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氣_分節閱讀_36
“飛,你好嗎?你朋友好嗎?你們在一起……愉快嗎?我真的希望你們很快樂。特別是你……” 他停頓了片刻,好像嗓子發了干,又好像在認真考慮下面要說的話。他說: “我想也許我不該打電話給你。因為我相信,你和他在一起,應該會更快樂。我知道……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并不是你要找的人。上帝,我說什么呢,呵呵,原諒我,我有點兒語無倫次了,不過真的,自從我在KissFire見到你第一眼,你的眼神就已經告訴我,他在你的生命里有……多么重要?!?/br> 他又頓了頓,好像把什么難以下咽的東西硬吞進肚子里,惹得我的食道也跟著一陣難受。 “噢!對了!知道嗎!我的面試很順利!很成功!”他的聲音突然雀躍起來,“我會留在夏威夷,舊金山的事情Karen會幫我處理。她也許會跟你聯絡,不過見鬼去吧!讓我們說說我有多高興吧!這可是一次了不起的提升呢,而且,天啊,你肯定難以想象,這里有多美!” 我幾乎能看見他那張調皮的笑臉。 可他突然又沉默了。過了許久,他才又開口: “我在電視上看到天氣預報,灣區下雨了,你注意別生病。你其實不太會照顧自己。呵呵,我真羅嗦,沒耽誤你太久吧?真抱歉。不過我……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我應該謝謝……” 電話錄音嘎然而止,緊接著是電腦合成的警告聲音,告訴我留言箱滿了。 他沒說完,不過該說的也都說了。 我快樂嗎?跟桐子?我笑了。我想他誤會了。 可他不誤會又能如何? 我想我傷害了他。 可夏威夷。那里能屬于我嗎? 我抬起頭,看著書架子上一排排的書,在燈光下顯得那么柔和而美麗。那些書脊上的字,仿佛落入牛奶里的黃油,正慢慢地融化,變做模糊的一團。 5 晚上回到家,我一頭栽倒在床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好笑。一個精疲力竭的人,卻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還不如一只生下來就不停受剝削的工蟻,起碼知道自己在為了物種的延續而努力。 我頭疼得好像要裂,渾身又酸又軟。不知是不是發燒了,可我并不想量體溫,不想吃藥,更不想去看醫生?!澳闫鋵嵅粫疹欁约骸?,這句話讓我排斥任何和生病有關的想法。 我想我就是累了,好好睡睡就成了。我的周圍是一片混沌,一切都翻滾著搖晃著,就像我小時候經歷過的唐山地震。 不知何時起,我的意識似乎飄離了軀體。我看見林老板和桐子穿著非常整潔體面的衣服,在碼頭上微笑著跟大家告別。有方瑩,蔣文韜,和許許多多我和桐子的同學和朋友。 真奇怪,那么多人怎么都來跟他們告別呢?為什么方瑩也跑來了?還抱了一束鮮花獻給桐子?看他倆笑得多幸福,多快樂! 可他們要去哪兒呢?我怎么一點兒也不知道?我想我也得送點兒什么給桐子??晌覂墒挚湛盏氖裁匆矝]有,他倆卻突然開始向著送行的人群揮手,仿佛立刻就要上船了! 他們身后有條小帆船,船帆潔白如雪,就跟鵝毛編成的一樣。別走??!我還沒送禮物給你們呢!我急著向他們揮手,可他們怎么好像看不見我呢?他們就只顧著微笑,根本不朝我這兒看一眼。 他們上船了!我拼命從人群里往外擠,可怎么也擠不出來,等我擠出來了,他們的船已經離了岸,向著大海深處遠去了。 突然間,碼頭上就只剩我一個人。 變天了。太陽沒了,天上都是烏云。風越刮越大,浪也高起來。我一點兒也看不見那帆船的影子了! 我沒命地奔跑,直到碼頭變作沙灘,沙灘變作灘涂,灘涂變作礁石。海水拍打著礁石,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音!我爬上礁石,卻突然在海水里發現了一個瓶子!我探頭仔細看,那不正是我給桐子買的紅酒瓶嗎? 我立刻伏下身子,伸手竭力去夠那瓶子,可就差一點點,我卻怎么也夠不著!再用力一點兒,再用力一點兒!終于,我夠到了!我把它拿起來,打開瓶塞,里面果然有一張紙條!我把紙條從瓶子里掏出來打開,可正在這時,突然一陣狂風把紙條從我手里吹走了!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我都沒看清,只看到落款處寫著英文——Andy! 怎么是Andy? 我伸手去抓那紙條,可它飛舞著落進海水里!我拼命伸長了胳膊,眼看就要抓到海水里的紙條兒了,可就在這時,一個巨浪向我蓋過來。我只覺眼前一黑,隨即失去了重心,冰冷的海水立刻把我包圍了…… 6 我一下子驚醒過來,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 我掙扎著從被子里爬出來,感覺全身都軟綿綿的,好像在騰云駕霧。 我抓起手機看了看,我是想看時間,可發現了二十個未接電話,有十五個是從公司打來的。 幾點了?是不是上班遲到了?好家伙!晚上七點!早下班兒了!可我還沒請假呢!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我手機上顯示的是Thursday(星期四)!我睡下去的時候兒是哪天來著?怎么想不起來了?我那天干什么了?對了!去過店開到十二點!是星期二! 完了!何止一天沒請假?曠工兩天了!我竟然一下子睡了兩天?簡直跟冬眠差不多了!看來我終于可以卷鋪蓋回國了! 我一骨碌滾下床,坐在地毯上發了會兒呆,終于漸漸清醒過來,把前幾天的事都想起來了。 雖然想起來了,可心里并沒有以前那么難過,尤其是想到桐子的事,竟也不覺得自己有多委屈了。 是不是這就叫想開了? 反正要回國了,以后美國的一切都跟我沒什么關系了,還有什么想不開的? 肚子好餓??!吃一頓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第一樣兒想到的竟然是Pizza。我有個特點,就是在餓的時候,一旦想到了什么,那肯定就認準了它最好吃,越想越好吃,你再給我什么別的建議,都比不過我最早想到的那樣東西。Pizza這玩藝兒,以前在S大絕對沒少吃。學校里搞活動,差不多天天都有免費的Pizza,大伙兒在機房里熬夜編程叫外賣也是Pizza,到哪兒都能聞見Pizza味兒,當時想起來都覺得倒胃口??勺源蚬ぷ饕院?,還真有日子沒碰它了,這會兒饑腸轆轆地想起來,竟然忍不住要流口水。 可上哪兒去弄Pizza?我在房子里走了一圈兒,騰云駕霧的感覺輕了,一下子找到了腳踏實地的樂趣。 我到廢紙簍里扒拉半天,還真找出一張外賣Pizza的促銷廣告來??梢粫r又找不到手機了。剛才不是還見著了?讓我給丟哪兒了? 好像它猜到了我的意思,竟然自己主動叫了。 我把它從一堆被子里扒拉出來。 是舊金山城里打來的電話。說不了多久,因為電池就剩一個格了。 “??!謝天謝地,你總算接了!高輝(飛),你看到阿桐沒有?” 林老板真急了,就跟天正往下塌似的。 “沒???怎么?他不在家?” “是啊,他一天一夜都沒回來了!我還以為他和你在一起!” “沒有,上回見他就是在您家。您忘了嗎?您不是還給我沏茶來著?” “哦?真的嗎?不會吧?真的再也沒看到他嗎?也沒通電話嗎?” 他越來越慌了。 “林叔,沒出事吧?”我突然有種奇怪的預感。 他卻突然默不作聲兒了。這讓我的預感又加重了幾分,我催問道:“是不是桐子出事了?您快告訴我,我也好幫幫忙兒??!” 林老板一連嘆了好幾口氣,我又催了他一次,他終于開口:“高輝(飛),阿桐一天一夜沒有回家了,我擔心死了,也沒有別人能夠商量……” “到底怎么了?” “唉……”林老板又重重地嘆了口氣:“……這種事,不慌便(方便)說啊,你……能來一趟嗎……” “成了,我明白了,您等著,我這就來!” 我撂下電話,顧不得頭暈眼花肚子餓,胡亂穿上褲子,隨便抓起一件兒搭在床頭的外衣。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桐子手指間的煙頭兒。 我就像那離了指尖兒的煙頭,頂著紛飛的火星子,一頭跌進夜色里了。 第二十三章 陰謀 星期四晚上九點。 林老板的大房子照例妖怪似的趴在樹林子里。 我和林老板就坐在妖怪肚子里,屁股底下是軟得過分的沙發,讓我覺得又在騰云駕霧——也可能是我頭太暈——眼前是蒙著窗紗的夜,夜空中照例漂浮著一排昏黃的路燈,那些是孤魂野鬼,而且正目不轉睛地朝我們窺探。 我路上趕得太急,所以有點兒心跳,呼吸也沒完全均勻。林老板坐在我對面兒,他并不比我穩當多少,臉上的皺紋兒好像都在微微發抖,令人懷疑他心里長了草,而草又被野火燒著了。 兩天沒見,他好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頭發也花白了。我不記得他有這么多的白頭發,不知道是不是這兩晚上長出來的。一夜白頭這種事我只在故事里聽到過,不敢確定會不會在真實的生活中發生。 他臉上一貫的笑容終于消失了。他一個勁兒地皺著眉抽煙,抽幾口就咳嗽幾聲兒,煙霧迷漫著他那雙充血的眼睛,讓它們顯得更焦慮,更憔悴,也更加迷茫,而且還稍稍帶著淚意似的。 房子里依舊很冷,所以我自己動手泡了兩杯茶。他把煙壓滅在煙灰缸里,雙手接過茶杯,臉上可沒露出笑模樣。 我回到沙發上坐好。 他放下茶杯,又點了一根煙,用兩根又粗又黑的手指頭夾著,顫顫悠悠地送到嘴邊兒。 煙頭兒一亮一亮地發著紅光,這還真有點兒像桐子抽煙的樣子。 他到底知不知道桐子是他兒子?我心里也緊張起來。 “高輝(飛)啊,雖然……我們不算熟,但不知為什么,我心里很相信你,而且我知道你和阿桐像親兄弟一樣,我相信你不會害他,我才告訴你這些。除了你,我真的不知道還能跟誰說……” 他的嗓門兒還是那么大,聲音卻沙啞了不少。我猜他在極力控制住自己的音量,好不讓那些話傳到窗戶或者門外去,盡管這會兒外面根本不會有人。淡黃色的路燈光,涂了一層在他眼角的皺紋里,使它們顯得越發的脆弱,好像烤焦的粉絲,輕輕一碰就會粉碎似的。 我使勁兒點點頭:“您放心,我決不會害他的!” 林老板也點點頭,繼續往下說: “那天晚上我真得很擔心,因為……你知道,他好幾天不回家了,雖然你說他住在你家,但他不應該不接電話,特別是他知道店里失了火……” 他說的是哪天晚上?是不是我去見方瑩的那個晚上?我下意識地摸摸衣兜兒——那照片兒居然還在!我怎么又把這件衣服給穿來了?我使勁兒把照片兒往下按按,好象生怕他自己從口袋里跳出來似的。 林老板用粗粗的手指頭抵住額頭,可眉間的皺紋兒卻更深了,黑黢黢的好像用刀刻成的兩條黑縫子。 他說:“我一直沒睡覺。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接。我心里越來越怕,覺得有什么事情要花森(發生)。我叫自己不要怕,也許阿桐等一等就回來了,上次他去學校見你,也是很晚回來的,也許他的賽轟(CellPhone手機)沒電了?可到了四點多,他卻忽然打電話給我,說他開車撞人了。我一聽也嚇壞了!因為他聲音都在花(發)抖!” 林老板瞪起眼睛,直起脖頸子看著我說: “車子停在路中間,前面的玻璃全碎了,那個人就躺在馬路上,滿臉滿身都是血!也不知是死是活!阿桐站在邊上,渾身花抖(發抖),一遍又一遍地說:‘怎么辦啊,我撞死人了,我撞死人了!’我也慌啊,我哪里知道怎么辦?我說打電話叫拍類處(救護車)吧?他馬上死死拉住我!死也不許我打電話,他說警察會把他抓起來。我聞到他滿身酒味,真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晚在外面喝酒!可沒想到,他除了喝酒,還……還吸了那個!” “吸了哪個?”我的心一下子懸到嗓子眼兒了。桐子喝酒我能料到,那幾天他天天都在KissFire里鬼混??沙酥?,他還能干什么? “那個……唉!……大麻!”林老板狠狠嘆了口氣,用兩只大手遮住大半張臉。 我后背頓時出了冷汗!我忍不住驚呼道:“這……這不可能吧?他……他還吸毒了?您怎么知道的?” “他……他自己告訴我的!” 林老板抱著頭說,突然又揚起臉,瞪著血紅的眼睛問:“你……真的不會告訴別人吧?” 我使勁兒搖搖頭。 “唉……”林老板又嘆了口氣,兩條眉毛眼看就到一塊兒了,“我也不相信啊,他就把那東西拿出來給我看了!他說是朋友給的,他只是覺得好玩!你說他,他怎么這樣不懂事??!跟小孩子一樣,都怪我,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