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菩珠驚呆了。 她實是做夢也沒想到,在自己面前總是姿態高傲的李玄度,竟患有如此奇怪的隱疾,有如此一段不堪的往事。定立了片刻,忽想起一事,又追問:“他既是被冤的,當日,梁太子是如何將他卷進去的?” 駱保擦了擦眼角,正要說,忽聽身后傳來一道帶著怒氣的聲音:“大膽奴!在背后說甚?” 駱保扭頭,見秦王竟醒了,手扶著門框站在門口望著自己,滿面怒色,一凜,慌忙跪了下去:“殿下恕罪!奴婢方才一時多嘴,往后再不敢了!” 李玄度仿佛十分憤怒,竟能聽到他大口呼吸的聲音,忽閉了閉目,人似有些難受,彎下腰,一下嘔了出來。 駱保忙從地上爬起來服侍。等他嘔完,給他遞帕子,又伸手去扶,見他擦了擦嘴,沉著臉,將帕子隨手一擲,也不用自己扶,轉過身,腳步虛浮地走了進去,心知自己方才敵不過王妃說了這事,真的惹出秦王怒氣了,心中又驚又怕,只能向王妃投去求救的目光。 菩珠穩了穩神,叫他使人來收拾地上狼藉,再送來熱水,將人都打發走后,自己回到內室,見李玄度已歪回在床上,背對著自己,身影一動不動。 她站在床前,默默地望了片刻。 方才乍聽,她覺震驚,覺他可憐,此刻再想,忽又懊悔。恨自己,既從一開始就存了接近他的心思,這種日常只要她稍加留心便能察覺的事,竟也要來到這里,靠了李檀芳之口,才能知道。 她實是太無心了。 也難怪在他的眼里,自己連替她提鞋都不配了。 “殿下,你好些了嗎?” 她穩了穩神,輕聲問他。見他沒反應,絞了一把熱巾,走到他的身后,柔聲道:“我替你擦下臉——” 她探手要幫他擦面,忽見他抬手甩了一下,她手中的巾子便被他甩落在地。 他翻身坐了起來,睜著一雙眼底泛著紅絲的眸,盯著她,冷冷地道:“菩氏,往后你給我記住,我的事,你少打聽!”說完套上屐子,下床,踩著還虛浮的腳步,自顧踉蹌而去。 第77章 菩珠見他這般怒沖沖去了, 不放心,悄悄跟出去,躲在門后偷看他。 他倒沒繼續跑去外面, 就待在庭院里來回不停地打著轉, 看起來燥熱難安的樣子。 問幾句和他有關的舊事, 純粹出于關心而已,他竟又翻臉, 劈頭就是冷言冷語, 說話還這般誅心。 實是莫名其妙! 菩珠本也著惱。但見他這副樣子, 卻又想起駱保方才向自己講的話。 也是奇怪,自己八歲之后的那段經歷, 按理說和他有些類似, 各有各的苦痛, 但自己如今想起來,心中印象最鮮明的, 還是菊阿姆和她相依為命處處保護她的點點滴滴, 求生之苦和這種暖心相比,倒淡薄了不少。而想到他十六歲那年的遭遇,或是駱保描述得太過煽情, 不知為何,總覺他頗是可憐,比自己好像還要可憐。 又想到他有如此暗疾,先前自己因為怕冷, 早早就在屋中用了火盆,他也一直忍著沒反對, 算不算是委屈他自己?后來吵了架,他也就丟下她, 自己跑去外間睡了。 而且,當她想到遇刺那夜他向著篝火對自己說的那幾句,雖心中五味雜陳,過后細想,也不大相信他日后真的能做到,極有可能是句空話,但終歸,那些應當是他那個時刻的心里話。 不管他當時是出于何等的考慮,他畢竟也許諾過會盡量保護她一輩子,盡管也知道,之前被自己給騙得不輕。 如此一想,再大的氣也就平了。 罷了罷了,被他斥了一句而已,又不是第一回 。不和他一般見識,誰叫人家天生高貴。 落了毛的鳳凰,它還是鳳凰,說它不如雞的,都是地上走的那些真正的雞而已。 話雖如此,她也不敢再去惹他了,一個醉漢。 她躲在門后偷窺。 他在庭院里轉悠了片刻,扶了扶額,終于晃了回來。她忙溜回內室,豎著耳朵繼續聽動靜。 駱保好似扶他入內,幫他在外頭鋪了鋪蓋,他就直接醉睡在了外間。 這一夜菩珠沒再接近他。次日很早,天還沒亮,她聽到外間有了動靜,他好似醒了。 他要起身,就得進來更衣。 菩珠起先裝睡,等了好一會兒,沒再聽到有動靜,忍不住好奇,躡手躡腳地從床上下來,趴在隔開了內外間的一扇落地屏風前,輕輕勾開帳簾,看了出去。 他盤膝而坐,面向著漸漸泛白的東窗,背影一動不動,看著有些沮喪似的,在發呆。再過片刻,外面的走廊上傳來婢女們起身后來回走動的腳步之聲,他晃了一下,起身。 菩珠急忙飛奔回到床上躺平,等他走了進來,方裝作剛睡醒,坐起來伸了個懶腰,下床披上自己的衣裳,主動道:“殿下睡醒了?我幫你更衣?!?/br> 李玄度抿著唇,臉色微微蒼白,面容帶了宿醉過后的頹態,望她一眼,頓了一頓,低低地道:“叫駱保吧?!?/br> 果然,還是不讓自己近身。 菩珠暗暗撇了撇嘴,便收回手,照他的話,出去先將駱保喚入,看向那床鋪蓋。 駱保立刻麻利地將鋪蓋收了起來。菩珠這才開門,喚婢女送水洗漱。 今日便是闕王的壽日。待秦王夫婦一道現身在眾人面前,李玄度看起來已是精神奕奕,和眾人談笑風生,心情顯得十分愉悅。 今年不是闕王整壽,加上他舊傷復發,國中日常事大多已交給長子李嗣業,除難決事外,基本不再見外人了,故壽慶并未大辦,只于王宮設宴,招待親朋以及闕國一干貴族官員,男子在宴堂吃酒,這邊的王室貴族女眷,也于近旁的慶春閣內圍宴,進行中時,忽聽那邊隱隱傳來一陣喝彩之聲,吳氏打發一名老媼去瞧瞧是何等熱鬧,老媼回來學了一番,吳氏笑道:“說男人那邊以投壺取樂。四殿下十發十中,竟連中全壺,累全場自罰三杯!” 眾人撫掌大笑,對李玄度的高超投壺技藝贊嘆不已。 一名年紀大些的族親婦人又笑道:“我還記得十年之前,四殿下也曾來此為王賀壽,此情此景,猶如昨日。那會兒四殿下才十四歲,發束金冠,身著緋衣,記得坐騎是匹玉花驄,少年儀容之美,實是我生平第一回 見。不但如此,無論張侯置鵠、投壺射箭,四殿下年紀雖小,無不拔得頭籌。當時我便想,哪家女子能有如此福氣,日后能得殿下之心,今日得見王妃之面,方解疑竇。果然,與秦王是天造地設,璧人一雙!” 其余人也看向菩珠,跟著紛紛稱贊。 自己是客,又來自李朝,菩珠知這些闕國的貴族婦人不過是在應景客套罷了。提及李玄度時,在場的婦人幾乎都下意識地望了眼李檀芳。這種細小的表情,她早就收入眼中。 想必在闕國人的眼中,多年以來一直認定李檀芳當嫁給李玄度的。 她面帶微笑,辭謝眾人對自己的溢美之詞。 吳氏也將她夸得天上地下少有,隨后望一眼坐她自己身邊的李檀芳,笑道:“不能就聽男人他們玩,我們這邊也來投壺,以樂嘉賓。投空了幾支,便自罰幾杯。誰若能似秦王那般全中,全場陪飲!” 眾人紛紛贊好。 闕國男子多驍勇,女子雖不至于提刀上馬,但對投壺這種宴席游戲,自不會陌生。侍人們很快在場地中間擺上箭壺,眾人按照座次,一個一個輪著去投。 京都長安宮里的筵席,自也少不了投壺作樂。于吃喝玩樂,菩珠可謂無一不通。但今日,或是一開始推不過眾人敬酒,先飲了幾杯,人已帶醉,又或許是心情所致,半點好勝之心也無,手感更是一般,十箭八中。原本可以九中的,但其中一支投入之后,又跳了出來。 八中雖稱不上極好,也算不錯了。全場紛紛為她喝彩,她當自罰兩杯。 吳氏忙起來,阻止她自罰,說她是今日貴客,照規矩,可免。 菩珠笑著命人斟酒,痛快地自己喝了滿滿兩杯,方在眾人的再次喝彩聲中歸了座。 又幾名貴婦投壺后,輪到李檀芳。 全場屏息。她在注目之下開始投壺,十箭七中。投完抬眼,發現眾人都望著自己,表情似是錯愕,笑著搖了搖頭,自嘲道:“許久未玩,有些手生,能中七支已是極好?!闭f著自罰了三杯。 眾人聽她如此解釋,也就釋然,繼續投壺。 菩珠覷見她坐回去后,她身邊的吳氏附唇到她耳畔,低低地問了句什么話,面帶疑惑。她笑著輕輕甩了下方才投壺的右手,應了一句。因周圍笑聲不斷,沒聽見,但辨她神色,似是在重復方才的解釋。 菩珠一目了然。 李檀芳平日必精通投壺,吳氏愛惜侄女,為了讓她出個風頭,故意安排投壺。她卻只中七箭,引吳氏不解。 她說是手生所致。但直覺告訴菩珠,她是故意輸給自己的,要比自己少投一箭,免得令自己在闕國貴婦面前失顏。 如此一個大度又細心的李檀芳,令菩珠不由地再次想起了李玄度那句自己給她提鞋也不配的話,心中的自卑之感,愈發濃烈。 耳邊全是歡笑之聲,不停有婦人上來向她敬酒,她笑著,來者不拒。酒量本就淺,又酒入愁腸,怎經得住,宴席尚未結束,人便發暈,怕失禮,勉強撐著,硬是撐到宴畢,周圍不知醉倒了多少的人,這才起身向吳氏辭別,叫王姆和婢女扶自己回。 她進了屋,覺胸口發悶,沖到盂前彎腰嘔吐,將今夜吃下去的,喝下去的,全都吐了出來,最后連膽水和眼淚都出來了。 吐光后,她覺得頭嗡嗡作響,太陽xue似在抽筋,人暈乎乎難受極了,接過婢女遞來的溫水漱了口,擦了把臉和手,連醒酒湯都沒等到,一頭倒下,就醉睡過去。 王宮盛宴,闕王收到李玄度轉呈的來自姜氏太皇太后的賀禮,十分欣喜,回憶當年闕國與李朝結盟并肩作戰并得賜李朝國姓的往事,一時豪情勃發,飲了不少的酒,待宴席結束,便就醉了,被李玄度和李嗣業送去歇息。 安頓好闕王,李嗣業叫李玄度隨自己來,領他入了王宮的一間內室,屏退左右,命心腹在門外守著,這才笑著問道:“如何,今夜可是盡興?” 李玄度知他有事要說,且自己也隱隱猜到是為何事。想到昨日終于見到了暌違八年之久的外祖父,記憶中那笑如洪鐘的老人家,再見已是傷病纏身,垂垂暮老,又想到蓬萊宮中的祖母,亦是華發蒼蒼,難抑心中酸楚,道:“外祖與舅父可商議停當了?我愿皇祖母壽與天齊,甘愿以我之命,為祖母延壽,然人世間生老病死,如之奈何?;实鄄讲较啾?,怕是刻不容緩?!?/br> 當年梁太子案后,李玄度被囚,繼而牽連闕國。闕國被認作同黨,受到攻訐,若非姜氏發聲,后來如何局面也是難講。 兩年后,李玄度雖獲赦免,但對于闕國而言,隨著與闕國有密切關系的明宗的駕崩,懸于頭頂的那把利劍陰影,再沒有被摘除過了。 尤其這兩年,密探送來的消息,令闕王倍感憂慮。李玄度知道,外祖漸漸有了遷國的想法,擬將族人分批,暗中西遷,回到從前的祖居之地,以避將來可能的滅國之禍。 倘若計劃能夠實現,皇帝即便想要發兵徹底鏟除后患,也需有支撐大軍深入西域長久作戰的糧草支援,還要應對來自北方的壓力。 就目前而言,李朝雖強大,卻未強大到能支撐在西域和北面同時進行雙線大戰的程度。 所以,這是一個避禍的可選擇的方向。但舉國西遷,人口涉及數十萬,除了戰士,國中還有許多婦孺和老弱,于他們而言,這必是一場極其艱難的長途跋涉,中途還不知會遇到何等的磨難和考驗。 更何況,闕人的先祖當年因仰慕中原文化才東歸來此,如今卻要放棄早已融入血rou的這片土地家園,無論從情感還是實際而言,都是一個極其重大的事件,不可能說定就定。 所以這兩年,闕王只派人去探查西遷路線,尋訪舊日家址,這個計劃始終尚未得以最后確定,也一直處于嚴格保密之中。除了闕國最核心的數人之外,別人并不知曉。 李玄度是知曉這個西遷計劃的人員之一。今夜見舅父將自己帶到這里,便猜到他是想和自己說這件事。 果然,李嗣業走到一面墻前,拉開遮擋住墻面的一道帷幕,露出其后懸于墻上的一幅輿圖,指著上面作出標示的路線,讓李玄度來看。 “線路不久前已經擇定,這是最安全,也最便捷的路。倘若萬般無奈,真的到了舉國西遷的一日,便就走這條道……” 李嗣業一頓,神色沉痛。 “想我闕人先祖當年東歸,一路披荊斬棘,來到這里,篳路藍縷,艱苦創業,方有了一片家園樂土,沒想到如今竟又……” 李嗣業眼眶泛紅,聲音變得微微顫抖,停了下來。 李玄度眼角亦是微紅:“全是我的罪責,累外祖、舅父還有千萬的闕人不得安寧,危險至此地步,甚至還要被迫放棄家園——” 李嗣業立刻搖頭:“與你何干?當年若非與李朝結盟,我闕人便要受北面狄人的壓迫,存亡勝敗,誰能料定。實在不行的話,西遷也好,只要人在,何處不是樂土。真要究禍患之源,不過是小國周旋于大國之間,向來生存艱難罷了,今日之局面,也是天意使然。帝王寡恩,你出生于天家,才是深受其害,從前你蒙冤時,無論是外祖或是舅父,只恨自己無能,不能替你解半分難!” 他定了定神,臉上露出微笑。 “舅父叫你來,是知你擅謀,能運籌帷幄。倘有一日真要西遷,遷移數十萬人,不啻一場大戰,如何安排人員分批、路途補給、安全護衛,以及如何經過沿途各國,都需細細勘定。舅父望你能助一臂之力……” 李嗣業正說著,聽到密室外傳來一陣爭執聲,辨出是弟弟李嗣道,他被守衛攔在門外,正大聲呼喝。 李嗣業皺了皺眉,拉上簾幕,過去開門。 李嗣道今夜喝了不少的酒,臉膛通紅,闖了進來,看見李玄度,立刻上前,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聲道:“四殿下,小舅有句話,早就想和你說,趁著這個機會就直說了!李朝皇帝已經不是從前的皇帝,逼迫太甚,不給人留活路。他既認定你要造反,你為何不反?只要你發個聲,小舅舅唯命是從,帶人全力支持你殺過去,把那個狗皇帝的腦袋給砍下來,你自做皇帝就是!” 他一雙通紅的眼,盯著李玄度:“你給舅舅一個表態,怎樣,你到底反不反?” 李嗣業大驚,隨即怒道:“二弟你醉了!你在胡說什么?還不住口!” 李嗣道環顧一周,大步走到那幅簾幕之前,一把扯開,指著上頭的輿圖,輕蔑冷笑:“王兄,我知你的想法,怕東怕西,一心只想帶著族人西歸。憑什么就這么把我們已經住了幾百年的地方給讓出來?我今日話就放在這里了,叫我西遷,不可能!四殿下若不愿意反,我便自己反。你怕,我不怕,我手下的勇士更不會怕!” 李嗣業道:“你以為造反如此簡單?憑區區一個彈丸小國,如何與李朝對抗?倘若不成,結果將是如何?國滅,族亦不存!你們這些武士可以死,那些百姓將要如何?” 李嗣道說:“放棄土地與死何異?我料闕人不會全都是軟骨頭!到時候,要逃的,盡管逃去,不走的留下,一戰便是!” 他一頓,又冷笑道:“東狄不是在拉攏我闕國嗎?四殿下若真不反,到時候,等你們走了,我便與東狄聯合。就算與虎謀皮,也是在所不惜。于我闕人而言,狄人與李朝人有何區別?這個所謂的賜姓,我也不要了!李朝皇帝不仁,就休怪我不義!大不了魚死網破,我也不會便宜那狗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