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氣_分節閱讀_19
可他笑了。沖著我。 我仿佛看見八年前那個不到一米七的孩子,彎腰頓在我上鋪,手捂著腦袋,皺著眉,向我難為情地笑。 我猛然甩開他的手,硬撐著咧嘴笑起來,我說:“你丫小心別讓資本家給剝削得吐血了!” 我的笑聲,做作得好像在演話劇。 他沒看我,而是迅速把臉轉向墻腳兒:“那幾個紙盒子里都是書,我去舊金山也用不上,先放你這兒吧!” “別,你都帶走吧!姓林的是不是開車來接你?” 他點點頭。 “那你都帶走吧?!蔽移疵种?,我知道如我這般的演技,是連世界上最差的話劇團也不能容忍的,可我堅持著說,“你到哪兒離得了這些書?再說飯館兒是多無聊的地方兒呀。趕緊的,呵呵,千萬別留我這兒,又占地方又礙事。哈哈!” 我一轉身兒走出臥室,跟逃難似的。 方瑩正站在廚房門口兒探著頭張望。 我快步走出大門。 我是得趕快,因為一不小心,讓眼淚流出來了。 (上部完) 下部 TZ的悲劇 第十二章 硅谷打工族 1 其實工作的日子還真不錯。 早晨七點半聽著鬧鐘起床,刷牙洗臉吃早飯,上班下班吃晚飯,看電視上網睡覺,每天好像按同一路線行駛的班車,準點到站離站,司機加乘客就只有我一個,我吃飽了全家不餓,我睡著了沒人醒著。這種日子實在清閑得不得了,如果不是每天要早起,那就跟做神仙差不多了。 以前做學生時難得天天早起,倒是必定天天熬夜。理工科的留學生們都好像是夜行地動物,永遠看不到晌午的太陽。雖說上學期也趕了幾回早課,但一周不過兩三節,而且下了課可以回家補覺。上班后一下子把作息時間調前三個多小時,這時差一時半會兒還真倒不過來。 雖說硅谷時興彈性工作制,有人干脆在家“遠程工作”,可我上班的鐘點兒一點兒自由都沒有。早八晚五,絕無遲到的可能,誰讓這份工作的性質就是幫著客戶解決技術問題呢!客戶遍布美加,地處東海岸的大有人在。那邊兒比加州整整早了三個小時,您這兒八點上班,人那兒可都上午十一點了,您再晚到公司一小時,人家整整一上午都得干瞪眼。所以公司明文規定:彈性工作沒問題,要來早來,干脆六點來(不過沒說可以早走),晚于八點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就為了多睡二十分鐘,我盡量靠近公司找地方住。好在公司所在地區差不多是硅谷的“貧民區”,我于是借光兒找了一處便宜公寓,一室一廳每月九百八。您說九百八還不算貴?再加點兒就夠兩張北京舊金山的往返機票了???000年那會兒,隨便一套一室一廳的公寓就一千二三,而且有錢還不一定能立刻住進去。所以像我這樣僅僅花了一天功夫就找到一千塊以下的一室一廳,而且離公司開車五分鐘,運氣真算是不錯了。 我住的公寓在一棟臨街的兩層小樓里。這座樓離遠了看有點兒像北京建筑工地的工棚,不過里面條件肯定比工棚強。地毯有點兒舊,但算得上干凈,也沒什么怪味兒;廚房的爐具都是新換的,衛生間也挺整潔,墻上釘著一塊大玻璃鏡子,雖然人照著有點兒變形兒,可鏡子頂上裝著射燈,光線還挺柔和。臥室和客廳雖然有點兒嫌小,不過涼臺的拉門和窗戶都特寬大,一色的藍天鵝絨窗簾兒,窗外有棵巨大的棕櫚樹,好像一把特大號的遮陽傘,大中午的一點兒陽光都透不進來,不過到了晚上,倒是能讓馬路對面的霓虹燈光鉆進來一些,斑斑駁駁地灑在房頂,也算別有意境。 我的街坊都是貧窮而快樂的墨西哥人。最典型的就屬“房東”一家,一對兒黑黑胖胖的夫婦,養著五個孩子。每天房門大開,屋里叮叮咚咚放著快樂的墨西哥民歌,女主人有時還亮開嗓子跟著唱兩句。這對夫婦雖被房客們稱為“房東”,其實也只不過是被房產公司請來管理房子的人,幫著處理租房的事宜,再做做維修保養,自家的房費就得以免除。平時丈夫出去做些零活兒,老婆則在傍晚到超市去打工,一個月千把塊的零花錢,不愁吃喝也不打算給孩子們攢學費——根本沒指望他們以后能上大學,所以每天歡歌笑語的也很是快樂。 在他們眼里,我是實實在在的有錢人——這年頭兒,硅谷里哪個做工程師的是窮人?黑壯的男主人就曾經問過我,干嘛不買輛新車?我聳聳肩說沒錢,他大笑,拍著自己胸脯說沒錢的在這里!然后探著頭側目:你在電腦公司上班?也該是百萬富翁吧?這回就輪到我大笑。我說我要是百萬富翁還住您這兒???他也摸著后腦勺兒傻笑著說:那是因為你剛開始做,過不了幾年就成百萬富翁了,以前來過好幾個你這樣的,不久就搬走了。 不過要想成為百萬富翁,只靠我的工資,就算不吃不喝,也要攢個二三十年。 說到工資,猶太老板真是狡猾,上班第一天,把我拉進辦公室,信誓旦旦地把屋門關嚴實了,先耐心地給我講了N個小公司股票上市,連女秘書都一夜住進超級豪宅的故事,然后呢,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張紙來,在上面寫了個公式,我一看就明白了——我的收入由兩部分組成:五萬五的年薪,加上面值一萬元的股票。 老家伙笑瞇瞇地說:這是特殊的待遇,公司在沒上市之前,對原始股的分配很慎重的,許多老資格的員工也未必能每年拿到一萬股。 我腦子里突然閃過“灣區有志工程師”白立宏的樣子——他在日本小館兒里拼命搖著頭說:連生物公司都跌了,我們這生物器械公司,還能在這時候上市???不行了不行不行不行……。 我笑了笑沒說話。是不是六萬五已無所謂,原始股是不是廢紙也無所謂。只要工資足夠我交房租吃飽飯,然后每月再給爹媽寄兩百美元就成。我現在是孤家寡人,沒負擔沒拖累沒野心,多少錢工資也沒啥所謂。好在我爹媽野心也不大。我告訴他們我已光榮走上工作崗位,一年工資合四十多萬人民幣,他們也就心滿意足,把失去了一個博士兒子的損失忘到腦后了。 當然公司的其他員工還是蠻把股票當回事的,尤其是我的部門經理——一個圓腦袋圓眼睛鷹鉤鼻子,長得巨像夜貓子的印度人——總拿股票來激勵我們的斗志,簡直把我們當成追著胡蘿卜跑路的驢了。 還有公司前臺的胖菲律賓女秘書,也一天到晚把股市行情當天氣預報報導。白立宏最看不起她,說她能有幾股啊,她若靠股票發財了,我們全都成了億萬富翁了。其實白立宏也是為著股票才到這家公司來的,只不過他比較務實,也比較悲觀,最近的行情已經快讓他絕望了。 也難怪他會絕望。我上班不到一個星期,股市又震動了一下子,生物股更是一路狂跌。全公司的人都耷拉著臉。前臺的菲律賓胖秘書連著叫了幾天的破產,進而開始抱怨工資低,甚至還滿公司地發牢sao,說老板和經理們年薪都有六位數,哪兒知道柴米油鹽貴。結果從第二天起她就再沒來上班兒,臨時換了個行政秘書接電話,過了幾天又來了個新秘書,是個身材嬌小不聲不響的印度小女人,據白立宏說那是“夜貓子”的小姨子??磥砻绹说墓疽搽y免有階級斗爭,好在我剛來不久,在戰略上一時半會兒還起不到關鍵作用,而且我的工作還沒全適應,所以尚有良好的理由離是非遠一點兒。 說起我的本職工作,頭幾天還真有點兒讓我發怵。產品說明書擺了一桌子,抽屜里還藏著英漢科技大字典。畢竟不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前臺秘書一叫有電話,我心里就緊張得好像參加英語聽力考試,生怕聽見幾個不懂的詞兒,可越怕還越是躲不開,碰上了自己先亂了陣腳,舌頭好像突然變了尺寸,跟嘴巴牙齒都不配套。再遇上不耐煩的客戶,連立刻丟了電話跟老板辭職的心都有。好在公司的產品并不復雜,我回家狠命地大聲朗誦了十遍說明書,第二天上班就自如了很多??磥砩囝^果然是人身上最靈活的一塊肌rou,這話以前不知聽誰說過,乍聽有點兒別扭,現在覺得挺有道理。 又過了兩個禮拜,本職工作已經不在話下,我漸漸在上班時也開發出空余時間。特別是下午三點一過,客戶電話逐漸減少,猶太老板也回家了,“夜貓子”自然也隨即消失,工程師們大放羊,有的四下里閑逛著聊天兒,有的泡在網上。 我起初心里還有點顧忌,不敢到與工作無關的網站上瞎逛,可后來見別人都在瞎逛,而且無事可做讓我度日如年,于是也開始四處的看看新聞,把美國中國香港臺灣的新聞都看遍了,就開始偷偷地看小說,連小說也看膩了,鬼使神差的,就又把Yahoo的求偶網頁給打開了。 我抬頭四下里看看,五點鐘已到,所有人都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我倒是舍不得立刻就走了。我打開公司的網站擋住Yahoo,等著別人都走光了,再把Yahoo翻出來。首頁的照片兒讓我精神一振——是個小帥哥,剃著寸頭,趴在地上翹著黑黝黝的小腿,彎彎著眉眼,笑得陽光燦爛。 我再看照片下的介紹。名字:Andy,年齡:28,職業:醫生,出生地:新加坡。定居地點:舊金山。 我起身環視四周,偌大的辦公大廳里空無一人。 我把視線再轉回屏幕。他笑得真甜,笑得真無辜,笑得讓人恨不得摸摸他的腮幫子。 我心里有點兒發慌。 我把電腦關了,一股腦兒收拾好東西,開車回家。 轉眼已是五月初夏。路邊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爭奇斗艷,空氣都跟著變了味兒,溫溫吞吞地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曖昧,鉆到我肚子里,讓我一晚上心里都不踏實。 我早早地上床睡覺,可翻騰了大半天也沒睡著,心里好像總有點兒什么事,就像爐子沒關或者大門沒鎖。我又爬起來,爐子沒開大門也鎖好了??稍偬上戮透恢?。凌晨兩點,再爬起來,打開電腦,那張照片還在,就是從首頁落到第三頁了。 我沒開燈,臥室里很暗,熒光屏有點刺眼,那上面有他的留言: “尋找一個成熟的男人,和一顆關愛的心靈?!?/br> 大晚上的。他看著越發迷人,而且還有點兒眼熟。 我肯定不認識他。他叫Andy。他是個醫生。在美國長大的新加坡人。我這輩子還不認識任何新加坡醫生。 可他就這么活生生地在屏幕上,遠在天邊,近在咫尺。他說得很明白,他要找個男人,找個能關愛他的男人。 我用yahoo的信箱,給他寫了一封信,還附了一張我的照片兒。信里的內容很簡單。我說我叫飛,也在灣區工作。我是男人,也會關心我想關心的人。 我把信發了。一抬頭,看見房頂斑斑點點的霓虹。 2 第二天夜貓子帶著我去見客戶,故意讓我單獨在現場處理問題。我臨危不懼,再加上問題本來不大,我順利過關??蛻魡柮〕鲈谀膬?,我避重就輕,繞開產品本身的缺陷,扯出一堆高級的控制理論,把客戶繞暈。 人一暈就愛裝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樣子,就好像醉酒的人總要說自己沒醉,可怎么騙得了本來就沒喝醉的?我看著客戶把頭點得好像磕頭蟲,心里踏實得不得了。我偷眼看看夜貓子,貓眼兒瞇縫著,一邊兒的嘴角兒微微翹著,看不出滿意不滿意。我才懶得猜,整整一天沒上網了,我的心也懸了一整天。跟著夜貓子回到公司,別人都下班了,他當然也急著要走,我以處理郵件為名留下來,可打開yahoo的信箱一看,除了垃圾信件,哪兒有一封正經信? 一連幾天,竟然好像連垃圾信件也少了。Yahoo的信箱好像專門跟我作對,有時一整天沒一封信。緊接著我被派去洛杉磯出差兩天,是單獨去的。大概是夜貓子對我的表現很滿意,所以委以重任了。 兩天后我風塵仆仆地趕回家,打開電腦還是沒消息。我掐指一算,得有一個禮拜了,心臟好像分成兩半兒,一邊兒死了,另一邊兒垂死掙扎。借著最后的那點兒不死之心,我又上yahoo交友轉了轉,那張照片兒已經溜到不知哪頁去了。 網上一轉,總要有點兒收獲,就好像大老遠的去趟大賣場,好歹也要買點兒什么出來,說白了就是無聊的人干無聊的事。管他有照片沒照片的,我挑了幾個年齡相仿又離得近的發了信,不過這回心里一點兒沒吊著,吃得好睡得香,第二天收到陌生人的來信,心里還納悶兒是干嗎的。 我一連見了三個人,一個大陸人,一個臺灣人,一個日本人。大陸人比照片上至少老十歲,而且謝頂嚴重,最難以忍受的,是身上有股子Ebby的氣味兒。 臺灣人的體重比照片上至少多二十公斤。人倒是很直爽,第一次見面就問能不能做戀人。既然是“戀人”就得先戀得上,所以我說先做普通朋友吧。后來他連續兩天給我打電話,約我去他家,我說不去,他就問能不能來我家。我說不能,他問為什么,我說我老婆在家呢。之后他就再沒打過電話來。 最后一個竟然是日本人。怪我事先沒看清楚他的資料。雖說他跟照片上差不多,不過照片本來也沒多帥。我心里想算了,日本人可并沒想算,他一個勁兒地請我去他家,我拒絕了。他說你是不是嫌我不好看啊。我說沒那意思。他突然就生氣了,說你就是嫌我胖吧?其實你自己也肥呀。 那天晚上我回家先照了照鏡子。臉上還好沒什么胖的意思,可往下看了半眼就不忍再看了——腰上的車胎氣兒又足了。都是前幾個月做飯做的,又應了別人常說的一句話——好做飯的沒瘦子。 我于是挨地毯上坐了一會兒。其實心里什么都沒想,可居然嘆了口氣。莫名其妙。 然后,我索性趴地毯上了。雖說地毯不臟,可離近了還是能聞到一股子怪味兒,就好像底下藏著沒蓋嚴實的下水井。有一只蟑螂公然從我眼前大搖大擺地走過,我沒勁兒去理它。我又想起去年秋天廚房墻角兒的螞蟻長隊,繼而回憶也好像排著隊,魚貫地鉆進腦子來了。 快倆月沒見了,桐子居然連個電話也沒有。 已近午夜,四周安靜得出奇??蛷d的墻上掛著一個二手石英鐘,我清清楚楚地聽見秒針的滴答聲兒。在這異常安靜的夜晚里,那異常有規律的聲音難免讓人覺得心煩意亂,好像有什么奇怪的東西,正一步一步地越走越近。 我繼續趴在地板上,一動不動地等著。 突然,清脆的鈴聲劃破了寂靜。我渾身猛地一顫,翻身坐起來。 是我的手機。 夜里十二點,這會兒也有人給我打電話?誰又會在這無聊的深夜里想起我來?我突然有點兒心跳。我急著往起爬,腳撞上沙發腿兒,疼得我差點兒流出眼淚來。 而當我按下手機按鍵的一刻,它卻像一頭歇斯底里的野獸,沖我無端地尖叫起來: “你說!郝桐是什么人?” 是方瑩,聲音夸張得像在演話劇。 我完全莫名其妙,可同時隱隱地有點兒不安。我不知我為什么不安,于是我沒吱聲兒,她卻并不作罷,繼續尖著嗓子喊: “你倒是說話呀?你別裝聾作啞,你說話!” “你冷靜點兒,出什么事了?” “你不敢說了是吧?哦!我明白了!你本來跟他就是一樣的!你們好得跟穿了一條褲子似的,當我是白癡吧?變態!流氓!” 她的聲音像把錐子,從一只耳朵穿進來,從另一只耳朵穿出去,恨不能穿進墨西哥鄰居家里去。 “你他媽的冷靜點兒!”我厲聲向著手機吼。 我都沒想到我能喊這么大聲兒。手機好像受了驚嚇,一下子就安靜了。 過了兩秒鐘,電話里傳出抽抽搭搭的哭聲,她吸著鼻子說:“高飛,我的零錢都用完了,你能不能來接我……” 第十三章 算不上失戀的失戀 我找到那半山的電話亭時正好凌晨一點。 電話亭就在路邊兒的路燈底下,孤孤單單地立在那兒,像極了話劇舞臺上的道具。所以雖然霧很重,可還是一眼就被我看到了。 這條路我并非完全陌生,但記憶中它不該如此荒僻。路邊似乎一下子空曠了許多。大概是霧的緣故,那些大房子和遮擋著它們的樹林就完全遁形于夜幕之中了,只剩下一排孤零零的路燈,仿佛午夜空氣中漂浮的幽靈。 電話亭的玻璃門反光,所以看不清里面有沒有人。我拉開門,方瑩屈膝跪坐在地上,脊背倚著玻璃,她好像一棵被暴風雨吹倒了的月季,臉色比象牙的雕像還蒼白。 我把手伸給她,她拉住了順勢站起來。 她的手冰涼。我把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她兩手抓緊了衣襟,渾身卻不住地顫抖起來。她輕輕說了聲謝謝,牙關打顫,喉嚨嘶啞,和剛才在電話里尖叫的她判若兩人。 我扶著她走向我的汽車。她卻突然又回頭,向蜿蜒的山路看去。她似乎在尋找那座她曾稱贊過無數次的豪宅,可此時從她的眼神里,我卻看不出一點點兒仰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