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結發?!彼淅涞氐?。 菩珠心一跳:“你要做什么?” 他一言不發,黑著臉大步走到妝奩前,“嘩啦”一下抽出鏡匣,用力過猛,整只匣子被帶了出來撲落,那些明早還要用的香粉胭脂和簪釵首飾滾滿一地,幾只玉鐲當場碎裂成了幾段,案上的鏡亦是顫顫巍巍不停,若非靠著墻,只怕也要摔下來了。 他撿起那只裝了二人束發的小錦囊,踏著滿地狼藉,轉向香爐。 菩珠嚷道:“不許你動它!”撲上去就從他手里一把給奪了回來,雙手背在身后,不讓他拿。見他朝自己伸來手,轉身想逃,卻被他擋著,無路可去,二人一個要奪,一個不給,悶著聲誰也不說話,寢堂里只聞彼此糾纏越來越粗重的呼吸之聲,連近旁的燭火也被帶得輕輕搖晃。 正扭打掙扎之際,她腳底沒站穩,打了個踉蹌,一下就被他攥住手臂反扣在了身后,人也被面朝下地摁在了妝奩的臺面之上。 那面銅鏡受了撞擊,終是失了平衡,朝著菩珠的頭砸了下來,被李玄度一把掃開,掉在了地上。 他的手反扣著她胳膊,力道很大。菩珠感到自己手腕幾乎都要扭斷了,手指卻還死死地攥著錦囊,咬著牙就是不撒開。 她趴在案上,衣衫因方才的扭奪從一側肩膀上滑落,露出半邊雪背,那側的蝴蝶骨因扭曲的胳膊動作而凸起,顯得極是醒目。如此僵持片刻,她疼得快要受不住了,悶哼了一聲,忽然感到后背一輕,他撒手,松開了她。 菩珠人趴在妝奩的案面上,一時起不來,等穩住神,捏著那只自己方才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小錦囊,站直,扭頭見他已經往外去了。 她拉回衣衫,盯著他的背影,揉著自己發疼的手腕,心里還是很氣,突然見他停住腳步,轉頭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算你有點自知之明。你確實遠不如檀芳,連替她提鞋都不配?!闭f罷丟下她,出了寢堂。 第75章 李玄度去了, 菩珠卻猶如被人打了狠狠一記悶棍。 她軟坐在妝奩之前,對著腳下滿地的狼藉,感到自己胸口發悶, 呼吸不順。 她又氣憤, 又是難過, 以至于那只還攥著小錦囊的手都在微微地發抖。 他方才說什么?竟然說,她連替他表妹提鞋都不配? 她愣怔了許久, 冷笑起來。 是啊, 她如何能與他前世后來終于迎娶的這個心儀女子相比。 幼時親人盡失, 流落邊地,和阿姆相依為命, 為每日的果腹和御寒而奔波, 倘若不是后來遇到楊洪收留, 早就已經成了邊地無數凍餓亡魂中的一只了。 她一個人冷笑了片刻,又覺眼睛一陣脹澀, 忽瞥見通往此間內室入口的那道綃帳之后有只人影來回地不安徘徊, 想進又不敢進似的,知是那個駱保。 李玄度今夜必宿在靜室不回來了。 她道:“你去那邊吧,我這里用不著你!” 駱保低低地應了一聲, 退了出去。 菩珠拭了下眼睛,蹲了下去,自己將那些落了一地的釵環一件件地撿起來,收回到屜中。最后她盯著手中這只自己方才奮力才保住的裝了束發的錦囊, 又是一陣發呆。 她亦是不知,方才為何拼命地要從他手中留下這東西。只是見他要燒, 憑了本能便沖上去加以阻止。 或許,她是為了日后關鍵時刻能將此物派上用場, 好提醒他,記住那一夜的恩情。 可是有一天,她真若不幸地淪落到了需要這種東西來挽回恩情,一束結發而已,能有什么用??峙轮粫l提醒他那一夜,她是如何地欺哄他罷了。 雞肋般的東西。她方才卻那般拼命護著,實是愚蠢,累胳膊險些被他殘忍拗斷。 菩珠揉了揉自己還發疼的手腕,再不想見此物了,丟進奩屜,“啪”地合上屜門。 第二天是出發的日子。 別管昨夜發生何事,心中如何郁懣,只要人還好,便是天下落下刀子,她也必須得和他一道上路出發。 她戴上冪籬,遮住自己的臉。登上馬車時,見李玄度坐在馬背之上,雙目平視前方,面無表情,沒看自己一眼。 她亦不想看他,上車便閉合門窗,路上除了停車進食和休息,未再開啟過半分。 當晚,一行人入住沿途的一間驛舍,夫婦同床,相互卻未開口說過半句話,各自睡覺。 菩珠怕自己睡著了不小心碰到他,熬著,等他看著終于似是睡著了,暗暗地往自己一側的被下加塞枕頭,以相互隔擋。正塞著,忽見他睜眼冷冷看過來,手一頓,隨即也冷笑:“看什么?豈不知這是為了你好。似我這等給人提鞋都不配的人,萬一床上誤觸殿下,豈非玷污了殿下的高貴?” 李玄度恍若未聞,閉上眼眸。 菩珠也不用遮掩了,一把塞完隔開兩個人的枕,自己也就背過身去,胡亂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早爬起來趕路。如此在路上行了五六日,這日越過黃河,進入了太原郡。 闕國位于中原之北,東狄之南,夾在兩國的緩沖地帶上。具體之路徑,過太原郡,出雁門,再往北數百里。如此一段不短的路程,即便緊趕,至少也需半個月的時間。 又行了五六天,這一日,雁門關終于遙遙在即,等出關,再行個三兩日,到達一兩山相夾之處,繞過去,有一片平原,那里河流豐沛,土壤肥沃,便就是闕國的國土所在之地。 明日出了雁門,就快抵達目的地,隨行的葉霄等人皆面露輕松之色。當晚,和平常一樣落腳驛舍。 時令將要入冬,越往北,天氣越是見寒。 這幾天入住驛舍之后,驛丞為討好秦王夫婦,無不將內室用炭火燒得熱烘烘的。 此間驛舍亦是如此,人在室內,穿衣若是厚重些,沒片刻必定出汗。 菩珠還沒睡覺,見他從外頭進來,和前幾夜一樣,沐浴更衣完畢,叫駱保在外間給他另外鋪個臥鋪,他單獨過夜。 菩珠心中忍不住再次發笑。 越近闕國,李玄度怕是越覺他那位表妹的好。這一路上,不但沒再動她半根手指頭,這幾夜,還寧可單獨去睡外間那臨時支床的冷屋,也不愿和自己同床了。 他這是做什么,在為他的表妹守身嗎? 她見那個駱保立在一旁看自己,神色似有猶疑,忍不住冷笑:“你瞧我做什么?殿下的吩咐,你沒聽到?還不趕緊去替他鋪個床去?” “鋪厚些,被子不夠的話,箱子里還有,我讓人給你拿。當心別凍壞他,萬一凍著了,到了闕國,遇到了人,若問起來,我不好交待?!?/br> 她又添了一句。 駱保這些天出現在他二人面前之時,小心謹慎,連大氣也不敢多透一口。知王妃對秦王單獨另睡外間一事很是不快,這話夾槍帶棒,顯然有所誤會,偏偏秦王高傲,不容自己向王妃透露他早年因囚禁而落了隱疾的事。 他偷偷看了眼秦王,見他神色漠然,似沒聽到王妃的諷刺之言,無可奈何,低頭出去在外間鋪蓋。 整整一夜,獨自躺在里間的菩珠就沒怎么睡覺,輾轉反側。 李玄度貶她,說她連替李檀芳提鞋的資格都沒有。 他若以為,她會因他的這句話而一直傷心自棄下去,那就錯了。 那位李檀芳,究竟是何等人物,隨著闕國愈近,她感到越來越好奇,想親眼見識的欲望,也變得愈發濃烈。 至于李玄度,現在他愛怎樣就怎樣好了。該說的話,那天吵架之時,她都已說盡。 她逼他早做計劃,固然是有為自己考慮的成分,但對他而言,難道是在害他?至少,他若肯聽,早早未雨綢繆,便不至于最后關頭像前世那樣倉促應對,令他和闕國都遭受磨難。罷了,反正現在她是沒心情再去管他了。愛怎樣就怎樣。大不了她就坐等明年那個關鍵節點逼近,待局面突變,姜氏這座天塌落,到時候,他若還是不拿自己的勸告當一回事,老老實實坐等皇帝開刀,她就真的佩服他了。 菩珠這夜想東想西,想得腦殼發疼,第二天頂著一張兩個淡淡黑眼圈的睡眠不足的臉上了馬車,隨李玄度繼續北上,順利出了雁門關。 出關后,道旁景物漸漸蕭瑟。蘆荻殘,北雁歸,一側是一望無際的漫漫丘陵,一條河流穿川而過,另側是座貧瘠的陡峭山峰,道路崎嶇。 關外無驛點,但有商旅自發形成的過夜之處。 李玄度還是少年之時,曾數次往來于這條道上,知走完這段山道,過去便是平原,有一避風之處,是長年往來在李朝、闕國和東狄邊境之間的商旅的扎帳宿營之地,命眾人小心,加快速度,盡快在天黑前過山,早些落腳休息。 葉霄喝令同行的護衛打起精神,自己在前開道,行至一段狹窄的拐角處前,聽見山后傳來一陣放歌之聲,唱的是塞外之秋,牛馬遍地,伴著豪邁的歌聲,從拐角處現身了一隊商旅,十幾人,驅著裝了各種皮貨的車,慢慢行來。 山道狹窄,雙方當頭而遇,各自停了下來。 那隊商旅之中,有漢人,有狄人,也有生的混血模樣的人,見對面行來李朝的一隊官軍,十分惶恐,忙避讓到一邊。領頭的是個老漢,對葉霄說,自己這一行人是長年往來于三國邊境之間的生意人,這趟剛從東狄人那里收來幾車皮毛,趕著販往雁門關內出手,沒想到擋了官軍的道,連聲告罪。 葉霄知雁門關外生活著一些從東狄逃出的窮苦牧民和受不了欺凌的奴隸,時間久了,與漢人雜居通婚,學會中原語言,在三國間販物為生,道上相遇,也不奇怪。 這些人皮膚黝黑,顯然是長年往來道上風吹日曬所致,身上攜著商旅常用來防身的馬刀,倒也符合身份。但出于謹慎,還是叫手下檢查了貨物,又隨意指了當中的幾名狄人,問名字年齡,隨意交談,對方果然能說中原語言,稱都是從前逃來的奴隸和活不下去的牧民。 葉霄便結束了盤問,命這一行人暫時將所有的車馬退在路邊,等自己這邊先行過去。那老漢唯唯諾諾,立刻命令眾人照辦。 路讓了出來。 葉霄騎馬在前,繼續引著隊伍前行,出于習慣,仍然打量著靜靜退縮在路邊的這十幾名商人,不知為何,心里隱隱覺得哪里仿佛還是不對,一時卻又想不出來,眉頭不禁微皺。 他已領著行在前的幾名護衛經過了這十幾個人,回頭望了眼馬上的秦王,又往前行了一小段路,突然,腦海里閃現過了一道靈光。 這些商人是假的! 他們的小腿幾乎全部都是外八字的形狀。 狄人里的貧民和奴隸,成人不可能長出這樣的腿。 只有那些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狄國武士,才能長出這樣的羅圈腿! 葉霄猛地回頭,回過頭的時候,看見一個距離秦王最近的中年男子忽然動了下胳膊,袖中滑出一柄匕首,一把握住。 葉霄大驚,高呼一聲“刺客”。道路狹窄,他來不及調轉馬頭,從馬背上飛身而下,朝秦王疾步奔去。 然而還是遲了,刺客身影如同閃電,已是撲向秦王。 匕首距離秦王,不過三尺而已! 眼看秦王就要喋血,而自己無法趕到他的身邊。事發又實在突然,他近旁的幾名護衛還沒來得及反應。 正當葉霄絕望無比,心膽俱裂之際,一直穩坐在馬背上的李玄度仿佛早有防備,已是無聲無息地拔出了隨身的佩劍,一劍斬落。 劍芒動處,那個握著匕首正撲向他的刺客的人頭和身體忽地分開,頭從肩膀掉落下去,一股血柱自斷頸噴薄而出,噴出數尺之高,如紅雨淋落,而那具握著匕首的身體卻還能動,憑著余勢繼續朝著秦王沖來,被反應了過來的幾名侍衛亂刀砍開,這才砰地一聲倒在地上。 老漢見刺殺未成,臉色大變。 方才的那名刺客,是自己手下的第一勇士,身手極是了得。 這個計劃也堪稱周密,沒有想到,竟會是這樣的結果。 他想不明白,這計劃到底是哪里出了紕漏,竟會被對方識破。 致命的第一擊失手,想再取秦王性命,難如登天。 好在還有后手,成與不成,端看天意了。 他打了個唿哨,埋伏在山頂的手下得令,立刻將預先準備好的火石推落。 一時之間,大大小小的火石從天紛紛而落,狹窄的山道上火光大作,馬匹受驚,失控奔走。 菩珠昨夜沒怎么睡覺,方才坐在車廂里,人半睡半醒,正昏昏沉沉,突然被外面的廝殺之聲驚醒,還沒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又感到車廂的頂上一震,似是砸落了石塊似的巨物。 她大吃一驚,正要察看是怎么回事,車廂的門突然被人一把推開,侍衛張霆現身,用焦急的語氣叫她下來。 菩珠知情況危急,急忙下車,見頭頂火石如雨,不斷砸落。 她跟著侍衛躲閃,往道路一側石頭砸不到的山梁凹處奔去??煲降臅r候,突然,上方又猝不及防地落下了一塊大如磨盤的火石。 前頭正好沖來了一匹受驚的馬,將去路擋住,躲閃不及,眼看就要被砸中,一道人影從后突然疾奔而上,將侍衛一把推開,卷著菩珠撲到了地上,抱著她迅速打了幾個滾。 轟的一聲,巨大的火石砸落,將那匹馬當場砸倒,折骨隕筋,火星子四下飛濺,聲勢驚人。 菩珠這才認了出來,抱著自己躲開了這一劫的人,竟是李玄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