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氣_分節閱讀_23
我們終于沉默了。沉默得令人窒息。 許久之后,他終于又把頭低下,看著地面,艱難地開口,“每天早上起來,他給我擠好牙膏,準備好衣服,燒好早餐,我發燒的時候,他整夜不睡覺,就坐在我身邊兒,給我換額頭的毛巾。。。。。?!?/br> 他頓了頓,然后仰起頭,向著夜空。他說:“起碼他讓我覺得,我有個家?!?/br> “你能明白么?”他突然又扭頭看我。 我太了解他了。他的眼神,他的動作。我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我只想這夜色再黑一些,好讓我徹底把自己藏在黑暗里。 桐子繼續看著我說:“我寧可和你做一輩子的哥們,”他又弓起背,把頭深深埋在胳膊里,用沉悶的聲音說:“也許只有哥們才是一輩子的吧!” 我早就知道,桐子的自尊,是我和他之間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 而現在我才知道,我們之間,還夾著一個林老板。 這夜晚真涼。由里往外,透心兒的涼。遠處隱約傳來吉他聲,輕柔如晚風,卻聲聲牽動我的心,牽得我生疼。 “其實。。。。。?!彼蝗灰恍?,“其實在他眼里,我也未必算得上什么?!?/br> 他抬起頭,看著遠方的燈火。 我默默地抬頭看他。 然后,他自顧自地說著:“其實他挺有意思的,夜里睡著了,拉著我的胳膊叫別人?!?/br> “叫誰?”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彼皖^看著皮鞋尖兒,“他有時候叫完了還哭,哭得像個小孩子?!?/br> 他一動不動的,好像話沒說完,又好像說完了。我們就這么沉默著。 他彎腰咳嗽了兩聲兒,脊背的肌rou一鼓一鼓的,把白襯衫撐滿了,好像迎風的帆,在夜里尤其醒目。 “媽的!都是這鬼??!”他直起身子,小聲兒罵了一句。 可幾個月不見,他的確比以前咳嗽的輕多了。 遠處的吉他聲,突然被電話鈴聲掩蓋住了。我掏出手機。卻不是它在響。 桐子也掏出手機——他也有手機了。 他向著電話說:“Hello?” 手機里傳出聲音來,太小了聽不清楚,但肯定是個男的。 “我這就回去了……”桐子突然壓低了嗓門兒,站起身,邁著隨意的步伐,向著樹林深處走過去。 他停在一棵大樹下,竊竊地私語。 這是個不短的電話,足夠使他和我都從剛才談話的氣氛中掙脫出來——起碼他肯定是掙脫出來了,因為有那么一瞬間,隱隱約約地,我似乎從他臉上看到了一絲俏皮和甜蜜的微笑。 當然夜太黑,我的眼神兒也未必有多好。 只有他月光下的影子,好長好長的,真真切切的。 月亮是何時爬上天的? 我抬頭去尋找天上的月亮。它正躲在S大鐘樓的后面,好像害羞的孩子,在悄悄地偷看。林中的樹都一動不動。遠處教學樓的燈火也是一動不動,好像這世界上只有我和他,還有和他講著手機的人。 夜越來越深,也越來越涼。 我突然發現,原來,我也是多余的,或者可有可無,就像一條沒出息的可憐蟲。 我嘆了口氣,抬頭看看天,心里卻突然豁然開朗了許多。天上的星星月亮好看,用得著都摘下來揣兜兒里嗎? 是你的總歸是你的。 我以為我從小兒就知道這個道理??蓻]想到到了三十歲還沒真正弄明白。 桐子接完了電話,到了我們該告別的時候了。 我本來打算開車送他回家,可我看見他從自己褲子口袋兒里掏出一把汽車鑰匙——是高級轎車的遙控鑰匙。 我們互相說了句:“走了!”,然后再彼此點點頭。就和我們曾經有過的一萬次告別一樣,應付差事似的,談不上任何儀式,就連拉拉手都嫌多余。 我們分道揚鑣。我走向我的汽車,卻突然聽見他在背后叫:“高飛……” 我回過頭。 他站在路燈下,忽閃著眼睛說:“沒事,沒什么?!?/br> “你大爺的,有病???”我罵。 我是打心眼里想罵。我這會兒真的很想罵人。他卻當我又在和他開玩笑,他聳聳肩,咧著嘴笑了。他說:“都有??!” 他笑起來總是那副可人兒的樣子。 我沖他撇撇嘴,作勢扭頭要走。但那只是作勢,腳底并沒動換。他倒果真扭頭走了,他頭頂的路燈下,有許多小蟲子在飛。 我看著他瘦高的背影瀟灑地消失在夜色里。 這闌珊的夜色里終于就剩我一人。 第十六章 執著的Andy 1 那天晚上我開車回家的時候有點兒心不在焉。闖了一個紅燈兒,被人狂“笛”了N聲兒。 下一個紅燈兒我小心翼翼停穩了,眼睛盯住馬路對面花旗銀行的廣告牌子,那上面明明是一個滿臉皺紋兒的老外,我眼前卻出現林老板那張笑容泛濫的臉。 我拉下頭頂的遮陽板,翻開鏡子照了照自己。 鏡子里這張臉眼角兒和額頭也有細碎的紋兒,可畢竟還算年輕。 后面的汽車又按喇叭,我這才發現紅燈早變綠了。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多無聊,猛踩油門兒,居然從自己家門口兒開了過去。 我恨不得抽自己一頓。 我在馬路中間兒掉了個頭。雖說這有違章的嫌疑,可大晚上的,礙著誰的事了?停在馬路對面兒的那輛車干嗎用大燈閃我? 真要命,怎么誰都想跟我找麻煩? 我一下子火了。我憤怒地跳下車,狠狠地摔了車門,正想沖著那輛車豎手指頭,那車的車門竟然也開了,里面鉆出一個又瘦又高的家伙,眼鏡片兒一閃一閃的,他手里還捧著一團奇形怪狀的東西,我仔細一看,居然是……花! 是一盆盛開的蝴蝶蘭。 2 Andy說他剛到沒多久??伤^發凌亂,領帶也走了型兒。所以我猜他已經坐在車里睡了一覺了。 他跟著我上樓,進屋,換鞋。他一直把花盆兒捧在手上,在客廳里轉了一個圈兒,沒找到能放的地方——那里面就只有一臺電視和一個沙發——他然后又進廚房里轉了個圈兒,那兒更沒合適的地方。我把他引進臥室里,指指床頭的小書桌。他就受寵若驚地把花盆兒放在書桌上了。 我請他坐回客廳的沙發上,又給他倒了一杯橙汁。他一口氣喝掉了大半杯,向四周環顧了一圈兒,大概因為沒找到放杯子的地方兒,所以又一鼓作氣把剩下的都喝光了,杯子還拿在手上。我問他還要不要,他連忙搖頭,然后起身把杯子送進廚房,洗干凈放在臺子上。 他洗杯子的時候,我從背后瞥了他一眼。他腿上的黑色西褲挺拔合體,上身的白襯衫也很服帖,顯出緊實的腰和健壯的背。原來他并沒我印象中那么瘦,身上還真有不少肌rou。 他順手刷起池子里其他的碗筷來。 他動作很麻利,還隨手把領帶往肩膀上一撂。那動作讓我心里一動。我說:甭洗了很晚了你是不是應該早點兒回家? 他加快了動作,把剩下的都刷完了,一轉身,面帶笑容道:你明天要上班,也要早些休息吧? 他的笑容有點兒尷尬,這讓我稍覺過意不去。我說我上班兒不遠。倒是今兒讓你等了很久,還要開回舊金山去,實在是不好意思了。 他說:“我明早就在這附近開會。索性今晚不回去了,附近找家Motel(汽車旅館)住一夜好了?!?/br> 我腦子轉了轉,可我并不是好猶豫的人,我說:“干嘛那么麻煩,那就住這兒吧?!?/br> 他立刻喜形于色:“真的可以嗎?” 我心想你倒是一點兒不推讓。 我迅速把我家所有能當成鋪蓋的東西——一張毯子,一件風衣和一件短大衣——全放在客廳的沙發上,我說:“恐怕有點兒薄,可我沒別的了?!?/br> 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一邊兒解著脖子底下的領帶,一邊兒笑著說:“夠了!我最不喜歡熱,太熱了睡不著!” 我用最快的速度洗漱,然后把衛生間讓給Andy,最后進屋關門關燈上床睡覺??蛷d和衛生間里交替著發出一連串細微的響動,很快就恢復平靜了。 我平躺在床上,屋頂斑駁的霓虹無聲無息地跳動。 這些花哨的影子竟然也能讓人失眠。 我起身去把窗簾兒拉嚴實。影子們就好像一群又聽話又淘氣的孩子,立刻就歡蹦亂跳地轉移到窗簾兒上了。我閉上眼??墒呔拖窀忻?,當你意識到它要光臨,想躲可就不容易了。 我不知在床上輾轉了多久,大腦似乎漸漸一分為二,一邊持續著有意識的活動——數數,數綿羊,或者勒令自己什么都別想;而另一邊卻自顧自地上映著許多相干的不相干的連續的不連續的畫面。不知不覺,一側漸漸消散,而另一側則放大開來,越來越大,越來越寬,漸漸變成一片無邊無際的海洋。 那是一片遼闊的蔚藍色海洋,我仿佛正躺在甲板上,感覺著海浪的蕩漾。 突然,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海浪像小山那么高,眼看就能把我吞沒了。 忽而——我也不清楚這中間是怎么銜接的——我四周變作漆黑一片。這是在哪兒?好像是在山洞里。我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往前走。遠處影影綽綽地有亮光在閃。我正琢磨那是什么,突然聽見一陣女人發出的尖厲笑聲。 那笑聲就好像用小刀劃過玻璃的聲音,讓我從脖頸子一直酸到了尾巴骨。 我躡手躡腳地塊走幾步,前方的亮光果然是篝火。好家伙,不單單是篝火,還有滿地的黃金珠寶!那些珠寶之間坐著兩個人,斜對著我的,是身披斗篷的妖艷女子,她濃妝艷抹,指甲又尖又長,儼然就是童話里的女巫。而另一個背對著我的,是個帶著手銬腳鐐,衣衫襤褸渾身顫栗的老人。 我在石壁后面藏好了,生怕給女巫看見。 可就在這時,老人突然轉過臉來——那張臉粗獷而滄桑,眼角和腮邊泛濫著皺紋兒。他為何如此眼熟?難道他是……林老板? 我猛地睜開眼,眼前正綻放著幾朵白色的蝴蝶蘭。一道細細的陽光,穿過窗簾的縫隙,正巧落在那些嬌嫩的花瓣兒上。 我連忙起床,這才發現后背冰涼——竟然被汗水濕透了。 客廳里已是空無一人,沙發收拾得很干凈,毯子疊得方方正正。 廚房的臺子上多了一杯牛奶,一杯橙汁和一個盤子。盤子里是火腿三明治。盤子底下有張英語的字條兒,字體很瀟灑,字里行間透著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