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她太了解丈夫了。要是他還不同意,會一口拒絕?,F在這么開口,必定是聽進去了。 菩珠在門外忙轉過身,裝作在掃院子,等楊洪出來,叫了聲阿叔。 楊洪點了點頭,因心思重重,也沒停留,出來便朝外頭走去,腳步沉重。 菩珠早就聽到他夫婦在屋里的對話,知道楊洪應當是被章氏給說動了。 確實,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章氏的話,在平時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明知此事可能導致的后果,就算沖他這些年對自己的收留之恩,也不能讓他走上前世的老路。 她沉吟片刻,放下掃帚追了出去。 楊洪已經走到了鎮頭,聽到菩珠在身后叫自己,停步轉頭。 “楊阿叔,你要去哪里?快吃飯了?!逼兄槲⑿Φ?。 楊洪勉強露出笑容,讓她回家等吃飯,說自己有事,出去一下。 菩珠道:“楊阿叔,崔鉉你應當知道吧?他說自己無事可做,整日東游西蕩,如今知道錯了,想尋個正經事做。阿叔你那里不是還缺個燧副嗎?他能寫會讀,身手也是過人,阿叔你能不能幫忙,讓他去你那里做事?” 楊洪從前就看不慣這些少年自詡游俠不務正業,尤其是那個崔鉉,知道他有幾分本事,覺著可惜了,此刻又是菩珠開的口,自然一口答應:“你叫他明日自己來找我便是?!?/br> “那我替他先向阿叔你道謝了!”她高興地說。 楊洪胡亂點頭叫她回家,自己抬腳待要走,聽她又道:“楊阿叔,你和阿嬸方才在屋里的話,我都聽到了。你是想去借錢讓阿嬸走門路嗎?” 楊洪確實是想厚著臉皮尋朋友問問看,有沒辦法幫自己湊一筆錢。自己無妨,但兒子還有菩家女兒,他不得不考慮。本就心里不自在了,還被菩家女兒聽到了這么問,很是尷尬,一時說不出話。 菩珠立刻道:“楊阿叔,你莫多想,這沒什么,換成別人,早就已經做了。這事原本也不是我該開口的,只是我這些年一直蒙您照看,心里早把您當成我的親人。有幾句話,不知能不能講?” 她語氣真摯,楊洪的尷尬才消了些,忙點頭。 菩珠便道:“那位劉都護風評一向不佳,阿叔你應當比我更清楚……” 她轉頭看了眼四周,壓低聲音:“楊阿叔你若走阿嬸的門路,做了他親信,日后萬一他出了事,豈不是連累你?” 楊洪沉默。 菩珠又道:“楊阿叔你知我方才為何偷聽你和阿嬸講話?我本也不是這樣的人。不瞞阿叔,昨夜我做了個夢,夢見劉都護掉了頭,醒來嚇得睡不著覺,這才追上你要告訴你的……” 楊洪嚇了一跳:“莫到處說!小心惹禍!” 菩珠嗯嗯點頭:“我就只對阿叔你一個人講。夢雖無稽,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若真是個不好的預兆,那該如何是好?” 楊洪本就搖擺不定,被菩珠這么一說,覺得不詳,那點心思一下就沒了,嘆了口氣,點頭道:“阿叔知道了,你回家吧。阿叔去借些錢作家用,別的再慢慢想辦法。就是委屈你了,在我家沒過上好日子?!?/br> 菩珠搖頭:“阿叔你不用去借,我這里有錢,我可先借你?!?/br> 楊洪怎會答應:“不好不好,你阿姆如此辛苦,就算攢了點錢,也是要留給你日后做嫁妝的?!?/br> 菩珠笑道:“我嫁人不急,阿叔你家中的事著急,萬一放了錢的人來討債,還不出來怎么辦?” 楊洪心想她還是年幼不知事,大約以為章氏借的數目不多,自己阿姆有點積蓄,便以為夠還了,苦笑道:“她借了很多,你阿姆那點積蓄,遠遠不夠?!?/br> 菩珠道:“阿叔你回家,我給你看夠不夠?!?/br> 楊洪只好跟著她回來,菩珠領他進了屋,將錢取出來。除了崔鉉那里拿回來的,還有幾天前李玄度給的,堆作一堆,全部放在桌上。 楊洪吃了一驚,詫異地望向她:“你怎會有如此多的錢?” 菩珠道:“前幾日驛舍里住進來一位貴人,與我家當年有舊,知我流落在此,極是同情。他出手大方,給了我這些錢。你看夠不夠?” 崔鉉那日只取了十一,加上李玄度給的,不用楊洪說,菩珠也知道,拿去還債,便是加上利息,也必定足夠了。 果然,楊洪連連點頭:“夠了夠了!”回過神來,面上露出羞愧之色,喃喃地道:“只是怎么好意思……” 菩珠打斷他話:“我放著也沒用,先借給阿叔你救急。等日后阿叔你有錢了,慢慢還我也不遲?!?/br> 楊洪皺了多日的兩道愁眉終于舒展了開來,感激地道:“你放心,阿叔一定會盡快還你的?!?/br> 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菩珠扭頭,看見章氏出現在了門口,看了眼桌上的錢,驚喜不已:“這是哪家貴人,竟會如此善心!太好了,這下幫了大忙。小女君放心,等你阿叔飛黃騰達,錢必會還你!” 楊洪臉色沉了下來,把錢一股腦兒全部收了起來。 章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做什么?錢既然有了,還不趕緊合計?明天一早去郡城,這回不如你親自去,必不會有失……” “去什么去!你別想了,這錢小女君借我是還債用的。我正告你,那事往后你不要再提,膽敢再說一句,我便真的休了你!我先去還錢了!” 楊洪的語氣斬釘截鐵,說完拎著錢袋就走。 他當晚回家,道自己已經把債全部還清,還剩一點,還給菩珠。 菩珠也不好多說內情,便拿了回來。 楊家這場風波總算渡過去了,楊洪對菩珠極是感激,章氏卻心里有怨。 丈夫分明已經被自己說服了,忽然又改回了主意。聽老林氏講,當時菩家女兒追了出去,在外頭拉住他鬼鬼祟祟說了半晌的話,必是她從中作梗。 雖然借了錢,卻多嘴多舌,害丈夫白白錯過了一個這么好的升遷機會。 過些天楊洪再次出門,要去新的烽燧巡查,地方更遠了,下回回來至少要一個月后。等丈夫一走,她自己不敢再做臉色,卻任由老林氏每日逐雞攆狗,指桑罵槐,對著家里的狗罵什么“白給你吃了這么多飯,不知好歹,連家都不知道護,只知多嘴多舌,挑撥離間”之類的話。 菩珠懶得和她們計較。 說實話,現在能上她心的,也只有和自己未來有關的那些事了。 雖然她相信,事情一定會朝著自己所知的方向發展,但目前為止,她還缺少個有力的證明。 這就是一個證明的機會。但事情只要一天沒如她所知那般發生,她的深心里總還是略微有點不安,最近每天都在暗暗等著劉崇作亂,一天一天,只覺日子過得太慢,有些難熬。 就這樣十來日后,這日傍晚,老林氏外頭回來,鼻青臉腫,兩個眼眶烏青,門牙也缺了一個,滿口是血,說話含含糊糊,痛苦地嗚嗚不停。 章氏被她的模樣嚇了一跳,問了幾句,方知她方才在鎮外的河邊洗完小倌兒衣物要回來時,看見身后不遠的地上有個銅錢,走幾步,又看見一個,再幾步,再是一個,似有人錢袋破了掉漏出來,撒了一路。 老林氏以為自己今日走運發財了,心花怒放,眼睛盯著錢一路撿著往鎮外去,一頭鉆進了野地里,共撿了幾十個錢,正興奮著,突然被不知哪里冒出來的人用個破麻袋套住了頭一頓胖揍,揍完一哄而散,等老林氏掙扎著扯下袋,周圍已經空蕩蕩的,連個鬼影都不見了。 最氣人的是,方才撿來的那些錢也被搶走了。 章氏氣得大罵,老林氏則是痛苦不堪,嘴巴腫得飯也不能吃,哎呦哎呦呻吟個不停。 天黑后,菩珠照舊陪阿菊去驛舍,阿菊自然不讓她干活,閑著無事,她到馬廄給驛馬添草料,正忙著,忽然聽到半空一個聲音道:“最近在忙什么?” 菩珠扭頭。 少年橫臥墻頭,一臂撐著腦袋,低頭看著自己,嘴里叼著根野草,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正是已經半個月沒碰見的崔鉉,一身戍卒打扮,看他這懶洋洋橫臥墻頭的架勢,過來應當已經有一會兒了。 見菩珠不理他,他從墻頭跳了下來,走到她身后道:“我聽了你的,在跟楊阿叔做事了,今日不是我偷懶,是他派我回來有事,明早我就要回去的。我餓了!上次你答應給我拿吃的,吃的呢?我來討了?!闭f完向她攤開手,一副討債的樣子。 菩珠不理,繼續往馬槽里分著馬料:“老林氏被打了,門牙都崩了,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 他否認,見她扭臉看著自己,摸了摸鼻子。 “是我。我今日回來,聽費萬說這個老婆子天天找你的茬,我就叫人隨便教訓了她一下,替你出個氣?!?/br> 他的語氣很輕松,說完見她盯著自己不說話,慢慢緊張了。 “你生氣了?” 他看著她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 菩珠想起老林氏兩個眼眶烏青的樣子,雖然不厚道,還是忍不住,嗤地一聲笑了起來。 “算了,下回別干這種事了!” 崔鉉松了口氣,立刻道:“行,我聽你的?!?/br> 菩珠叫他稍等,自己回到廚房。 阿菊和張媼她們都去前頭送飯菜,還沒回來。她拿了兩只炊餅,往上頭抹了些醬,想了下,又拿了兩只,卷在一起,順便倒了碗水,一并帶了過去。 崔鉉看起來確實非常餓,接過來風卷殘云似的很快吃了大半。 菩珠遞水,他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放下了碗,見她朝自己又遞來一樣東西,竟是自己那日送她的釵匣,一愣。 菩珠微笑道:“我回去看了看,這釵是金質,一是太貴重,二是我確實平日沒機會戴,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如拿回去吧……” 她的話沒說完,崔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說:“你嫌它來歷不干凈?不是我用劫道的錢買的,也不是收來的保護錢,那些全分了兄弟。這是我賣了劍買的,沒別的,就是覺著你戴了會好看?!?/br> 老林氏今日被人莫名打一頓,菩珠就猜到和崔鉉有關,想他可能回來了,晚上或許會來找自己,所以把釵子也帶在了身邊找個機會還給他。 果然被她料中。 她是過來人。少年對自己的朦朧好感,怎可能毫無察覺? 只是沒想到,他竟賣掉了他那把從來不離身的家傳之劍。 她心里有些感動,但知道不可能,那便不要給他任何希望。 她遲疑了下,依然微笑著道:“我沒有嫌棄,就是覺著我不適合收……” 少年的臉色陰沉了下去,突然將手里那只還沒吃完的餅一把擲在地上,轉身揚長而去。 他這么大的反應,菩珠倒是沒想到,立著,手中還捏著裝了釵的那只匣,正尷尬無奈,忽見他又折了回來,徑直走到面前,仿佛什么事也沒有,從地上撿起方才被他自己扔掉的那只餅,隨意拍了拍沾上的灰土,幾口吃完,隨即從她手里接回釵,晃了晃,一笑,露出一副整齊潔白的齒,盯著她,目光灼灼。 “等著!總有一天,你會收下它的!” 他納入自己的懷中。 真是少年心性,來得快,去得也快,倒有幾分可愛。 見他不惱了,菩珠也就松了口氣,笑著搖了搖頭,正想問他吃飽了沒,忽然這時,驛舍前頭隱隱傳來一陣喧鬧,仿佛出了什么事情。 兩人對望一眼,忙奔到前頭,只見驛舍里的人全都擠在了門口,議論紛紛。 崔鉉分開人群出去,很快回來,說剛剛有大隊的兵馬穿鎮而過,像是出了什么事情。 很快,又有福祿鎮的亭長敲鑼打鼓,道剛接到上頭的命令,要所有人立刻全部歸家,驛舍里的人也不準出來,今夜全鎮宵禁。 眾人議論紛紛,擔心是不是狄人打來了,許充催著聚在這里的鎮上居民各自散了回家,此處也要關門了。 菩珠跟著阿菊匆匆回了楊家。 阿菊很擔心,章氏主仆也是如此,急得要找楊洪回家,都以為是狄人要打來了,獨菩珠氣定神閑,反而慢慢放下了心。 倘若沒錯的話,應當是劉崇事發。 果然,兩天后的晌午,她正在廚房里幫阿菊燒火,老林氏氣喘吁吁地沖進院子,用缺了門牙漏口風的聲大聲地喊:“不好了!不好了!” 章氏在屋里剛哄睡小倌兒,嚇得打了個激靈,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怎么了怎么了?狄人打來了?” 老林氏神色激動:“是那個劉都護劉崇造反!剛從郡城里收到快馬信報,貼在了驛舍大門上!聽說十來個都尉,全跟著姓劉的一塊兒給砍頭了,腦袋就掛在城門頭上呢!好家伙!還有劉崇府里的官,大大小小,全給抓了!對了!” 老林氏瞪大眼睛,一臉的興奮表情:“聽說還照劉崇過壽收禮的名單,把上面的人也全給抓了,一個沒剩!統統打成同黨!抓了一大串,怕是全都要殺頭!幸好!我當日半道被劫了,沒送成禮!要不然小倌兒爹爹這回還不知道會如何被連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