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菩珠抬眼再次看向他,輕聲道:“我如實以對。東狄的新汗王企圖拉攏闕王,遣密使許以利益,闕王不受,驅使者出境?!?/br> 李玄度未置可否,這時駱保手中捧著一只扎好的行囊從身后帳中奔出,一邊喊一邊跑送過來:“殿下,東西收拾好了!” 李玄度接過,沒再看她,從侍從手中扯過馬韁,自顧上了馬背,隨即對著上來恭送的葉霄道:“你領人馬回京!” 他說完,調轉馬頭策馬南去,身后張霆沈喬緊緊追隨,幾道騎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道路盡頭那朦朧的晨曦之中。 菩珠壓下心頭澀意,轉過臉,對著立在一旁的葉霄解嘲似地笑了下:“有勞你了,只能送我回京,叫你錯過了大好的立功機會?!?/br> 葉霄恭聲道:“王妃言重,平安送王妃回京亦是一樣。天色還早,王妃可回帳再歇息片刻,日出后再上路?!?/br> 菩珠回到帳中,婢女送入新煮好的早食。因在外夜宿,早食便也簡單,是用羊乳雜了香米煮的甜粥,以及幾樣飽腹的蒸點。 駱保也入帳服侍。 菩珠毫無胃口,打發了婢女,將早食分給駱保。他推脫再三,終于接過,感激地道:“多謝王妃!”說完捧著碗,大口地吃,吃完了自己的,抬頭見她還是沒動面前的食物,道:“王妃可是不愛這味道?奴婢去瞧瞧還有無別的吃食?!闭f完就要出去,被她叫住了。 “你知道殿下幼時先帝送他玉掛的事嗎?是塊麒麟狀的玉佩,這么大,上面有福壽安康的字樣?!逼兄槊枋鲋?,比劃著玉掛的大小。 駱?;貞浟讼?,點頭:“是,奴婢想起來了。那是殿下八歲那年跟著先帝去狩獵的事。侍衛們射死一頭猛虎,先帝牽著殿下上去察看,不料猛虎竟未死透,忽又縱起,利爪打向先帝胸腹,當時侍衛們都隔了幾步,事發突然,救護不及,眼看先帝就要傷于虎爪之下,殿下一把拔出先帝腰間佩劍,舉劍便斷了虎爪。先帝十分高興,回來后,恰于闐國獻上了一批美玉,先帝便挑其中一塊,命工匠琢成麒麟狀。先帝工于金石,親自在玉掛上篆刻了字樣,賜給殿下。此事當時人人皆知,無不稱頌殿下美名……” 他一頓,神色轉為黯然。 “后來出了那事,殿下被發去了無憂宮,奴婢有幸被選中,奉太皇太后之命陪殿下同去侍奉。臨行前,奴婢去王府替殿下收拾東西,想到這玉掛,當時本想替殿下帶過去的,想著到了那邊,也算是個念想,有個盼頭,但卻找不著了。當時王府里到處狼藉,想必殿下此前遺落在了哪里,丟失了?!?/br> 他望向菩珠。 “王妃既知此物,應當是殿下告訴王妃的吧?” 當年秦王得賜麒麟玉佩之時,王妃似還很小,這種關乎貼身之物的私密之事,王妃既知道,想必便是秦王告訴她的。 駱保本早就忘記,說了掌故之后,勾起往事,深覺可惜,不禁嘆氣:“殿下既告訴了王妃,想必心里還掛念著。要是還在就好了,也算一個念想?!?/br> 駱保吃完早食,收拾了碗盞,退了出去。 菩珠一個人發怔,忍不住,又回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 她也不知怎么事情后來就發展到了那樣的地步。她不依不饒,蠻不講理,好似一個潑婦,面目可憎得到了她自己回憶都覺得無法忍受的羞恥地步。 他到底為何拒婚,其實有什么重要? 他為懷有感情的表妹長遠考慮一生,這于他而言,又是什么錯呢? 所以就這件事而言,她有什么資格去要求他如何做,甚至胡攪蠻纏,竟還破壞了先帝留給他的這種深具紀念之意的禮物。 李檀芳替他保管了八年,他拿回來才一個晚上,就毀在了她的手里。 菩珠深深地陷入了一種叫她幾乎就要透不出氣的強烈的沮喪之感里。 他和李檀芳都是高貴而高尚的人。倘若不是命運波折,她強行加入,哪怕前世他這時候也未曾許諾婚約,但在他二人的深心里,應是相互守望,彼此相知。 他說他不配給李檀芳提鞋。 從前對此她還感到不服,然而經過了昨夜,她不得不承認,她確實不如李檀芳,遠遠不如。 這是一個事實。 日出之后,葉霄來請她上路。 這一路,歸京的路上,她便被如此一種沮喪至極的情緒所包圍著,直到這日傍晚,天黑時分,她終于抵達了京都的北城門。 城門此時已閉。 馬車停住,葉霄去和城門令報上她的身份,這時,晚風拂起車簾,借著城門附近火杖的光,她的眼簾之中,躍入了一道身影。 竟是沈旸! 如此之巧,他此刻也在城門附近。 他問了幾聲,得知這一行是秦王妃自闕國歸京的隊伍,立刻下令打開城門,縱馬來到她的車前,下了馬,恭聲道歉:“下頭人不知是王妃的車駕有所得罪,誠祈見諒。王妃行了遠路,想必乏了,不敢再耽擱,請快些入城?!?/br> 菩珠沉默著,坐在車簾密閉的車廂之中,隨了車隊入了城門。 雖未曾回頭,也看不見,但她有一種感覺,他好似還在后頭,就一直看著自己的馬車,如同被他盯著后背。 她悚然而醒,手心之中,微沁冷汗。 她這是怎的了,已經這么多天,竟還沉浸在那一夜的爭執里,無法自拔。 那一夜,她犯了大錯。 第一錯在和他的口舌爭執?,F在想想,毫無意義。 她發誓,從今往后,她再不會就這種無謂之事再失控了。 第二錯,便是毀了他的玉掛。 但錯已鑄,玉掛被她打碎,再無法彌補。她想不開又有何用? 想到前世最后,命運如同浮萍,在男人的手中轉來轉去,還指望另個男人來救,最后在絕望里那般死去,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記下欠他的,日后有機會,用別的方式還他。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她不能一直深陷,作繭自縛。 馬車回到王府,停在門前。車門被人打開,駱保在車外道:“王妃,到了,請王妃下車?!?/br> 她慢慢地呼出一口氣,站了起來,彎腰出了車廂,下馬車,邁步入了王府。 李玄度比她提早六七天就回了京都,回來的次日,便奉命立刻護送西狄小王子西去回銀月城。 他這一趟來回,倘若一切順利,最快估計也要三四個月。而到了那時,正是明年瘟疫爆發的時間了。 菩珠這一夜獨自宿在王府那座闊大而幽深的寢堂里,輾轉難眠。 第二天,皇宮里傳來消息,皇后關心闕王的身體,特召她入宮,前去敘話。 第83章 皇后無緣無故, 怎會叫自己去敘話?菩珠心中有數。 果然,入宮之后,她被引至紫宸宮的一處后殿里。 她到的時候, 皇帝的跟前似乎還有人。菩珠在一間小配殿內等著, 正思忖著片刻后如何應對, 忽然,內殿深處傳出了一道似是叱罵的聲音。 她能聽出來, 這聲音是皇帝所發, 但因距離遠, 一聲而已,很快消失, 聽不清到底是在叱何人, 叱何事。 身處這種地方, 除了謹慎,還是謹慎。誰又被皇帝叱了, 和她并無干系。 菩珠當自己什么也沒聽見, 繼續靜靜等著。 但令她意外的是,片刻之后,透過配殿的窗, 她看見太子李承煜竟出來了。他微微昂首,神色如常,但緊緊繃著的雙肩和疾步前行的步伐,卻是出賣了他的情緒。 以菩珠對他的了解, 他此刻的心情,實際應當非常沮喪。他一言不發, 在身后幾名宮人的隨同下匆匆走在宮道上,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視線的盡頭。 倘若沒有猜錯, 方才那個御前被叱之人,應該就是他了,也不知是為了何事。 菩珠繼續等待。很快沈皋來了,示意她隨他來。 菩珠經過一段光線幽暗的宮道,被引到孝昌皇帝的面前?;实郦氉趦?。菩珠屏住呼吸,上前拜見。 皇帝的臉上已看不出半點怒氣的痕跡了,開口問她此行經過。 菩珠便說了一遍。從抵達前的遇刺開始,一直說到最后離去。 中間除了不能說的她知道的關于西遷的計劃和李玄度兩個舅舅的分歧,其余全部說了,包括李玄度幫李嗣道打退狄騎。 這種事他既做了,想瞞也瞞不過去?;实墼陉I國不可能沒有別的探子。 何況,也沒必要瞞。 皇帝既懷疑了他,即便他袖手旁觀,也可以被解讀為韜光養晦,用心反而更加險惡。 懷璧其罪,這就是李玄度的命運。菩珠很清楚。 皇帝沉吟了片刻,開始提問,問的都是她方才講述中的一些細節。 菩珠知皇帝不輕信,這是在檢查她的話語有無前后不一。原本就是事實,并無增減,于是又一一應答。 皇帝最后道:“你確定,東狄的新汗王遣密使見闕王,被闕王所逐?” “是。闕王親口所言,臣女親耳聽見?!?/br> 皇帝淡淡道:“焉知這不是在掩人耳目?” 菩珠垂首:“知人知面不知心,臣女亦不敢保證闕王是否心口如一。方才所言之種種,只皆為臣女那些日的所見所聞而已,無半句不實。以陛下之英明,倘若秦王與闕人暗中確實另有謀劃,陛下必能洞燭其jian?!?/br> 皇帝沉思,忽又道:“李嗣業有個女兒,記得從前曾欲聯姻,如今怎樣了?這回有無提及?” 菩珠心一跳,若無其事地照著實情道:“稟陛下,秦王的那位表妹,至今對他還是舊情難忘,竟還在等他。這回過去,確實也重提舊事,但最后未成?!?/br> “為何?” “他應是擔憂答應婚事,或將招致朝臣非議,質疑他的目的,故忍痛舍愛,拒了婚事?!?/br> 皇帝眼皮子微微一跳:“他知道朕對他不放心?” 菩珠道:“臣女與秦王處了這將近半年,覺他是個玲瓏之人?!?/br> 皇帝冷哼一聲:“總算你在朕這里還算老實。朕何嘗不知這一點?他從小便以聰明而見長?!?/br> 菩珠急忙道:“臣女在陛下面前,知無不言,絲毫不敢有所隱瞞?!?/br> 皇帝嗯了聲:“既如此,照你看,他有無反心?” 菩珠垂首:“臣女不敢說?!?/br> “赦你無罪,照實說!” 皇帝的聲音就響在頭頂。 菩珠不敢忘記自己在皇帝這里的身份,也放不下她一向就懷著的那個私心。 無論是考慮自己的身份,還是為了她的私心,她都應該回答,他有反心。 雖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說難聽點,萬一皇帝認為他沒反心,不逼他了,她何去何從? 話到嘴邊,想起駱保說他少年被囚無憂宮時的往事,想起他那一夜拒婚歸來,立在門檻之外,狀若鬼魅的壓抑痛苦之狀,那話卻又說不出口了。 “啟稟陛下,臣女覺著,迄今為止,他尚無反心?!彼е?,終于如此說道。 皇帝聲音平淡:“你何以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