帝親口下令關閉的。若是強攻,和造反有何區別? 他此前從未想過還有如此的可能,此刻聽到這話從秦王口中說出,驚駭過后,沉默了下去,猶豫不決。 “殿下……茲事體大,下官不敢擅自做主……” 李玄度道:“金城湯池,非粟不守。援軍路途遙遠,非朝夕能至。流民缺食,尚可一日一粥勉強果腹,若守軍糧盡,都尉難道叫他們空腹守城?非常之事,便以非常手段處之!此事我來,我親自去攻靖關。日后朝廷問責,亦由我來擔罪!” 秦王說這話時,目光炯炯,語氣中的果決之意,如劍出鞘。 楊洪心一橫,咬牙道:“殿下乃千金之軀,怎能冒如此之險!下官領兵去攻!河西守戰,請殿下代下官把著!” 李玄度微笑道:“楊都尉不必與我爭了,你受傷不輕,如何攻城?且你在河西多年,比我擅守。那邊琵琶峽口,還是勞楊都尉你親自把著,有你坐鎮,將士心安。這邊靖關,我來!” 將士早就對皇帝當日的閉關之舉十分不滿,便是心懷憤恨者也是不計其數,當日險些嘩變,根源亦是在此,此刻聽到秦王竟要親自領兵去攻靖關,雖明知攻關艱難,九死一生,但秦王既不懼,眾人自是血熱,紛紛要求隨戰。 靖關易守難攻,城樓高聳,地勢如同天塹,一向被視為西向通往內郡最后、亦是最為牢固的一道關卡。 強攻,便意味犧牲。 李玄度不敢輕視,組織選拔敢死之眾,詳細制定攻打計劃,以將傷亡減到最輕,一夜忙碌,直到天光破曉,方回到了她住的地方。 他望著門窗,腳步漸緩,最后停步在了廊階之下,踟躕不前。 才將她接回,撫定她心,這邊轉身,自己便就要去強攻靖關。 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和她開口,正躊躇間,忽聽那門輕輕“吱呀”一聲,抬眼,見她竟出現了門檻之后。 他一夜未歸,雖派人回來傳了消息,讓她不必等他,自管安歇,但想到河西之局,又如何睡得著?睡睡醒醒,胡亂合眼了半夜,大清早便就醒了,想出來到院中透口氣,不料李玄度竟就立在階下,見晨曦黯淡,他身影凝停,一怔,臉上隨即露出笑,正要邁步出來迎他,李玄度已是幾步邁上臺階,到了她的面前,握住她臂。 “怎如此早便醒了?腳還沒好,還下了地?” 他將她抱起,送了進去,放回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