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他言下之意,他若同行,形同累贅。 葉霄沉默了片刻,開口為他救了自己道謝。 沈旸道了句無妨,對菩珠道:“沈某先出去了,在外等著王妃?!?/br> 沈旸走后,菩珠命葉霄不許再逞強,先養好傷,叮囑了一番,再將受了傷的王姆和婢女也都留下來,讓他們等葉霄,傷好些后一道回京,最后只帶了堅持要同行的駱保和剩下的幾名侍衛。 昨夜的火,將屋內的隨身之物都燒了,好在這些天為了行路方便,每晚入住之時,只取一些必要之物,其余都在裝運行裝的車上,得以保留,其中便包括父親手稿和那支鶴笛,依然妥善存于箱中。 菩珠收拾了些點東西,打好行裝,繼續出發上路。 接下來的頭幾日,行程一切正常,路上,沈旸對她照顧極是周到,周到得甚至令菩珠感到有些不適,但除此之外,倒沒有任何的異樣。 眼看離京都也越來越近了,菩珠漸漸卸下警惕,心里只盼能早些趕到。沒想到第三天卻遇到了一樁意外。午后,一行人行至一處渡口之前,發現渡橋竟然斷了,問岸邊的人,道昨天白天還好好的,大約是年久失修,半夜竟塌了下去。因河道寬闊,中間水流湍急,若無七丈大船,一般小船不敢載人,尋常人想要渡河,只能等修好渡橋。 沈旸立刻派人去問當地縣令渡橋何時可以修好??h令聽聞是他到了,匆匆忙忙親自趕了過來,道立刻著手叫人修復,但最快,估計也要十天半月。 菩珠焦急不已,問有無大船。 沈旸立刻安慰她,讓她不要急,過去和縣令又說了幾句話,回來稱縣令答應盡快找大船,但今天怕是來不及了,問她能否先行入城住一夜。 菩珠無可奈何掉頭入城。當天晚上未住驛舍。沈旸說驛舍差不多住滿人了,且條件不好,恰當地有一富戶聽聞秦王妃駕到,樂為王妃提供下榻之處,是個十分幽靜的別園。 菩珠只能照著安排入住,第二天催問,沈旸說,縣令一時還是找不到合適的足夠運載車馬的大船,但他知道她非常焦急,所以一早就已派出得力手下繞遠路先行,代她將消息傳到京都。 第三天,大船還未找到,不但如此,從她落腳下來后,這幾天,日日有當地士紳富戶家的女眷慕名前來拜訪,邀她宴飲。 到了第四日,四更時分,夜色如墨,正是酣眠時刻,屋內未燃燈,菩珠睜開眼睛,借著一點月色的朦朧之影,起身下床,走到門后,輕輕地打開門,正要邁步出去,身影一頓。 駱保確實等在她的門外了,身上也背著包袱,但人跪在地上,低著頭,一動不動。 庭院中央,另有一人,那人手中提了一桿燈籠,燭火昏昏,映出他的臉,道:“才四更,離天亮還早,沈某斗膽問一句,王妃不休息,這是想去哪里?” 菩珠定定地看著這個男子。 從第二天他還推托尋不到合適的大船開始,她便起了疑心,昨日從來拜訪的一個婦人口中得知,這橋并非唯一通途,沿著下游,再過去幾十里亦可通行,于是悄悄安排,打算半夜離開。 這個時候,倘若順利的話,她的隨從原本應當已經準備好了馬車,正在這地方的后門等著她出去。 “他們人呢?”她盯著庭院中央的那道身影,半晌開口,聲音發澀。 “放心吧,他們沒事。我都聽了你的,救起了那個葉霄,怎還會傷他們一根汗毛?我是見他們辛苦,將人都請去歇息了?!?/br> 他將手中的燈籠隨手放下,走到還跪在地上的駱保身前,叱了一聲滾。 駱??戳艘谎鄢约和秮砟抗獾钠兄?,一聲不吭,從地上爬了起來,低頭匆匆離開。 沈旸自顧邁入門檻,行至案前,亮起燭臺上的燭火,轉頭對她柔聲道:“你安心住下,莫胡思亂想,更不要到處亂跑。這地方很安全,住多久可以,若不滿意,你和我說,我可以替你換住處,換到你滿意為止。但你人生地不熟,勿自己走動,萬一走失了不好。你歇息吧,我不打擾你了?!?/br> 菩珠恨極,雙目直勾勾地盯著他罵:“沈旸,我知你野心勃勃,什么事都做得出來,這本也沒什么,你若真有本事,我還敬你是條漢子。但我沒想到,你和同州里的那些人竟也是一路的!你實是我生平所見之最為卑劣無恥之人了!” 沈旸本待轉身要走,聞言,背影頓了一頓,慢慢轉頭,看了她片刻,忽道:“承認也是無妨,這一路我確實尾隨與你同行,但我那夜在驛舍里和你講的并非是假,縱火與我完全無關。我是看見火光方進去的,目的只是為了救你罷了?!?/br> 菩珠冷冷道:“得將軍深情如斯,實是我的榮幸?!?/br> 沈旸盯了她片刻,忽發出一道冷哼之聲:“菩氏,你知道的,我想對你好。若不是看在你的面上,那晚死一百個葉霄,也與我無干。我之所以阻止你入京,把你留在這里,也是為了你,乃出于保護你的目的,不欲令你卷入太子和留王的兩派紛爭?!?/br> 菩珠一怔。 這話什么意思? 難道同州那邊是太子,或者說,上官家的人? 但留王呢,又是怎么回事?他怎會在這件事里也插了一腳? 她心中隱隱似有所悟,卻還不是十分分明,遲疑了下,道:“怎講?” 沈旸道:“同州州官是上官家的人。陛下準備多年,東巡之事,終要成行。泰山封禪于帝王之意味,你當清楚,自然了,上官家更是清楚。太子如今本就不得圣心,這個節骨眼上,倘再爆出同州疫病,萬一壞了陛下封禪,你若是上官家,你如何做?” 菩珠沉默著。 “他們懼怕再失圣心。更怕被對手抓住機會大做文章。實話和你說,州官得報消息的當日,便就以八百里加急告知上官邕。他們一心想要壓下消息,你卻不知好歹想著入京傳信。此刻你該知道,那晚真正要你死的,是何人了吧?” 菩珠此前以為州官只是為了政績,萬沒想到,背后竟和上官家還有如此千絲萬縷的聯系。 她怔了片刻,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追問:“那同州如今到底封城了沒?” 沈旸用看傻子似的目光望著她,反問了一句:“你說呢?” 菩珠心跳加快。 上官家既決定壓下消息,怕被對手窺破,抓住了把柄,又怎會讓州官封城弄出這么大的動靜? “他們如今到底怎么做的?”她再次追問。 沈旸不說。 “你快說!” 沈旸終于道:“還能怎樣?自然是把那些得病的驅趕到一處圍起來,能治就治,治不好,早些死了了事!” “這樣會出大事的!吳之林說得清清楚楚,據他經驗,必須及早將整個縣城封住,禁絕內外交通!他們不做,萬一擴散,他們就不怕嗎!” 沈旸淡淡道:“不過死些人而已。他們是不會容忍有人破壞的。莫說幾個莊,便是死一個縣,又有什么打緊?” 菩珠定了定神:“那留王呢?方才你說不讓我卷入,這事跟留王又有何關系?” 沈旸道:“也是湊巧,看來天意如此,恰好這回,留王與我同行,竟叫胡家也早早知道了這事。他們自然希望事情鬧大,越大越好。疫病擴到一個縣怎夠?最好散到整個同州,到時,他們再拿來攻訐上官邕瞞報大疫。你說,到了那日,朝廷將會何等熱鬧?” “所以你明白了嗎?如今兩邊都不想讓上頭知道。你卻一心上報天聽。你得罪的不止是上官家,還有留王那一邊。你到不了京都的,前頭關卡重重。你若執意前行,等著你的,必定還有類似失火的意外。我將你扣下,說是為了你好,何錯之有?” 菩珠終于明白了,徹底地明白了,為何前世疫病會那樣擴散開來。 上官家指使州官隱瞞,又不聽吳之林的建議,最后導致局面徹底失控。事后皇帝又一心除掉李玄度,攻打闕國,上官家一手遮天,及時除掉替罪羊,及時撇清自己,最后竟也安然過關,毫發無損。 而這輩子,局面顯然更復雜了,還多了一個蠢蠢欲動的留王。 她全身發冷,如同得了瘧疾似的,陣陣發冷。她盯著沈旸那張似帶微笑卻又顯得冷漠無比的詭異的臉,一字一字地道:“沈將軍,你既然兩邊都不站,我懇求你,立刻放我!” 沈旸一怔,看了她一眼,微微皺眉:“你為何就是不聽勸?就算我放了你,你以為你能安然抵達?” 菩珠道:“那是我的事情。你有沒想過,以同州的那幫官員,靠他們能壓得下疫???如果到了最后,一個同州不夠,再擴到別的州縣,乃至京都呢?到時會死多少人?” 沈旸眼睛都未眨一下,淡淡道:“你過慮了。何況,做大事豈可在意小節。譬如戰事,因為懼怕死人,難道便不打仗了?死人如何?日后朝廷減免賦稅,于天下而言,便也如同補償?!?/br> 菩珠一時無語。 這個時候,不知為何,她甚至想到了李承煜。 眼前的人,即便換成是李承煜,恐怕也不會用如此毫無波動的聲音談論著如此一件事。 她也知道了,這個口口聲聲說是為了保護她的南司大將軍,在這件事里,打的恐怕是坐山觀虎斗的主意。 她慢慢地道:“我明白了。如今你說是在保護我,過后呢?你打算如何處置我?你要將我藏多久?” 沈旸的兩道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這段時日,或是趕路辛苦,或是心事過重,她顯得比從前消瘦了些,一張臉也更尖俏。燭火映照之下,膚色微微蒼白,此刻這樣看著他,如同月下的一朵幽幽瘦蘭,實是我見猶憐。 他的聲音便也變得柔和了,道:“你先安心住下,等事情過后,我看情況安排?!?/br> 他一頓。 “菩氏,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只要你從了我,我必對你好一輩子?!?/br> 等事情過后,看情況? 意思是說,倘若上官一黨因為此事倒下的話,他就可以把自己藏起來做禁臠了? 也不是沒可能。 上官家的人既可以放火燒她,他自然也可以安排另一場火,事后把罪名推在上官家的頭上便可。 菩珠眸光微微流轉:“我去齊州老家之時,一路驛舍供應極好,甚至常見貢物,那日到了魏州,餐食竟見銀魚。沈將軍,我要是沒猜錯,定是你的安排。多謝了?!?/br> 沈旸微微一笑:“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只要你喜歡,天下有之物,我遲早必會取來獻你?!?/br> 菩珠輕笑,譏嘲:“聽你這口氣,你也想做皇帝?難怪這回你要坐山觀虎斗了。我告訴你,若非我運氣不好,被皇帝別有用心賜婚給了李玄度,我現在就是太子妃。即便如此,太子到了如今,還是對我念念不忘。所以我勸你,似這種空口白話,往后還是少在我面前說?!?/br> 沈旸瞇了瞇眼,語氣轉冷:“菩氏,我知你愛慕者甚多,只你若是到了如今還指望太子,我怕你是要失望了?!?/br> 菩珠凝視著他,方才面上的譏笑漸漸消失,輕聲道:“沈將軍,我不似滕國夫人有家世可倚,更不如長公主,權勢煊赫,你為何對我青眼有加?” 沈旸的腦海里浮現出秋狝那日擊鞠賽后的一幕。 她香汗淋淋,面頰紅暈,從馬背上利落地翻身而下,卻不慎勾掉了束帽,跌落下來滿頭青絲。 那一刻他覺得那束青絲好似跌在了他的心里,勾得他回來后連著癢了好幾夜。 那幾個晚上,他知她就宿在距他不遠的李玄度的帳幕之中。那種感覺,更是煎熬。 他又想起歲除之日,她和婢女們剪出春幡插在鬢邊嬉笑打鬧的情景。 他回味了一番,臉上原本的晦色漸漸消失,那雙陰沉沉的眼里,也流露出了一縷柔和之色。 “我就想對你好。別的女人,沒法和你相比?!?/br> “這回既路過,我也去你父親的墓前祭拜過,以表我的心意?!?/br> 菩珠凝視了他片刻,忽嗤的一笑,微微提起裙裾,一只繡鞋便從裙底飛了出去,落到他的腳邊。見他看了眼繡鞋,又看著自己,揚起下巴道:“你從前不是說,能替我穿鞋,是你的榮幸嗎?” 沈旸目光微動,眸色漸漸暗沉,俯身拾起她踢出來的繡鞋,走到她的面前,蹲了下去,蹲在她的身前,伸出手,緩緩正要探進裙底,卻見她忽又后退一步,后悔似地搖頭道:“罷了,方才我和你玩笑。沈將軍你還是走吧?!?/br> 她提著裙裾,光著一只腳,轉身便逃也似地匆匆而去。 沈旸望著她輕盈的身影,哪能容她如此逃脫,追了上去,一把將她攔在一扇屏風之后。 燭影透屏,光線幽暗。她背靠屏風躲著他,雙手背后,吃吃地低聲而笑:“沈將軍你羞不羞,竟打聽起了我用的香膏?你是不是聞過?我讓你聞我的頭發,是不是這種味道?” 沈旸心魂蕩漾,依她所言,低頭湊了上去。 他閉上眼,吸著她鬢發里散發出的幽幽香氣,一時心旌動搖,只覺再也難以忍耐,正要抱她入內,突然,后腦似被什么猛地咬了一口似的,一陣劇痛襲來,耳邊跟著“嗡”的一聲,一頭栽倒在地。 駱保手中握棍,目光緊緊地盯著倒在地上暈死過去的沈旸,問道:“王妃你沒事吧?” 菩珠道:“我無事!” 她飛奔到了內室,拿出一條預先準備好的繩索,和駱保一道,將人緊緊地縛住手腳,最后將他的嘴也堵了。 駱保手腳麻利地背起沈旸,菩珠手握匕首走了出來,命沈旸在外的手下將先前扣住的馬車和她的人放回來。 她如愿上了馬車,將沈旸也放在車里,循著前兩天打聽來的路,朝著京都的方向疾馳而去。 駱保這一棍下手極重,天快亮的時候,沈旸方蘇醒過來。 他仰臥在她腳邊,皺眉,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之聲。見她寒面盯著自己,面無表情,便示意她將自己嘴里的東西拿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