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她搬開上頭的一些雜物,掀蓋,把包著食物的袋子扔了下去。又到廚屋找來一只大水囊,去附近鎮口的井里打水灌滿,抱著,慢慢走了回來,也放了下去。再到驛舍屋里找來一床被子和蠟炬、火石,最后自己也鉆進去,將蓋口旁的雜物掩回,蓋上蓋,沿著梯子,小心地一步一步爬了下去。 河西長年少雨,地窖里很是干燥。她點上燭火照明,鋪好鋪蓋,當最后終于能夠扶著腰慢慢地躺下去,閉上眼睛,耳畔寧靜無聲,這一個月來,身體里仿佛時刻都在繃著的那一根弦,終于松了下來。 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那日,前面不能再走下去了,因她不能保證,她不會被沈旸的人遇到,當時便就決定回她熟悉的福祿鎮,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等待轉機。 這一輩子,她和他第一次,就是在這里相遇的。 若他獲悉河西變故,入關來尋,他一定能想到這里,來此尋自己的。 可是,萬一他沒來呢?就如同前世那樣,她始終等不到他…… 她的心微微縮了一下。 但很快,自己又轉開了。 即便他真的來不了,那也無妨。畢竟,她之前也和費萬約好過在福祿鎮見面。他遲早一定會回到這里來找她的。 菩珠在心里安慰著自己,如此說道。 這一夜,她終于睡了一個算是安穩的長覺。 第二天早上,她是在又一次的胎動中醒來的。 她的孩兒跟著她,吃了不少的苦,但他依然還是那么的健壯,也還是那么的乖巧,仿佛知道她一個人等待煎熬,接下來的每一天,總時不時地這樣提醒著她關于他的存在,讓她知道他在陪伴著她,讓她不至于那么孤單。 就這樣過了十來天,因為水沒了,入夜,天擦黑后,菩珠爬出地窖,去往水井取水。 她像之前幾次那樣,正往囊中灌水,忽然,聽到遠處竟傳來一陣說話聲,似有一群人,正往這邊過來。 在此已是藏了十來日,這是第一次,她在附近聽到人聲。 起初她以為是費萬或是誰,但還沒來得及激動,那種感覺,瞬間便就變成了緊張。 那些人在用狄人的言語交談著。 她一手抱著還沒灌滿的水囊,一手扶著自己顯懷五六個月的隆腹,飛快地從后門奔回到了窖旁,將水囊扔了下去,掩住蓋口后,自己爬了下去,呼地吹熄了蠟炬。 她躲在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窖里,片刻后,聽到那說話聲越來越近,有人來到后院,將馬牽入馬廄。 “這種地方,廚屋旁應有儲糧地窖,你們過去看看里頭有無吃食……” “記住,叫你的人幫我好好地找,不能放過任何一個地方!” 說話之聲陸陸續續地從蓋口里傳入,清清楚楚,飄進了菩珠的耳中。 竟然是沈旸的那個手下! 他怎的陰魂不散,竟也來了這里?難道是他知道自己躲在這里了? 正當菩珠駭異,又聽見一道cao著狄人言語的聲音說:“這一路不是已幫你找了好多地方嗎,都沒有!那女子到底何人,如此重要?” 沈姓的道:“你管此事作甚?只要你們能幫我找到那女子,必有重金!” 那東狄人答應了下來,二人一邊繼續說話,一邊仿佛離開了,聲音和腳步聲漸近遠去,最后徹底消失在了耳畔。 菩珠后背已是沁出冷汗,又暗自慶幸自己起先多個心眼,沒住在前頭的那個地窖里,而是躲在這里,這才逃過這個劫難。 這一夜,在這漆黑的地窖之中,菩珠聽著外面隱隱飄下來的陣陣喧囂聲,一夜無眠。 那姓沈的帶著這隊人馬在鎮上停留了三四日,白天應是去周圍找人,驛舍里不聞聲響,夜里回來,發出動靜,就這樣,終于到了第四日的早上,姓沈的帶著人走了。但在走前,于菩珠而言,卻發生了一樁意外。 或是東狄人的天性所致,那些人牽走馬后,竟順手點火,把馬廄給引燃了。 菩珠起初無知無覺,人在地窖,漸漸感到有些悶熱,覺得不對,于是架梯慢慢爬了上來,稍稍推開上面的窖蓋,看了一眼,這才驚覺,近旁馬廄已是起火。 她正要出來暫時躲避一下,萬萬沒有想到,就在這時,整間馬廄坍塌,將近旁的一片泥墻壓塌,那墻朝著窖蓋傾了下來。 菩珠下意識立刻將窖蓋擋了回去,只聽頭頂“轟”的一聲,重物砸在了頂上,一陣簌簌響動,頭頂泥塵不停墜落,她更是被震得一陣頭暈目眩,險些扶不住梯子,差點從上面栽下來。 她死命地抓住梯,閉目靠著,待那陣動靜過去,自己人也漸漸恢復過來,試著再抬手去推窖蓋,卻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上面應是壓了一片斷墻,太過沉重,她竟推不動了。 地窖中本就有些熱了起來,再加上焦急,頃刻之間,她渾身冒汗,命令自己鎮定下來后,再試著去推,依然無果。 外面,馬廄的可燃物有限,大約很快就燒完了,地窖里的空氣也漸漸地涼了下來。 菩珠在休息過后,繼續試。她徒勞地試了許多次,最后一次,使出渾身的力氣,一絲一絲地,用她舉得酸痛得就要斷掉的胳膊,終于將那蓋頂往側旁稍稍挪開了幾寸,借著蠟炬的光,這才看清,外頭還橫了一根塌下來的柱子。那柱子似頂在那片倒塌的墻根之下,死死卡住了。 接下來的幾天,在徒勞地繼續試了無數次后,菩珠終于不得不去面對一個現實。 以她之力,她是不可能從里面頂開蓋,將那根壓在窖頂的柱和那面斷墻給挪開的。 她出不去了! 接著,她又意識到了另一個更加可怕的問題。 食物還能夠她再吃上些天,即便堅持一個月,也沒問題。 但是水,那只水囊里的水,已經剩下不多了! 她不敢再徒勞地耗費體力。多耗費一分體力,便就需要更多的水來緩解那口舌干燥之感。 她只能等待,等待誰能如她一開始設想的那般,想到她可能會藏身在這里,過來將她解救出去。 接下來的日子,就這般,開始一日一日,在等待和煎熬中渡過。 盡管她已經極力節省,每天都躺著,不去多做任何一個消耗體力可能讓自己感到更加口渴的動作,但是水囊里的水,還是一日日地少了下去。 在大約十天之后,這一日,她喝完了水囊中的最后一滴水。 再也沒有了。 而這時,蠟炬也早燃盡。 她已在黑暗中渡過了多日。 她總是感到口干舌燥,想睡覺。每一次,當絕望的困意來襲,她便和腹中的孩兒在心里說話,不停地說話,好讓自己不陷入昏睡。 她害怕,怕萬一就這么睡過去,若是再也醒不過來,她腹中的孩兒該怎么辦? …… 李玄度一路逆行,縱馬狂奔,朝著福祿鎮而去。 他有一種預感,倘若她還活著,此刻還在某個地方等著他去找她的話,那個地方,一定會是福祿鎮。 因為那是他們初次相遇的所在。 三天后,他便趕到了鎮上。在他進入鎮口的時候,他遇到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精瘦、皮膚黝黑的十七八歲少年。 他認得此人,崔鉉的手下,似名叫費萬。 但是此刻,他身上帶傷,并且,看起來傷得十分嚴重,原本似乎躲了起來,在看到他后,才從一堵倒塌的墻后步履蹣跚地出來,叫住了他。 李玄度詫異,問他何事,怎會在此現身。 費萬將自己在兩個多月前受崔鉉所派,到玉門關向王妃傳達消息,告訴她皇帝李承煜來了河西,等她在玉門關要將她直接接走,以及接著后來發生的諸事,全都說了一遍。 “殿下,我向楊都尉傳了消息后,因和王妃約好在此地碰頭,立刻趕了回來。誰知半道之上,遇到了沈旸的人,我寡不敵眾被抓,那姓沈的逼問王妃下落,我自然不說,他便將我折磨成這樣。前些日,終于叫我尋了個機會逃了出來。我與王妃分開時,她說她有了身孕,三四個月了,如今過去了兩個多月,王妃身子應當更是不便,我擔心不已,便想先來這里找她,也是方到,沒想到遇見了殿下……” 李玄度一直聽他說話,神色凝重無比,待聽到他說王妃懷著身孕,起先茫然了片刻,突然回過神來,神色怪異至極,伸手抓住了費萬的肩:“你說什么?王妃她有孕了?” 費萬肩上也受了傷,忍著痛,點頭:“是,王妃自己親口和我說的……” 李玄度一把放開了他,猛地掉頭,往鎮中奔去,沖入那間如今面目全非的驛舍,從前到后,全部屋子,連同廚屋前那個開著口的地窖也都找了一遍。 不見她人! 他停在驛舍院中,徒勞四顧,冷汗不停地從額頭往外冒,手心也變得冰冷,汗濕了一片。 當初她既也和費萬約好在這里碰頭,若是沒回,人又未到楊洪所控的那一帶,似她又有了身孕,拖著沉重身子,如此長的幾個月的時日,她到底去了哪里? 那少年說她兩個多月前,便就三四個月的身孕。 也就是說,上次在他離開她去救他舅父時,應當便是她懷孕的時候了。 他眼睛泛紅,這一瞬間,在極度的自責和絕望之下,胸中血氣翻滾,眼前發黑。 他閉了閉目,勉強穩住心神,忽然想起驛舍對面仿似便是從前她寄居楊洪家中時的住所。 明知希望不大,他還是立刻便狂奔而出,奔向對面那座院落,沖了進去。 他找遍了每一間屋,依然沒有她。 最后他推開一扇門,看見地上有具已不可辨認的男尸。 他心神紊亂,掉頭便走,想再去別的地方尋她。忽然,視線定住了。 他慢慢地俯身,撿起他腳邊門檻角落里的一樣東西,舉到眼前,盯著看了片刻,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了起來。 他認了出來。 這是她的手鐲! 他絕不會認錯的! 他的視線,從鐲再次轉到地上的尸首,死死地盯著。 難道……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毒蛇般鉆入了他的心底,令他悚然戰栗,渾身發冷,整個人幾乎就要站立不住了。 不不,這不可能! 他立刻又將那念頭從心底給驅逐了出去。 她怎么可能出那種可怕的事! 她心心念念,這輩子就想要做皇后,甚至,她還要做太后! 如今連他都還沒做皇帝,她怎么可能就那么沒了? 即便境況再難,他的姝姝,只要還沒做成皇后,她便絕不會放棄。 他緊緊地攥著手中的鐲子,慢慢轉頭,又望向了對面的那間驛舍。 她就在附近,她不會走遠。 就在他們第一次相見的這個驛舍里,她等他,等著他去接她。 他的心這樣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