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她的語氣聽起來似乎自己是楊洪的大救星,竟有點洋洋得意的味道。 菩珠站在廚房門口看老林氏手舞足蹈地表演完,望了眼章氏。她臉色發白,嘴巴微張,一動不動,神色慶幸,又似后怕,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扭頭看向自己,見自己也正看著她,表情變得尷尬了起來。 菩珠轉身繼續幫阿菊燒火,表面淡定,心跳實則有些加快。 終于發生了!這就是了! 很快,她就要回京都了! 第13章 李玄度兩天之后抵達玉門關,與鴻臚寺少卿朱讓一行人匯合。 朱讓快五十歲了,官居少卿,是鴻臚寺的二號人物,這趟出遠門接人的差事,原本用不著他,派別人便可。但姜氏太皇太后對小王子的到來極是期待,而孝昌皇帝對嫡祖母又極是恭孝,這是個難得的露臉機會。 從少卿到正卿,官品雖只差半級,但想要跨越,卻絕非易事,有人熬了一輩子也始終沒法上去。 為了那個饞了快半輩子的九卿之位,他自告奮勇接下了這一趟差事。 他固然精通朝貢慶吊、贊導相禮的鴻臚之事,但平日四體不勤,更是鮮少騎馬,何況要從京都出發一口氣騎到帝國最西端的玉門關?曉行夜宿,半個多月下來,不但人黑瘦了一大圈,兩腿更是騎馬騎得直打哆嗦,又不想被下面的人看出來,咬著牙忍受,好容易昨日終于熬到玉門關,本以為可以在這里停下來歇氣,坐等小王子到來便可,哪知才一夜,秦王李玄度就從后趕了上來,傳太后懿旨,出關直接接人去。 朱讓心里叫著苦,表面不敢表露半分,唯唯諾諾,召集隨從硬著頭皮準備出關,幸好,出發之前,秦王忽然改了主意,叫他不必去了。 李玄度早看出來了,這個朱讓已經吃不消。 關外有段路很是兇險,讓他勉強跟著,用處不大不說,還多個累贅。萬一老頭子挺不住了,自己還得費事刨坑埋尸,干脆不帶了,只從朱讓原來的人馬里挑了部分精壯武衛領了徑直出玉門關,循那條沿著河流走向而形成的商道西去,數日之后,便進入了人人談之變色的白龍堆。 此地堪稱西行路上最為兇險亦是最為神秘的地帶,大片的荒漠里布著高聳在地面之上的突兀怪塔和土柱,一眼望不到頭,溝谷內又到處堆積流沙,白天便常常怪聲不絕,入夜更是鬼怪出沒,常有往來之人失蹤,傳言就是被鬼怪吞噬,故有鬼域之名,一般的商旅不敢獨行,通常都要等到聚眾成團,這才白天結伴過境。 算著日期,小王子一行人這兩日應當就要到這里了。入夜,向導尋了一個避風的平地,李玄度命隨眾扎營過夜,輪班值守。這一夜除了怪聲充耳,倒也沒見什么吃人的鬼怪,次日清早日出前,隊伍繼續動身西行,到了晌午,行到一處分布有平坦可坐石塊的地方,乃是過往商旅長年在此停留小憩而形成的一個休息點,李玄度下令暫停前行,進食飲水。 忽然,負責領路的向導高聲喊道:“前面有人來了!” 眾人望去,遠遠看見前方果然有隊人馬的影子,剛開始還看不大清楚,等對方繞過了一座大沙山,視線豁然開朗。只見前頭豎了一面繡了狼頭的引路旌旗,后頭長長一條隊伍,馬匹和駱駝間雜其間,一路迤邐緩緩而來,人數看著有數百之眾。 葉霄立刻帶了幾個人縱馬迎去,片刻后回來,向李玄度稟告:“殿下,正是小王子一行人!” 他的神色帶著一絲喜意,顯然終于松了一口氣。 李玄度微微瞇眼,眺一眼前方,隨即命人馬列隊相迎。 那邊很快到了近前,停了下來。 李玄度下馬朝著前方走去,來到了小王子乘坐的閣廂之前。 小王子今年不過八九歲,一頭卷曲黑發,兩只藍色眼睛,rou嘟嘟的臉蛋,生得頗是討人喜歡。方才他聽人稟告,前頭遇到了奉外祖母之命來接自己的人馬。這一路被困在這個小閣廂里,從一開始出發時興奮到后來乏味,在里頭倒豎蜻蜓來回滾,無聊得兩眼發直,忽然聽到有人來接,興奮不已,按捺不住早就一頭鉆了出來。 他叉開雙腿,高高站在上頭,先打量對面排場,發現人員不過一二十名,個個灰頭土臉,遠不是自己想象中泱泱皇朝的儀仗氣派,大失所望,未免就暗暗瞧不起了,又看向停在自己面前的那人,兩只眼睛骨碌碌地在他身上上下轉了幾圈:“你就是我娘親的那個小侄,叫什么……” 他皺眉,敲了敲腦袋。 “李玄度?” “我,阿勢必!還有個我娘親給我起的名字,叫懷衛?!?/br> 小王子從小深得其父西狄王元渾的寵愛,養成了目中無人的性子,除了在母親面前扮乖之外,背過身,就成了另個人,此刻也完全不把面前的這個“四兄”放在眼里。開場算是自我介紹完后,沖對方勾了勾手指。 李玄度老老實實地往前上了一步。 小王子顯然對他這種聽話的態度很是滿意,眉開眼笑,竟又伸手大喇喇拍了拍他肩:“辛苦四兄了!等見到外祖母,我會讓她好好賞賜你的!” 李玄度面無表情,只唇角微抽。 葉霄與鴻臚寺的那班人馬起初見這小王子開口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原之語,又是大長公主的兒子,本頗多親切之感,沒想到情勢急轉直下,面面相覷,偷看面無表情的秦王。四周靜默了。 小王子卻渾然未覺,拍完李玄度的肩,跳了下來,繼續旁若無人地指揮:“我要騎馬!我不坐籠子了!你叫他們給我換乘馬,等我到了京都,我再叫外祖母賞你……” 他說得正起勁,忍無可忍的李玄度伸出手,五指如爪,一把揪住他衣裳后領,呼的一下,將他整個人懸空拎了起來,提著就走。 李玄度貌異美,身形亦不似孔武之人,手勁卻異常得大。懷衛仿佛一只小雞,在他手下奮力掙扎,尖聲大叫,可憐腳上靴子都踹掉了一只,高高飛出栽進了路邊的沙堆里,卻還是敵不過他,被拎著回到了閣廂前。 早有小王子身邊的奴隸打開門,李玄度將他一把扔了進去。 “給我老實待在里面罷!” 他叱了一聲。 當著這么多人面,不止自己的奴仆和侍衛,更重要的是,還有京都那邊首次碰面的人,他,阿勢必小王子,竟丟臉丟到了這種地步! 小王子看見對面那些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惱羞成怒,一骨碌爬出來,探頭沖著李玄度喊:“你給我記??!我會讓你后悔你今日此刻對我的舉動……嗚嗚……” 他話音未落,腦袋又被李玄度一把按住,強行塞了回去,隨即命人關門。 行路實在乏味,這一路到后來,小王子想出來騎馬,但他畢竟年歲還小,出門在外,同行的正使和護衛官怎敢從,死活不肯答應,于是這一路過來,被他折騰得不輕,今日見這小魔主才遇到京都那邊來的人,竟就吃了如此一個大排頭,暗笑不已,忙遵命關門。 小王子羞憤更甚,手腳使勁抵著門,不讓人關,又再次強行拱出來一只腦袋。隨從勸阻,對面葉霄等人睜大眼睛看戲,亂哄哄好不熱鬧。 李玄度瞥了眼小王子剛踢出來還倒栽在沙地里的靴子,待去撿,他身后的一個西狄奴隸也看到了,怎敢讓他動手,忙搶著上前取靴。 李玄度正要回身,眼角余光掃過了那只靴旁的一簇梭梭草,心里忽然掠過一縷微妙的怪異之感,總覺哪里似乎不對,視線便在草叢里停頓了一下,停在了雜在其中的一根老蘆葦管上,很快,他再看向附近的另幾簇草叢,眼底眸光一沉,毫無預警突然一個回身,迅速撲向了還在和仆從掙扎抗拒的懷衛。 落靴旁那簇梭梭草下的沙地表面陡然綻開一個大洞,揚沙里躍出人影,一道勁弩也隨之激射而出,朝著小王子直取而去。 說時遲那時快,李玄度身影矯若鷹鷂,伸手便將小王子從閣廂口猛地拽了下來,抱著撲倒在沙地里,壓在了自己的身下。 弩箭射人落空,釘入了托著閣廂的其中一只駱駝的駝峰上。 駱駝四蹄緩緩屈跪,最后倒在地上,竟毒發而亡。 附近前后另外幾處生有梭梭草的沙地之下,此時接二連三也躍出來人,共五六名,紛紛朝著這邊奔來,發射勁弩。 “保護小王子!” 李玄度厲聲大喝。 葉霄早反應過來,一聲唿哨,帶著身后十幾名訓練有素的護衛朝李玄度疾奔而來,迅速列隊,兩排一跪一站,擋在了李玄度和小王子的身前,繼而舉弩,朝著對面殺手反射。 西狄使團里的衛士長也迅速帶著武士加入。 數十乃至上百發的弩箭唰唰齊出,很快便將來人射倒在地。 葉霄沒有立刻松懈,命繼續列陣護衛待命,自己沿著附近剩余的梭梭草檢視過去。 他目光銳利,如同鷹隼,經過一簇時,停了下來,緩緩抽出腰刀,突然,朝著草下那片沙地一刀刺了下去。 一片殷紅的血色,慢慢地從沙下浸了出來,潤濕黃沙,沙面起伏,一個耳鼻塞布的殺手捂著腹掙扎著從沙坑里爬了出來,抬起頭,驚恐雙眼便對上葉霄手中那片還滴著自己鮮血的白刃。 葉霄審訊完畢,走回來向李玄度回稟。 殺手是劉崇所派,知道小王子一行人將在今日經過這里,便在這個休息點設計埋伏,伺機而動。 因為附近一片平坦,沒有可供藏身的所在,昨夜起,殺手將自己淺埋在近旁生有梭梭草的沙面之下,以布裹護耳鼻,口中咬蘆管伸出沙面呼吸通氣。之所以選擇埋身在梭梭草旁,就是為了利用草叢遮掩蘆管,如此靜靜埋上一夜,風將流沙吹平,昨夜地表留下的痕跡便全部消失,等到小王子一行人至,伺機可從沙下躍出行刺。 這個計劃原本可謂周密至極,防不勝防,卻沒有想到,因為一根極不起眼但卻不可能出現在這種地方的蘆葦管,還是被識出了破綻。 第一發既然不中,想再得手,希望便是渺茫。那殺手為了保命,索性埋在下面不出來了,但最后還是沒逃過葉霄的眼睛。 懷衛還光著只腳坐沙地上,張著嘴,呆呆地聽著葉霄向李玄度稟告情況。 李玄度神色陰沉。 小王子若在這近玉門關的地方如此遇刺身亡,西狄那群親東狄的勢力便可趁機大做文章,元渾那后來娶的另個備受冷落的妻子,必也會利用這個機會對大長公主施壓。 這些年西狄與李氏皇朝的關系,全靠大長公主從中維系,大長公主若受打壓,后果可想而知。 關內,河西變亂得逞,脫離中樞。 關外,大長公主受挫,繼而影響西域大局。 這個算盤,原本打得很是不錯。 他轉過頭,望了眼身后。 殺手既死,方才因受驚而四散奔逃的西狄使團奴仆也慢慢地聚了回來,正七手八腳將那個倒了下去的閣廂抬起來,換了一匹駱駝,隨后過來,請小王子再次進去。 懷衛兩眼還是有點發直,一只腳也光溜溜的。 李玄度示意奴仆將他落靴取來,自己接過,親手替他穿好,隨后將他從沙地里再次提了起來,拎著又送進那個閣廂里,親手關門。 懷衛這回終于老實了些,雖然心中還是有點不甘,但終究不敢像方才那樣撒野胡鬧了,耷拉著腦袋,被這個初次見面的“四兄”毫不手軟地給扔了進去,聽到身后傳來“啪”的一道關門聲,回頭,門已密閉,扁了扁嘴。 就算剛才救了自己,那個當眾遭羞辱的梁子還是結定了!對他阿勢必小王子而言,用從母親那里學來的話說,士可殺,不可辱! “殿下,剩下那個,我處置了?”葉霄詢問他的意思。 留著亦無用,一個只知奉命的殺手而已,何況受了重傷。 李玄度頷首,低頭撣了撣衣袍上方沾上的沙,待恢復整潔,下令隊伍掉頭,即刻返玉門關入京。 第14章 在郡城事變消息傳來兩天之后,楊洪回了趟家,行色匆匆,說自己是因公回來路過的,因劉崇之事太過突然,他接到上命,加強長城邊境的防守,接下來一段時間都沒法回了。 他放下帶回家的米面,再三地叮囑,外頭現在還亂著,沒事不要出去,在家等事態平息,免得惹禍上身。 章氏這兩日只要一想到自己此前一門心思送禮走門路的事,就感到心驚rou跳,冷汗涔涔,時而慶幸,時而后怕,此刻聽丈夫這么吩咐,急忙點頭。 楊洪又加重語氣:“和我有舊怨的那個上司昨日也因黨罪被抓了。我今日特意路過回來,就是要再和你說一聲,這次我能逃過一劫,不是我命大,是我命好!那日要不是小女君夢見劉崇有災,追出來勸我離他遠些,我此刻已經沒了命!我再和你說一遍,若不是她,今日這個家已是沒了!往后你要再敢像從前那樣,你自己知道!” 丈夫的語氣空前嚴厲,章氏羞慚不已,面紅耳赤低聲道:“我曉得了。我再不敢了,你放心便是?!?/br> 楊洪料她這回應當不敢再陽奉陰違了,安頓完家事便匆匆出門走了。 章氏對菩珠的態度果然改了些,也是以己度人,覺得她可能會記恨自己,看見她的時候,表情總是帶了點訕訕。老林氏更是一夜之間仿佛換了張臉,現在莫說指桑罵槐了,竟一臉恭色,不但不再差菩珠干活,還搶阿菊的事干。就這樣半個月很快過去,見沒什么大事,鎮上一開始的緊張氣氛漸漸松懈了下來,閑人們天天聚在驛舍旁高談闊論著從郡城里傳出來的最新消息,說這回朝廷之所以能迅速剿滅劉崇與天水王的叛亂,河西沒出大的亂子,全賴陳祖德陳將軍的功勞。 陳祖德乃當今陳太后兄弟的兒子,朝廷這幾年慢慢起來了的一位人物,兩年前便有過南征交趾的勝利經歷。據說這回,劉崇和天水王商議好舉事的日子,預備兩地同時起兵,遙相呼應。誰知就在舉事前的那個晚上,劉崇在府中正召集心腹干將歃血為盟,陳祖德帶領兵馬突然從天而降團團包圍,劉崇毫無防備,一陣慌亂廝殺過后,如甕中捉鱉,順利地將劉崇一干人全部捉拿,就此消弭了一場大禍。 才半個月,他的名字已是傳遍河西各地,連福祿驛舍里那個耳朵有點聾的老卒都知道了。 菩珠就是在滿耳朵夸贊陳祖德的議論聲中伴著阿菊出了驛舍,回到不遠之外的楊家。 阿菊做慣了事,閑不住,進門看見院子地上堆了些柴火沒劈,就過去拿起柴刀。 才劈了兩下,老林氏急忙從廚房里跑出來,從阿菊手里一把奪過柴刀。 “你歇著你歇著!等下我來!你喝口水去!”說著推阿菊進屋讓她坐,不止如此,自己竟又去倒了碗水端過來讓她喝。 菩珠站在一邊看她,她笑瞇瞇地拉她進了廚房,扭頭看一眼章氏的屋,輕輕關上門,臉上陪著笑小聲道:“小女君,我這輩子其實也是個可憐人,沒個兒女傍身,這年紀還要順人眼色伺候人也就罷了,連日后我死了也沒人會記得給我上墳燒香。這輩子我是沒指望了,就想怎么積個福,下輩子的命能好點。小女君你若是通靈,能再睡個覺幫我做夢問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