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他望了一眼西極,笑而搖頭,曰無話,君路上珍重,隨即轉馬,疾馳而去。 菩珠心跳有些加快,將這一段反復看了兩遍,若有所悟,急忙又翻后面的日志。 肅遠這個名字,在父親的筆下再次出現,是在三個月后。 宣寧三十七年,他抵達銀月城,面見金熹。 金熹的丈夫西狄王雖順利接位,但迫于族內的壓力,在繼位的同時,也另娶了一個西狄的貴族女子做妃。 父親參加繼位典禮,代表李朝皇帝向西狄王宣恩,離開之日,金熹長公主送他至銀月河邊,交給他一支九皋笛,讓他帶給姜毅,再無別話。 日志就此戛然而止。因在歸途之中,父親遭遇了烏離人的突襲,再未歸來。 菩珠望著這最后一頁發黃的紙卷,看著上面熟悉的手跡,腦海里浮現出了年初她剛到京都,在城門外遇到姜毅的一幕。 她明白了,為何當年姜毅身處高位,卻不論婚事,終身未娶。 她也終于明白了,為何他會如此喜愛懷衛。 那一夜,他和那孩子初次見面,在驛舍的庭中,他緩緩地蹲在那孩子面前,凝視著他,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發,用溫柔的語調說,不,我很喜歡你,懷衛。 菩珠險些跳了起來,急忙放下父親的日志,跪地,趴在木箱邊上,急切地翻找著東西。 所幸,東西還在,讓她找到了! 九皋笛,顧名思義,便是用鶴骨制的笛。雖有調引松風吹暮雪之美,但只是一支骨笛而已,在一般人的眼中,不值一文,這才時隔多年依然能在這里得以保存,未被旁人取走。 菩珠拿起那支大長公主當年托父親轉給姜毅的笛,借著閣樓里最后一點剩下的燭火之光,在手上小心地翻了幾下,看見笛子一頭的末端似用刀刻了一列小字。 她湊到燭光之前,仔細辨認:“宣寧二十六年春,毅贈瑯妹?!?/br> 大長公主閨名瑯,宣寧二十六年,她好像才十五六歲。 蠟炬燃盡了最后一點余芯,燭光跳躍了一下,熄滅,眼前陷入了昏暗。 菩珠再次明白了。 這支鶴笛應是姜毅早年送給她的定情信物,只是不知當時是如何一個故事。 那一年她讓父親幫她把它帶回給姜毅,自然是勸他另娶,莫再為她耽誤下去的意思。 只不過沒有想到,它幾經輾轉,最后竟靜靜地躺在了這個蒙塵之地,直到今夜,被自己無意翻了出來,這才得以重見天日。 菩珠手中握著鶴笛,坐在黑夜之中。 一個是自己前世今生都未曾見過面的女子。 一個是不過匆匆遇到便再無干系的男子。 別人的生離死別,和她又有何關? 但是眼睛卻是控制不住,漸漸發熱,心底甚至有些暗羨金熹,為那癡守相望,終身不負??v最后死別,想必她臨去之前,于這少時戀情,心中亦是無怨無悔。 她便如此,在這間充斥著霉塵和蛛絲的黑漆漆的小閣樓,靜靜地獨自守歲了一夜,直到天明,晨曦從天窗射入閣樓,驅散陰影,她緩緩睜開眼眸,將父親的手稿和鶴笛放在一起,小心地收了起來。 幾天之后,她離開齊州,踏上了回往京都的歸途。 守歲夜后,她心思不寧,幾乎每天都要去父母的墓前轉一下,仿佛在那里,她才能尋到內心的安寧。 已是進入孝昌六年。 前世,那場蔓延數州,波及數百郡縣,最后甚至傳到京都,改了無數人命運的大疫,如果沒有變的話,很快就要降臨了。 她記得清清楚楚,在大疫過后,太醫院上報朝廷,同州死人最多,那一帶經過后來的查證,應當便是疫情最初發現的地方。 同州便位于齊州之北,相隔數百里。 后來據說,這大疫亦有不詳之先兆。上年澇,蚊蠅猖獗,當地在某日竟出現了蚊蠅蔽日、齊齊過境的怪狀,隨后不久,人便就出現了病癥。只是當時未被重視,更無任何得力的救治措施,以致到了最后,病患咳血死去,最嚴重的地方,尸相互枕籍,十室九空。 幾日之后,這一天,菩珠將出齊州,計劃繼續往西而去。 一早,隨行的葉霄已是備好馬車,等待王妃上路。 已是過了說好的點,還不見王妃出來。葉霄叫人去催,被告知王妃一人站在樓上屋內,遲遲不出。他不放心,親自去請,上樓,看見王妃已披好一件出門上路的披風,卻不知為何,獨自立在窗前,望著樓下行人往來的街道,似在出神。 他等了片刻,開口喚她:“王妃,好上路了?!?/br> 菩珠向著窗外在望。 這一輩子,好多事情都已經改變,這幾乎是她掌握的最后的先知了。 如果能照前世那樣發展,姜氏死于這場疫病,從年前皇帝召見自己的情況看,皇帝發難的概率極大,那么接下來就是闕國西遷。就算李玄度不聽自己的勸趁機想法反殺孝昌,但只要能保住了人,他應當也能像前世那樣,最后卷土重來,登上大位。 相反,若是沒有這場疫病,姜氏依然健在,那么這個朝廷,還將繼續這般維持下去,鈍刀割rou,不知道哪天會出什么變故。而且,闕國更是個大變數。 看闕王的狀況,即便沒有發生變故,他應當也沒多久的時日了。老闕王若是走了,來自李朝的威脅還在,李玄度也沒答應娶李檀芳,她不知道一心求戰的李嗣道會不會做出什么異常的舉動。 倘若闕國內部分化,被李嗣道掌權,萬一真和東狄聯合,這對李玄度的處境而言,將非常不利。 所以一切最好還是按照前世那般發展。 但是…… 她望著眼前街道之上那些來來去去的人流,這些絲毫不知災禍即將到來,大早正為生計奔忙行走的路人,不禁想起了當日她隨姜氏從安國寺歸來,途中遇到李莊翟莊的民眾在老軍的帶領下獻食的一幕。 那兩個莊子,包括附近別的村莊,在前世的疫病過后,據戶部上報,三人去一,家家死人。 那些老軍,為朝廷打了半生的仗,等著他們的結局,不該如此悲慘。 她又想起除歲那日,她在自己發上插的用來祈祝春日的春幡,想起了金熹大長公主許多年前托父親還給姜毅的那支鶴笛,想起了父親的死。 最后菩珠的眼前,似又浮現出李玄度去年初次歸京祖孫相見的那一幕,浮現出前世他跪在姜氏靈前那如流血淚的雙目。 “阿爹,你早些回家——” 一道稚嫩的女童聲音響起,將她一下拉回了現實。 街道對面的一戶人家打開了門,一個年輕的貨郎挑著擔子從里面出來,身后追出來一個五六歲的玉雪女娃,抱住了貨郎的腿,仰頭依依不舍。 貨郎摸了摸女娃的頭,笑著說好。婦人從后追出,亦笑著,抱起女兒,母女目送貨郎離家。 依稀之間,她仿佛又看到了許多年前,另一個小女孩依依不舍送她離家西出玉門的父親的情景。那時候,那位父親也是笑著對那個小女孩說好。然而,他卻再也沒有回家了。 她閉了閉目,轉過頭,吩咐讓人馬在此先停留幾日,再讓葉霄帶上人,立刻往北去同州高縣,尋訪一個名叫吳之林的游方郎中。 前世便是這個郎中,對撲滅后來這場蔓延至京都的疫情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疫情滅后,朝廷欲留,他不受官,繼續云游四方。 菩珠記得這段時日,這個郎中應當就在同州這一帶。 如今距離前世后來疫情大肆擴散還有幾個月的時間,此刻若能及早將這個郎中找到,定能起到大用。 葉霄聽了她的吩咐,有些不解,但也沒多問,答應下來,立刻帶人動身出發。 第85章 何為是, 何為非,何為公,何為私, 她從來就非常清楚。 祖父忠不避危, 父親埋骨關外, 她是菩家女。再冥頑不靈,看一看她的祖父和父親, 便也能夠明了。 但知和行, 卻是兩回事。 這輩子, 從她睜眼的那一刻起,她便告訴自己, 一切要循心而為。無論是最開始她想要走回前世的老路, 還是后來她算計李玄度, 皆是如此。 她的心敬重祖父和父親,但卻一再地告訴她, 不想做他們那樣的人。 循心, 方能安心。 所以她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好了,為了想要的, 付出必須的代價。譬如,良知。 孝昌六年春的這場大疫,她已暗暗等待很久了。但是這一日當它真的就要到來,她的心卻變得不安了起來。這種不安令她無法排解, 再多的理由也無法自我開解,甚至到了最后, 她幾乎不能面對父親的那尊衣冠之冢了。 就在今早,當同州那個地方就要被她拋在身后的時候, 她終于停了腳步。 事到臨頭,她才知道,其實這很難,真的很難。她的心并沒有如她從前所想的那樣,可以真正坦然地準備好去無視這一切。 不知也就罷了,分明知道,若還視若無睹。這樣的代價,她承受不起。 目送葉霄匆匆離去的身影,菩珠忽然有了一種解脫似的輕松之感。 哪怕希望微茫,也要努力去做。不為別的,此亦是循心,她目下的心。 求一個安心,如此而已。 她在驛舍里安頓下去,等待葉霄的消息。 葉霄沒有令她失望,數日后便將那位吳醫找到,帶到了她的面前。 吳之林比菩珠想象得年輕,布衣芒鞋,面容清癯,雙目明亮,但被帶到之時,風塵仆仆,神色顯得有些焦躁,方一開口,便問王妃何事,若是看病,他不過一游醫而已,看不了貴人的病,請她快些放自己回去,他另有關乎人命的要事在身,不能耽擱。 很明顯,他是被葉霄尋訪到,然后強迫帶過來的,語氣生硬。 他的話,令菩珠心中頓覺忐忑。 難道疫情比自己想象中來得要快,現在已經開始了? 葉霄不悅,正要斥他大膽無禮,已被菩珠阻止了,問道:“你此話何意?你有何要事?” 吳之林道:“我怕此地將有一場大疫,若擴散出去,后果不堪設想?!彼钢慌缘陌棠樅跐h:“他卻將我強行擄來這里!我還是那話,王妃看病,另請名醫,免得被我耽誤了!” 菩珠心中愈發不安,追問:“你方才說此地將有大疫?你已遇見病患?” 吳之林心中雖是焦急,但對面這個年輕的美貌女子地位高貴,他也不敢過于得罪,又見她神色關切,便點了點頭,耐著性子解釋:“我祖籍江南,家中世代行醫,我幼時,鄉里疫情蔓延,病患貌似傷寒,家父遂以傷寒治,然湯藥無效,鄉人死眾,連家父最后亦不幸染病而去,臨終之前,言此為癘病,一染十,十染百,不能用常法治。我時刻不敢忘記先父臨終之言,這些年游走四方,專攻癘病,親歷了各地數次大小疫情,于此略有心得。去年我聽聞同州大澇,擔心過后會有大疫,前些日趕去,四處察看,不幸如我所料,高縣下的幾個村莊已是有了病癥,莫名病倒一片,方七八日,便就死了十來人……” 他再次面露焦急之色,拱手道:“懇請王妃盡快放我回去?!?/br> 葉霄終于逮到機會插話,冷哼道:“我尋到你時,你不正被村民驅逐?若不是我救你,你怕不是要被人拿石頭砸了!” “怎么回事?”菩珠驚訝問道。 吳之林面露無奈:“村民以為神鬼作祟,請巫作法,不聽我言?!?/br> “依你之見,當如何做?” “要滅此疫,一是隔離病患,帕掩口鼻,二是對癥用藥,缺一不可?!?/br> “你既知此為疫病,或將大肆蔓延,憑你一己之力無法阻擋,為何不去告官?只要官府下令,村民自然順服?!?/br> 吳之林道:“數日前我便求見了當地縣令,闡明利害,奈何縣官認定是尋常傷寒,非但不聽,還叱我妖言惑眾,別有居心。我急著回去,便是想再去求見州官,陳情利害。此病兇險,如今雖還限在那幾個村莊,但若不及早處置,我怕用不了多久,就要擴散。一旦出縣,天氣漸暖,后果不堪設想!” 葉霄的神色漸漸也轉為凝重。 菩珠道:“我隨你一道,立刻去見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