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氣_分節閱讀_6
“哎不成不成,你別瞎逞能???”方瑩連忙拉住桐子的胳膊。林老板卻把一臉的小彈簧拉開了,大聲兒沖方瑩說:“誒,男人哪有不會喝酒的?來!讓他和我干一杯!” 桐子甩開方瑩的手,一仰脖子,半杯威士忌已經下肚。 林老板大聲叫好,一仰脖把一杯都干了。桐子也不甘示弱,把杯子里剩下的威士忌一飲而盡。 桐子頓時滿臉通紅,腮幫子里好像憋著氣,那樣子像是要咳嗽,可喉結使勁兒鼓了鼓,終于把咳嗽憋回肚子里。 林老板眉飛色舞,隨即又給桐子滿上一杯。方瑩真的起了急,嗓子又尖了幾度:“林叔叔他真的不能喝,喝一點兒就醉了!” 可桐子只當她不存在,轉眼又把酒杯舉起來了。 方瑩突然用可憐巴巴的目光看著我。她沒喝酒,可小臉蛋兒比喝了的還紅。 我知道桐子的酒量有多大,我也知道他這是跟方瑩賭氣呢。沒想到這家伙還真有種,在林老板面前,死活也不愿意跌份兒??上木屏繘Q不是林老板的對手,再硬撐著多灌一杯,說不定就得背過氣去。 我一把奪過桐子手里的酒杯:“林叔兒,這杯我來跟您干!” 蔣文韜又在不動聲色地拉我衣服角兒,有人這么關心我我突然有點兒感動。這感動讓我提高了嗓門兒: “林叔一看就是好人!我覺得跟您特投緣,今兒就是你們都攔著我,我也得陪林叔干一杯”! 我邊說邊在桌子底下輕輕捏了蔣文韜的手一下,我本想讓她放心,可沒想到她就跟觸電似的渾身一抖。 方瑩立刻眉開眼笑,用唱歌兒似的語調說:“高飛你怎么還沒喝就跟醉了似的?什么時候你跟好人也投起緣來了?” 我也笑著說我跟這兒在座的每一位都很投緣,你沒覺得其實咱倆就特投緣嗎? 桐子一側的嘴角兒微微提了提,不知是覺得好笑還是無聊。 方瑩說你快喝吧,省得嘴巴閑著凈胡說! 林老板好像壓根兒沒注意我和方瑩在說話,他站起來打斷我們:“我也覺得你很豪爽,和我很投緣,來,干杯!” 我一仰頭,嗓子眼兒一陣火辣,胸口緊接著一熱。蔣文韜在我身邊兒輕輕咳了一聲兒,仿佛那酒都灌進她嗓子里了。 放下酒杯,我瞥一眼桐子,他也正看著我,眼睛直呆呆的,不知他在想什么。 一瞬間,我覺得這屋里其實只有我和桐子,我們正在對飲,我們面前有一盒插著蠟燭的冰激淋,他正滿十八歲。窗外是飄飛的雪花,他雙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我知道這是錯覺,因為方瑩清脆的聲音正傳進我耳朵里。她正談到千禧年,說全世界的計算機系統也許會出什么問題。林老板聽得目瞪口呆,最后長出一口氣說:幸虧我這里沒有計算機! 桐子用鼻子哼了一聲兒,然后扭頭對著窗戶打哈欠,令我懷疑在片刻前他到底有沒有看過我。他比十八歲時個子高了肩膀也寬了,雖說還很瘦,可他的確已經長成大人了。 我隨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窗外是沉浸在濃霧中的城市,闌珊的燈火安靜而朦朧,好像北京冬天騎車的少女用紗巾蒙著的臉。 那天晚上我又跟林老板干了幾杯,后來發生了什么就不大記得了。只記得第二天一早我醒過來,發現自己蓋著毛毯和衣躺在林老板家客廳的沙發上。旁邊兒的沙發上也有一條毛毯,桐子正站在沙發背后,看著窗外的花園兒出神兒。 這時林老板樂呵呵地跑出來,招呼我們到衛生間去洗漱。衛生間的大理石臺面上并排擺著兩杯水,和兩把擠好了牙膏的牙刷。桐子伸手拿牙刷的時候有點兒遲疑,林老板在他背后說:“左邊是熱水,右邊是冷水,不要只用冷水刷牙,混一點熱水對牙齒好的!” 桐子的手在兩個開關之間遲疑了片刻。 等我們刷完牙洗完臉,客廳里正彌漫著煎雞蛋的香味兒。林老板站在廚房門口兒大聲招呼大伙兒吃早飯,他邊喊邊用圍裙擦著手,表情慈祥得好像一手把孩子們拉扯大的父親。 那天早上桐子沒怎么說話。他臉上的表情始終很復雜。他刷牙的時候動作很仔細,吃早餐的時候咀嚼得也很慢,他原本不是慢性子的人,從五歲起的集體生活把他訓練的多少有幾分像軍人。 吃完早飯,我開車把桐子和方瑩送回U大,然后又把蔣文韜送回家。在車上我問蔣文韜昨晚后來怎么了,她說桐子和我都有點兒醉,所以早早就睡到沙發上了,她和方瑩倒是和林老板聊了很久。我說你們有什么好聊的?她抿嘴一笑說:林老板給我們講故事來著。 如果車子沒開到蔣文韜的宿舍,我可能會問問林老板講了什么故事,可偏巧車子開到了,而我又有點兒犯困,很想回家去補一覺。我和蔣文韜都是辦事利落的人,誰也不會因為一個無聊的故事而在一起多耗時間。 3 離開林老板家時還是早晨,到家已是中午了。廚房里正在鬧螞蟻。我自顧自地去浴室沖澡,只當沒看見。每年雨季這舊房子里都要鬧螞蟻,沒什么稀奇,反正今晚螞蟻還爬不到我臥室里來。美國本來就時興人與動物和平共處,這里白天松鼠到處亂跑,夜里馬路上能看見鹿,清晨還能聽見夜貓子叫。 我很快入睡并且做了個夢,夢里我手捏板兒磚沿著護城河飛奔,有個矮個兒小胖子在我眼前拼命逃,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誰,可就認準了往死里追。突然居委會王大媽憑空冒出來擋在我面前,用她又短又粗的手指頭指著我鼻子說:高飛你小子以后遲早要進局子!我繞開她繼續追,終于把那小子給追上了。我一把拉住他后脖領子,這才看清楚原來他是炳湖,我高高舉起手里的磚頭,可還沒來得及往下砸呢就聽見一聲慘叫…… 我真的聽見一聲慘叫,像公雞打鳴兒——不,像鴨子學著公雞打鳴。我清醒過來,知道那是Ebby,因為我又聽見他在廚房里罵SHIT。 我躺在床上得意,心想這下兒廚房的螞蟻用不著我cao心了。 然而事情沒我想象得那么簡單。雨一連下了好幾周,沒一點兒要停的意思。緊跟著圣誕和新年臨近的步伐,螞蟻大軍也大舉入侵。好像它們也急著在千禧來臨之前找好安身的地方似的。 Ebby從超市買回強力滅蟻藥,說是噴過的地方三周之內決不會再出現螞蟻。但S大的螞蟻與眾不同,借著百年老校的風水,多少修煉出些道行來,強力滅蟻藥只滅得了一時,過不了兩三天,螞蟻大軍隨即頑強反撲,Ebby再去買滅蟻藥,如此反復兩三回,Ebby大叫著財力不支,我不得不進行經濟援助。又過幾個回合,蟻患未除,我和Ebby卻雙雙被滅蟻藥熏得頭昏眼花,只好打電話向校方求助。校方連日接到急電無數,連忙許諾盡快和專業滅蟻機構聯系,盡快拿出有效徹底的解決辦法。 就在我們奮戰在抗蟻第一線的時候,桐子依舊奮戰在銑床車間的毒氣里。 桐子家其實也是螞蟻泛濫,但這與他基本沒什么關系——他的主要活動范圍就是教室,實驗室和車間。午飯由我給他帶,晚飯到我家速戰速決。眼看期末考試臨近了,他也開始采納炳湖的“四小時睡眠法”,那間僅供他睡覺的宿舍,跟他的關系好像結發二十年卻絲毫沒共同語言的夫妻。我猜他那神神叨叨的政治系同宿也不大會關心螞蟻的問題,所以我常懷疑,桐子晚上睡覺的時候說不定就有螞蟻在他身上爬。只不過他最近實在太累,就算有他也壓根兒感覺不到。 期末考試結束了,連炳湖都回韓國過節去了。我以為桐子終于要歇口氣兒了,可沒想到他反倒更是加班加點兒地往實驗室里鉆。 桐子說,要趁著炳湖不在多出點兒結果。 他總算多了心眼兒,可炳湖不在也不等于大胡子會出現。一個多月以來,他都很少在學校出現,出現了也只是風風火火地來講課,下課立即走人,那幫韓國人都望眼欲穿,根本輪不到桐子到他面前表現。 當然桐子也未必需要大胡子的贊許。凡是他認定要做的事,多半要一條路走到黑,就算磁懸浮也甭想把他拉回來。 桐子一直忙到圣誕前夜,才又讓我把他送去U大,在此之前他和方瑩差不多有一個月沒見,不過每晚照舊情侶熱線,堅持給電話公司無私奉獻電話費無數。 然而情侶電話正如同戀愛中的許多消費,經常落得花錢找罪受的結果。林老板家的晚宴,方瑩對桐子的表現自然是心懷怨言,再加上一連幾周不見面,少不了給他小氣兒受。特別是圣誕節前的兩個禮拜,桐子常在通話后憂心忡忡。問他緣由,才知是林老板又給方瑩打電話,想要再次邀請大家去他家吃飯,順便慶祝千禧之夜。方瑩迫于桐子的壓力,好歹以期末功課忙為由推掉了。 以桐子的口氣,林老板狡猾jian詐如童話故事里的大灰狼,而方瑩雖比天真無邪的小紅帽多點兒心眼兒,但未必就十分安全。 我問:“你就覺得林老板這么有心機?” 桐子搖搖頭,卻冷笑一聲兒說:“他要是心機再多點,那我就趁早放棄吧?!?/br> 我問:“就算他有心機,方瑩能為了他甩了你?” “甩了就甩了,有什么了不起?”他用鼻子哼了一聲兒,然后又補上一句,“我就受不了她整天拿我跟姓林的比?!?/br> 他就喜歡在我面前嘴硬,說得好像方瑩在他心里無足重輕??烧l能把他的話當真呢?不是幾萬里寬的太平洋也一起拉著手過來了?我笑著和稀泥: “那不是督促你嗎?” “我不需要她督促!我自己知道我該干什么。我有目標!不需要別人給我建議!”桐子甕聲甕氣地說。沒想到我這句話倒讓他急了??磥砹掷习鍓虿粔蚰腥宋秲哼€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方瑩到底更看得起誰。桐子的爭強好勝是我早領教過的,所以我決定換個話題。我問: “你說千禧夜咱們怎么慶祝?畢竟一千年才一次?!?/br> 他聳聳肩,臉上的表情好像這件事跟他根本沒關系。 我說:“跟你大哥去城里看禮花吧?聽說千禧夜有禮花激光表演。規??涨?!” 其實我也想不出千禧夜還能如何慶祝。有人預料千禧之夜就是世界末日,要真是那樣——我偷偷看看桐子——我倒是知道我該怎么過了。 不過沒多少人相信世界末日的預言,倒是許多人都在擔心Y2K。大家排隊把超市的礦泉水一車一車往家推,好像一旦日歷從1999往2000這么一翻,滿天的飛機都會跟熟透的果子一樣往下掉;而滿地資本主義的電燈泡都會一起憋掉;移民局的檔案恐怕會徹底亂成一鍋粥;而2000年出生的孩子弄不好會因為1900年的案子去坐牢。其實大伙兒一股腦兒的瞎起哄未必是因為擔心,這就好比去電影院兒里看恐怖電影,明知道是假的,可是還要一起抱著腦袋尖叫。 方瑩在電話里跟桐子生小氣兒的同時,沒忘了讓他也買上兩箱水,一箱給自己一箱給我。我問桐子你老婆干嗎那么關心我?他說想養著你唄我反正沒意見。我說肯定是怕Y2K真的出了事你還得把水分給我,所以不如一次就都買夠了。他說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呢?我說我本來就不是好人以前沒人告訴過你?他搖搖頭說你真沒救了。 這Y2K讓我想起唐山地震。唐山地震那年我三歲。記得我家墻上裂了個大縫。住地震棚我也記得一點兒,那些日子老下雨,雨水漫進棚子里,板凳拖鞋四處亂漂…… 那是重大的災難,幾十萬生命一夜之間消失??晌业挠洃浝锞谷挥X得好玩兒。我知道我真的沒救了。這話其實不只一個人說過。 第五章 孤獨的焰火 一聲聲巨響,禮花上了夜空。 耳邊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各色的激光光束交織在一起,把黑夜籠罩的三十三號碼頭弄得好像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戰場。滿街的人都像喝多了劣質的二鍋頭——瘋得有點兒離譜了。 那是二零零零年一月一號的凌晨。 我有生以來從沒在街上見過那么多人,而且還是在美國。人行道上擠滿了人,馬路上也擠滿了人,只要能落腳的地方都站著人,就連紅綠燈上也坐著人,人們好像地里待收的高粱,又好像葡萄架上熟透的葡萄,更好像重金屬搖滾樂里擁擠不堪的音符。大街熱鬧得好比DISCO的舞池,可沒有哪家DISCO的舞池能比這里更熱鬧。 連轉身兒都困難的人群里,擠著我,桐子,方瑩,蔣文韜和一位遠道來看望蔣文韜的大學同學。這位同學衣著光鮮,一臉艷婦氣質,還真看不出是蔣文韜的貼心知己。 我們下午五點開車進城,把車停在中國城里,找了家小店吃了越南粉,之后就一直在城里瞎轉悠,一直轉悠到晚上九點多,開始向著碼頭的方向蹓跶。 越靠近碼頭人就越多。警察早把主要馬路都變作臨時步行街,但最后幾個街區仍擠得幾乎邁不開步子。 我們拿出在中國擠公車的架勢,拼了命地往前鉆。我打頭兒——打頭的當然是臉皮最厚的。也多虧了我臉皮厚,得以在午夜之前擠到了三十三號碼頭。 倒計時開始了,碼頭前的廣場連只老鼠都鉆不進去。 其實人貼著人的,誰跟誰靠一起并沒什么稀奇。我右邊是桐子,前邊后邊左邊都是不認識的人。我知道方瑩和桐子手拉著手,我記得蔣文韜和她同學也手拉著手。我曾想要不要提醒蔣文韜,在美國即便是倆女士也不能手拉著手。一轉念,就算給人誤解又有何妨?今兒晚上這樣的不是看見好多對兒了?不光手拉著手還當眾抱在一起接吻呢!不但沒人指手畫腳,就連多看兩眼的也沒有,好像這很平常,根本就沒什么可稀奇的。 午夜十二點,焰火轟轟隆隆地升了天。我們開始大聲喊新年快樂,可惜周圍太吵,只能看見口形,誰也聽不見誰的聲音。超大功率的音響正在播放搖滾樂,滿街的人都跟著音樂扭動,我們也跟著扭,好像只有這樣才能避免被擠傷或者踩傷。蔣文韜那位同學的鞋跟兒太高重心不穩,鼻子上蝴蝶翅膀式的金邊兒眼鏡被擠掉了兩回。我手忙腳亂地給她撿,在亢奮的人群里彎腰低頭,感覺自己好像抗洪搶險的麻袋包。蔣文韜也戴著眼鏡,而且顯然比她同學的牢靠。方瑩沒戴眼鏡但我猜她戴著隱形,桐子也沒戴眼鏡可我知道他有點兒近視??上Я艘箍绽锏难婊?,這場面也算百年一遇,錯過了這次下次估計就看不上了。 桐子突然彎腰劇烈地咳嗽,我聽不見聲音,只能看見他肩膀在劇烈地抖動。我想幫他捶背,可方瑩已然伸出手。桐子沒多久便恢復了正常,他站直了,方瑩伸手過去幫他理順頭發,他似乎要躲卻又沒躲開,小女生順勢把頭靠在他肩上,他的手猶豫了一下兒,終于落在方瑩小巧的肩頭。這個小片段在一片轟鳴聲中悄然地進行,我卻好像在觀看一幕短小的無聲電影。 桐子突然扭頭向著我。他干嗎突然看我?我不知道。我立馬把頭抬起來,眼睛看向夜空。焰火一團團爭先恐后地爆裂,仿佛小時候往護城河里扔一大把石頭,激出大大小小牽套在一起的水花兒。焰火稍縱即逝,就像是我宿舍里那臺電腦在關閉時屏幕上瞬間閃過的白光。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按說這么多人擠在一起不該覺得冷。 焰火結束后大家從沒門兒沒界的露天DISCO陸續退場。 桐子跟隨方瑩一起坐地鐵回了U大。桐子臨走有點兒猶豫,看著我說:“要不我跟你回學校吧?都一禮拜沒回去了……” 他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好像他是幼兒園的孩子,我是家長,方瑩是老師。這眼神讓我心里有點兒發癢。我何嘗不想跟他一起過大年夜呢?畢竟千禧年一千年才一次,今晚在一起廝守,估計不要一千也要幾百年的緣分??晌业降姿憷蠋啄??誰知道他急著回S大是為了我還是為了那些散發毒氣的試管兒?再說方瑩這會兒的眼神比幼兒園老師嚇人。于是我說:“你丫甭假積極了,還是跟你老婆回家吧!” 方瑩順勢挎起桐子的胳膊,好像要把他抓牢了,根本不給選擇的機會。小女生照例罵我胡說八道,然而目光里畢竟增添了感激的意思,好像桐子能順利地跟她回家,確需我來行方便似的。 桐子突然又彎腰咳了兩聲兒,音色多少有點兒像老礦工的咳嗽。方瑩尖聲兒說:看你還忙,忙死你算了! 說歸說,她卻把胳膊夾得更緊,好像便衣警察扭住剛剛擒獲的小偷,生怕一不留神兒給他逃了。 蔣文韜也跟她同學回了飯店。像她這般少言寡語的人,居然也能和誰鉆一個被窩聊通宵,看來她身上并非一點兒小女生的習性都沒有。不過這對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用不著開車送她回家了。這還真讓我一下子覺得輕松了不少。 我獨自一人往中國城走,穿過一團團余興未盡的人群,當我走到停車的地方,已經凌晨兩點了。 和碼頭相比,中國城要冷清許多。路邊的店鋪早已打烊,街角冒尖兒的垃圾散發著和這喜慶日子不大配套的怪味兒。街上還有些稀稀落落的行人,都在匆匆地趕路。 大概是碼頭太熱鬧,而中國城又太冷清,當我把汽車鑰匙從口袋里掏出來的一剎那,我竟然想到了KissFire——那家Ebby每個周末都要光臨的酒吧。 Ebby說過KissFire距離中國城不遠,禮花表演散場了,那兒也許正熱鬧。我心里忽地冒起一個念頭——要不要開車轉轉看能不能找到那地方?我把鑰匙插進車門的鎖眼兒,同時試圖鎮壓住這很有點兒邪惡的念頭??伤疵刈聣殉砷L,好像春雨后的筍尖兒,大有破土推石的勢能。 正在這時,我突然聽見有人在背后叫: “高輝?高輝?” 我吃了一驚,心跳突然加速,好像考試打小抄兒被老師當場擒獲。我猛回頭,距我三五米遠的街燈下站著一個瘦瘦的身影,上身是皺巴巴的白襯衫,下身是黑色長褲,袖子挽到胳膊肘,小臂糾結著腱子rou,臉上堆滿謙恭的笑容。 他這身兒打扮,倒讓我想起那次在中國店里看他抬冰袋的樣子。 “林老板,您新年好??!”我也連忙笑臉兒相迎。 “新聯(年)好新聯好!”林老板忙著上前要跟我握手,手都伸出來了,又縮回去在屁股上使勁兒抹了抹?;椟S的路燈下,他的目光疲憊極了,脊背似乎也比以往更彎了些。如果現在給他牽頭牛,肯定像極了剛從地里回來的老農,典型的革命電影里受壓迫的佃戶。 “來慶祝美蘭連(年)夜?他們啦?也來了嗎?” 林老板嗓門兒依然洪亮,和臉上的疲憊表情不大相符。他使勁兒握住我的手,滿手的繭子硬邦邦的像正在風化的石頭。一股淡淡的酒氣跟著他的話一起撲面而來。 我還是頭一次聽人把millennia餾 night(千禧夜)直接不中不洋地說成是“美蘭年夜”。我答:“他們都來了,不過剛才都撤了,現就我一人兒,您怎么這么晚了還沒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