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這地方是我年輕時折騰出來的,物料出自中原,一趟趟地搬,費了幾年才弄好。后來卻根本用不到,便一直空著,從未曾有人住過一日?!?/br> 她望向漸漸面露訝色的菩珠。 “你覺著這地方怎樣,你喜歡嗎?” 菩珠忙道:“這地方自然極好。我很是喜歡?!?/br> 霜氏微微一笑,注視了她片刻,說道:“那你愿不愿意留下來,做我的女兒,我把我的一切全都給你。將來有朝一日,你親自帶人,去將你父親的遺骨,從烏離接回?” 菩珠一愣,遲疑了下,“夫人你何意?” 霜氏笑容漸漸消失,面容仿佛蒙上了一層寒霜,一字一字地道:“你的父親,他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你是他的女兒,而李氏皇族的男子,卻個個無用!” “李家男子,根本就配不上你!” …… 李玄度救出于闐王子后,沒給拓乾更多的準備時間,三天后便就率領到位的聯軍發往晏城,主動發起了進攻。 寶勒國的精銳軍隊幾乎全部出自霜氏,拓乾得不到霜氏兵馬的支持,東狄大都尉的援軍也尚未趕到,被迫只能以自己手頭剛集結起來的萬余人馬倉促應戰。在連吃了兩個敗仗后,毫無斗志,退守城池,苦苦等著東狄救援。這時又傳來消息,大都尉派出的兩千騎兵在半路被李朝人攔截。拓乾手下之人,本就人心惶惶,聞訊軍心徹底瓦解,圍城不過三日,城池便就破開。拓乾在亂軍中被殺,寶勒國的剩余人馬全部投降,李玄度占領晏城,處理了必須要做的一系列事后,便就丟下一切,動身去往霜氏城。 他是清早出發的。從晏城到霜氏城,中間隔了一百多里的路。傍晚時分,他便到了。 這一日,距離他將她留在霜氏城中,正好過去了半個月的時間。 不過半個月而已,此刻想來,卻仿佛已經過去了很久。他停馬在霜氏城門外的一片坡地上,視線越過城墻,眺望對面的遠處,直到視線里出現了那座沐浴在夕陽中的高高盤踞在高地上的塢堡的輪廓。 他微微瞇眼,又看了一眼,仿佛為了確定,它確實真的還在那里,而不是此刻夕陽中的一個幻影。 數日前,當他帶著人馬踏入晏城的時候,隨在他身后的眾人,無不興高采烈,但他卻沒有絲毫的興奮之感,心中甚至未曾生出過半點的波瀾。 不過只是一件他必須去做,達成了目的的事而已。這樣的事,往后還有很多。一件一件,都還在前頭等著他。 而這一刻,當他看見了那座塢堡的影,想到她此刻就在那里面,他很快就能見到她,將她接回來了,他的心中忽然莫名竟就涌出了一種悸動之感,他被這種感覺催促著,猶如一個要和心上之人約在黃昏之后柳梢之下的少年,竟覺就連再多片刻也是等不住了,縱馬下坡,疾馳入了這座黃昏中的老城。他的奔馬驚得路人紛紛閃避,對著他的背影指指點點,戳罵不停。 他全然不顧,一口氣到了塢堡之前,意外地看到那個管事站在門外,看起來仿佛知道他會到來,已經等了有些時候了,迎了幾步上來,態度恭恭敬敬,向他見禮,呼他秦王殿下。 “蒙霜夫人助力,李某今日特意前來表謝。請代我通報?!?/br> 李玄度壓下心中的急切,客氣地道,隨他來的張霆領著隨從呈上了帶來的謝禮。 管事不收,只道:“主人命小人轉告殿下,此次霜氏之所以助力,全是出于菩氏淑女的緣故,殿下毋須客氣,主人也不受殿下的謝?!?/br> 管事的語氣雖然恭敬,但話中的含義,卻極是疏離。 李玄度一怔,想了下,拂了拂手,命收回謝禮,又道:“既如此,你去告知內子,說我來接她了?!?/br> 管事又道:“主人還有一話命小人轉告,菩氏淑女不會再隨殿下走了,殿下請回,往后不必再來?!?/br> 李玄度眉頭皺起:“我為何不能接回我的夫人?” 管事搖頭:“小人這就不知了。主人言,此地亦不歡迎殿下久留,請殿下盡快離開?!?/br> 李玄度不再說話,抬頭,盯著管事身后的那扇門,目光漸漸轉為陰沉,突然邁步上去,一把推開大門,朝里大步走去。 管事也不阻攔,唇邊帶著一絲冷笑,就只站在一旁等著。 片刻之后,李玄度從里出來,面帶怒氣,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厲聲道:“給我帶路!” 他下手極重,管事的胳膊被反扣在了背后,整個人扭著臂膀歪了半邊身體跪倒在地,痛得臉色發白冷汗直冒,咬著牙道:“秦王殿下,主人之命我不敢違抗。你今日便是殺了我,我也不會帶你入內!你真要接人,那便自己進去!” 張霆大怒,拔劍便就橫在了管事的脖子上,那管事索性閉上眼睛,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李玄度眼皮子不停地跳,盯了這管事片刻,慢慢地松開了手,命張霆亦收劍。 “殿下,我立刻回去帶人馬來!不過一個塢堡,不信踏不平,拿不下來!” 李玄度望著那扇門,半晌,搖了搖頭,轉過身,再次邁步走了進去。 兩天后,霜氏從管事口中得知,李玄度在闖到一半之時,遭遇武士從迷道暗孔中發射的箭陣,終于知難而退,在昨天天黑后退出了塢堡,不知去向,不禁冷笑。 “塢堡建成百年,還從沒有人能闖入,算他識相,否則后頭等著他的,可就不只是弓箭了。?!?/br> 她命管事出去,隨即轉向菩珠:“你聽到了?不是我不給他機會,我放他來闖了,是他自己知難而退!這才幾天?李家的男子,果然沒有一個能讓我瞧得起的!” 菩珠聽到李玄度終于走了的消息,松氣之余,又覺憤怒。 她沒想到,事情竟會變成如此的地步。 “霜夫人,你到底為何如此恨他?他哪里得罪你了?” 霜氏聽她如此質問自己,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姝姝,當年你的父親罹難,我若是告訴你,是我派人潛往烏離多方活動,最后方從烏離人手中將他遺體收回,你信還是不信?” 菩珠一呆。 “當時寶勒還是李朝屬國,我不能自己出面,便重金托了一個從前投降東狄的李朝漢人,由他賄賂看守的人,這才將你父親接走,入土為葬。你的父親,他生前為李家之人奔走西域,死而后已,但他罹難,姓李的人是如何對待他的?你比我更清楚!” “你知我為何當年沒有將他遺骨帶走?因我不知,我該將他帶去哪里。我心知肚明,他不會想要長眠在我這里,我亦沒有資格留下他。我猜想,他若是在天有靈,應當也是盼著有朝一日,李朝之人能將他從他罹難的地方迎奉回去。所以我叫人將他埋骨在了他的身死之地?!?/br> 她目中漸漸淚光閃爍,聲音卻是變得激憤了起來。 “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姓李的人是如何對他的?他們對他,不聞不問,他便好似就那樣白白死去,再沒有人記得他了!” 她一陣咬牙切齒:“姝姝你說,我為什么要瞧得起那家姓李的人?我有沒有資格,去恨那家姓李的人?” 菩珠徹底地呆了。 她定定地望著面前的這個婦人,心中感動萬分,朝她跪了下去,鄭重叩首,哽咽道:“夫人恩重如山,姝姝無以為報。請受我一拜!” 霜夫人閉了閉目,待情緒漸漸緩了些過來,叫她起來。 “我獲悉你祖父死去,你被李朝皇帝發配河西,也曾派人混入商旅潛去找你,尋了幾回,不得下落,后來獲悉你已被人收養,想是與我無緣,也就罷了。那日收到信,我方知道,你如今嫁了李家之人!” 她提及“李家之人”,面上便就露出厭惡至極的表情。 “似李家那種沒用的男人,你要來何用?難道你絲毫也不介意你父親的事?姝姝你聽好,他現在人已走了,若是知難而退,好好做他的都護,往后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他若敢發兵來打,你也莫怪我翻臉。我霜氏能立在此地百年不倒,不是嚇出來的。哪怕最后他便是踏平了我霜氏城,他往后也休想在這中道得到安寧!” 菩珠捉住她的衣袖,含淚央求道:“夫人,他雖出身皇室,但他和別人不一樣。他從小便就立志平定西域,縱然少年時蒙冤被囚,他也沒有忘記我的父親。他才第一次遇到我的時候,得知我的身份,便就幫過我了。他說過的,有朝一日,他會將我父親接回去的!” 霜氏怒道:“你怎還替他說話?動嘴皮子,誰不會?此番他來接你,若真敢一個人闖,我倒也佩服他有點血性。我也不要他堅持七天七夜,他若能堅持三日,我說不定也就放他進來了!可他是如何做的?這才多久,他自己先就走了!不是我不給他機會!姝姝,我勸你睜大眼睛瞧清楚!他現在走了,要么就是怕死放棄,要么就是調兵來攻。若這般就棄了,他有何值得你留戀?若是打算調大軍來強攻……” 她冷笑了幾聲。 “若不是我的幫忙,他能如此順利拿下晏城?這般忘恩負義狼心狗肺之徒,又算是什么好兒郎?非我貶他,便是替你父親牽馬舉鐙亦是不配,這種人,日后能成什么氣候?” 菩珠沉默了下去。 霜氏長長地呼吸了幾口氣,看了她一眼,見她低頭一動不動,握住她指尖微冷的手,語氣轉為柔和,說道:“姝姝你仔細想想,我的話有無道理。我盼你能安心留下,你若愿意,我將你認作女兒,往后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霜氏走了,這漫長的一夜,菩珠再一次地陷入了失眠。 她自然不希望李玄度為了她以身涉險硬闖迷道。當獲悉他終于走了,她的第一反應是松了一口氣。 可是霜氏的話,令她又陷入了一個新的煎熬境地。 李玄度真的就這么放棄了自己嗎? 她更害怕,他會像霜氏預測的那樣,為了接走她而引兵強攻霜氏城。 雖然霜氏強行留下了她,非她所愿。父親生前和霜氏到底有何糾葛,她也不甚明了。但霜氏在父親死后的舉動,卻令她敬重而動容。她不愿他和霜氏起如此的沖突。 她心思重重,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告訴自己,李玄度不會那么做的。 他不是那樣的人。 霜氏根本不了解他,這才遷怒他,臆測他。但自己卻不是。 雖然她猜不出李玄度到底會是何等打算,但他不會不管自己的,他更不會做出引兵來打這般的莽撞舉動。 他們同床共枕,不管之前和他存有如何的心結,在這件事上,無條件地去信任他,耐心地等待他,再繼續去向霜氏解釋,讓她明白,他到底是如何的一個人,這才是她如今最應該做的事。 想到這里,菩珠不禁為自己起初的動搖和懷疑而感到羞愧,更加無法入睡了。 已是下半夜。她望著窗外那片濃重而漆黑的夜色,想著他此刻到底人在何方,在做何事,柔腸寸斷之時,忽然聽到南窗的方向,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 她睜眸,借著朦朧的夜色,看見那扇留著透風的半開著的窗中翻入了一道人影,那人影幾乎是一晃,便就落在了地上,無聲無息,接著,朝著她所在的床的方向疾步而來。 她頓時頭皮發麻。 她知她住的地方有守衛,睜大眼睛,猛地彈坐而起,正要大聲喊叫,那人影已是一個箭步沖到了床前,一把撩開帳子,伸手捂住了她的嘴,那人輕輕噓了一聲,跟著她耳畔一熱,一道熟悉的聲音隨之低低地響了起來:“姝姝莫怕,是我!” 是他? 真的是他! 他竟這么快便來了! 菩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應了過來,一松,僵硬著的身子便似被抽去了骨,癱軟下去,軟在他的臂彎里,帶著他人,一下倒回在了床上。 第108章 那個片刻前還只在思念里的人奇跡般地就這樣出現在了身邊。 一瞬間菩珠幾乎以為這是夢境, 但很快,那有力的臂抱和熟悉的氣息提醒了她,這不是夢境, 是真的, 在她想李玄度、念李玄度的時候, 他來了。 她的喉間溢出了一道含含糊糊的夾雜了幾分歡喜幾分委屈又幾分撒嬌似的嗚咽之聲,伸出兩只胳膊, 抱住了他。 二人在冥昧的夜色之中, 緊緊地相互抱著。他閉著目, 暗暗貪婪地嗅著她發膚的幽香。她亦閉目,面貼在他的懷中, 靜靜地聽取他的心跳。片刻后, 她忽然回神, 從他懷里抬起頭,示意他不要動, 隨即掙脫出來, 下床,飛快地溜到窗邊,探出半個腦袋望了眼外頭, 見月光如水,四下靜悄悄的,并無異樣,忙關緊了窗戶, 走回來亮起燈火,轉身, 見李玄度已半靠在了床頭上,雙腿交叉, 面帶笑容望著自己,身體的姿勢顯得放松無比。 她的緊張之感頓時被沖淡了不少,但一想到霜氏提及他時那厭惡的樣子,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急忙爬回到床上,跪坐在他身邊,低聲問:“你怎進來的?他們說你闖到一半,退走了?!?/br> 李玄度笑瞇瞇地道:“一條道不通,我不會換條道嗎?” 菩珠一愣,反應不過來。 見她微微張嘴一副困惑的模樣,李玄度這才輕描淡寫似地道:“我改從后頭攀上來的?!?/br> 后頭? 菩珠這才終于明白了過來。 他竟是順著塢堡后的那道懸崖爬上來的? 她倒抽了一口涼氣,一把抓住他的手,驚駭地睜大眼睛:“懸崖?天!你沒事吧?” “有事的話,我還能到你這里?” 他的表情不但輕松,看起來竟似還帶了幾分洋洋自得之色。 “我承認前頭迷道,是不大好走,難怪霜氏有那個底氣。但她以為塢堡后門若靠一道懸崖就能萬無一失,未免過于托大了?!?/br> 菩珠瞪著他,心砰砰地狂跳,一陣后怕過后,突然又涌出來怒氣,想也沒想,抬手便狠狠地打了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