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氣_分節閱讀_1
楔子之一 深夜游蕩的貓 夜深了,看不見星星月亮。 老家伙睡熟了,胳膊還橫在他精瘦的腰上。 他卻睡不著。他輕手挪開腰間的胳膊,翻身,下床,沒發出一點兒聲音。 窗外的路燈,仿佛一隊牽著手的幽靈,在空中翩翩起舞。微弱的路燈光,輕輕溜過他光滑的額角,在筆直的鼻梁子上一抹,然后又在微凸的小下巴上輕輕一點,像個調皮孩子似的,不聲不響地在那年輕的臉上做著文章。 他把腳輕輕放在木地板上。真冷!舊金山的夜總是很冷,不分春秋冬夏。 老家伙突然嗚嗚地叫。他一哆嗦,忙回頭看。 老家伙又哼了兩聲,翻過身去,像個“大”字把King Size的大床占了一大半。 他一動不動站在床邊。不知過了多久,鼾聲又起了,他才踮著腳尖兒,摸進更衣室,隨手抓一件衣服,披在身上。 借著窗戶里透進的微弱光線,他摸出睡房,曲著身子,像只大蝦米似的沿著旋轉樓梯摸下樓去。 樓梯一共十六級,他在心里默數著。 樓梯也是木質的,踩在腳下一樣的涼??蛷d的地板是大理石的,更涼。他踮起腳尖兒。水晶壁燈的開關雖然離得不遠,可他懶得去摸。 他摸進廚房,站直了身子。冰箱門好沉。這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冰箱。他身高一米八,這冰箱比他還高出一大截子。 他打開冰箱門。冰箱里的燈光瞬間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臉,好像精致的漢白玉雕塑,光潔而蒼白。 他仰起頭,聳立的喉結活塞似的起降。冰涼的礦泉水順著食道流進他胃里。更冷。里外都冷,他也更清醒,睡意全無。 關了冰箱門,他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仿佛比剛才還黑。房子突然變得無窮大,好像魔術師的禮帽,可以放下一切東西;而他就是禮帽里的一只兔子,憑空地冒出來,也可以隨時消失。 他摸進書房,坐進牛皮椅子里。好大的一張椅子,冷冰冰的像個冰窟窿。 他從書桌上摸起煙和打火機,夾一只點燃了。微弱的光,在他濃密的眉上一抹,稍縱即逝。 四周仍是一片漆黑,只有一個紅色的亮點兒,在他眼前忽明忽暗地閃爍著。 他想咳嗽,可他忍住了。夜還是那么靜,窗外有貓頭鷹在叫,好像獨唱演員的輕聲吟唱,唱得很投入,劇場里卻空無一人。 他拉了拉衣襟,把自己裹得更嚴實些。西服上也有淡淡的煙味兒,可那不是他留下的。 他趴倒在桌子上,把臉埋進西服袖子里,憋住氣,不呼吸。時間也隨即凝固了。 許久之后,他猛抬起頭,吸了一大口氣,卻又冷不防打了個噴嚏,眼睛里一下子就充滿了淚水。 他用力捂住嘴,一動不動。淚水順著兩腮無聲地往下流。 又過了很久,他掐滅了煙,再踮起腳尖,摸出書房,一步一步摸上樓去。 像只貓,不出一點兒聲音。 * * * 其實這些只不過是我的想象??晌蚁嘈?,這一切都曾真真切切地發生過,地點就在舊金山半山那所孤零零的大房子里;而時間,大概是他在那里渡過的最后幾夜吧。 他叫郝桐,是我的大學同學,也是我這輩子最鐵的哥們兒。他是南方人,可我按著北京人的習慣,叫他桐子。 楔子之二 金門橋下的漂流瓶 晴朗的午后,陽光好的出奇。雖說加州的陽光很有名,但這在舊金山,卻不是常常能見到的。 習慣了陰冷天氣的舊金山人,遇上陽光燦爛的日子,都蜂擁著往大街上去了。 我也湊了熱鬧,跑到金門橋對岸的小山上來了。那地方我以前常光顧,可最近卻著實有日子沒去了。 那兒有座挺高挺陡的懸崖。崖壁正對著太平洋,崖頂覆蓋著茂密的松林。下午兩點。一天里最熱的鐘點兒,太陽探照燈似的在頭頂烤著,懸崖頂上竟然不只我一個人。另外一幫子一看就知道是日本游客,正輪番兒用遠處的金門橋作背景拍照。但凡是游客都忘不了金門橋,左一張右一張的,比警察取證還認真仔細。這也難怪——舊金山當初是靠什么出名的? 不過,我對金門橋早就沒什么興趣了。但凡有朋友來,一準兒要求來看這座橋,好多年了,我早看膩了。我在懸崖邊兒找了個人少的地方,面向正西站著。西邊是浩瀚無邊的太平洋。 不能說“無邊”。地球上再大的東西,除了人心,它總得有個邊兒。 我往懸崖底下瞅了瞅,海浪不算大,可還是把巖石拍得震天響。這懸崖算高嗎?有一百米?我目測不出來,只看見海水在崖壁上撞成一堆堆碎玻璃碴子。 然后,就那么突如其來的,以前的事兒就一古腦兒又涌進我心里了。不知打哪兒進來的,反正把我給填滿了,滿得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脫了鞋子,赤著腳爬到懸崖底下去。這個過程比想象中艱難不少,最后一段兒路簡直不是路,而且海浪掀起的水霧就像北京的沙塵暴,我身上的T恤都濕透了。手腳并用,跌跌撞撞的,最后還真讓我到了崖底了。 我找了塊干凈石頭坐著,讓那些海浪就在我眼前開放,就像國慶節的焰火似的。不知過了多久,身上幾乎被海風吹干了,也不再覺得熱了。我突然有點兒犯困,就好像小時候夏天吃完午飯坐在涼臺藤椅上看小人書時的感覺。稍不留意,上下眼皮就往一處合,好像機場大廳無聲的自動門。 可我不是到這兒來睡覺的。我努力睜開眼仔細地看著海面,希望能找到點兒有意思的東西提提神兒。找了半天我終于看見一個小亮點兒一閃一閃的在往這邊兒漂,我靜靜的等著,不知等了多久,那小東西居然漂到了我腳邊兒。 那是個細頸的紅酒瓶子,看上去有點兒眼熟,好像以前在哪兒見過,可一時想不起來了。 我一把把它從海水里撈出來。我打開瓶塞兒,里面居然有張紙條兒——有點兒出奇吧,你肯定以為我在瞎編呢。這也賴不得你,這種事兒,畢竟在童話故事里才常見。 可那酒瓶子現在就在我手里,真真切切的。我把紙條掏出來打開,那上面居然還寫著一行字兒——你肯定越來越不信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這是真的??赡亲謼l就在我手里,那句話也很簡單,我一下子就把它看完了。 我把那字條塞回瓶子里,有點兒猶豫,不知該拿那瓶子怎么辦。 我想還是把它扔回海里吧,那字條也許不是寫給我的。 可我心里還是挺高興的。高興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好在這兒就我一個人。頭頂上早就聽不見那些日本游客的聲音了。 就連海浪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只有那些大團大團的浪花,在我眼前開放著。 * * * 不知又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太陽已經比剛才低了一大截子。 我還坐在那塊石頭上,可浪已經比剛才小了。我吃了一驚,不知自己什么時候睡著了。 于是我開始懷疑,是不是就連那支瓶子,其實也壓根兒沒有出現過。 我站起身,對著太平洋。夕陽真刺眼,海面是金黃色的。 我說桐子啊,你小子又來找我麻煩?也好,今晚,咱兄弟倆喝一杯,怎么樣? 第一章 真的不是一路人 1 我跟桐子的交情,說來有點兒莫名其妙。凡是真正跟我熟的人都問過我:你怎么跟個書呆子成了哥們兒? 這問題我還真回答不上來。話說物以類聚,可我跟桐子從小到大沒一丁點兒相似的地方。 我的童年是在樓房的夾縫里度過的,那里堆滿了違章建筑和自行車,還有像我這樣到處瘋跑的孩子。有時也會出現一兩堆沙子,立刻就被我們用來建碉堡或者挖陷人坑。這種陷人坑我掉進過無數次,也誘騙別人掉進了無數次。最令我引以為豪的,是把隔壁上中專的胖女生也騙進坑里。 所以我從小就不是好孩子。進了中學就更不是好學生。我讀的中學是南城有名的是非之地,學生們經常拉幫結伙地到外校打架。我們把書包塞滿板兒磚橫挎在胸前,騎著車在護城河堤上沒命地飛馳。 高一那年我帶著幾個孩子“花”——這是我們的行話,其實就是給人開瓢的意思——了某機關大院兒里的“惡少”?!皭荷佟钡牡鶕f很有來路,我也算是捅了大婁子。班主任,校長,甚至小區的片兒警都找到家里。我爸是個老實巴交的門診所醫生,他差不多動用了半生積累的存款和關系,擺平了這場風波,順便把我轉進一所遙遠的重點中學。 轉學還真成了我人生的轉折。 新學校離家很遠,打架的機會也被杜絕,我多少用了點兒心思在學習上。班上的同學十個里有五個是高干子弟,剩下四個有海外關系。我在那里成了土老冒,好在我比他們膽子大,沒人敢欺負我。每當我想起那段日子,總會想到電影《包氏父子》。 當然,我爹比包家的老頭子幸運。我畢竟是生在紅旗下,長在蜜罐里——這是居委會王大媽的話。她以前有段日子一直托我爸幫她家的各種親戚看病,所以每次我惹禍她總說:你別看小飛這孩子皮,他也機靈不是?直到我高一“花人”事發,那惡少的爹也是居委會常需巴結的領導,老太太于是從此改口,說高飛這小子整天不學好,長大了肯定要進局子。 老天開眼,王大媽的話至今還沒應驗。 總之,我的歷史并不清白。我哥們兒都說,要是沒考上大學沒出國,我多半兒成為胡同兒版本的“古惑仔”,不過那也算有出息,沒出息的話,也就在街上練練攤兒。 桐子和我截然不同,就好像工蟻生下來就為了干活兒,蟻后生下來就為了傳宗接代一樣,桐子生下來就專為了做好學生,做科學家,所以沒人設想他若沒考上大學會怎么樣。 桐子出生于重慶附近的一個小礦區。父親是年邁的礦工,因患了矽肺而改坐傳達室。母親則是家庭婦女,伺候一家老小,順帶做些手工。桐子有兩個弟弟,全都是小學畢業就做了礦工,如此貧寒的家庭居然出了個桐子,難免有人把他看作是文曲星下凡。 桐子五歲上小學,從此年年全校第一,高中考入縣重點中學,成績更是出類拔萃,全省物理競賽得過名次,高考還是全縣第一。他從沒告訴過我這些,這都是我在校團委混日子的時候從他檔案里發現的。 2 桐子剛到Q大的時候,充其量就只是一個少年。個子不足一米七,體重估計還不到一百斤。入學報到的時候我在校門口碰上他,他穿著運動短褲和洗得發白的運動衫。衣服很舊卻一塵不染,令人懷疑他是否真的剛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 我用我的破自行車馱著他從南門到宿舍,我感覺他的破帆布箱子好像比他還重一點兒。到了宿舍我發現原來他就睡在我上鋪。他往床上爬的時候動作有點兒急,沒小心一下子把頭重重地撞在房頂上。他捂著腦袋皺著眉,拼命忍住眼淚卻難為情地朝我笑。 他當時那張狼狽的小臉,讓我過了多少年都忘不了。 桐子不太愛說話所以朋友不多,可他常常沖著我無辜的傻笑,讓我忍不住把他當成個需要保護的小孩子。這孩子窮得每天只吃饅頭咸菜,可只要我一往他飯盒里添菜他就急。好在自大一暑假開始他四處打工賺錢,營養跟上了個頭也就一下子猛竄起來。 大三那年桐子整整十八歲,可個子已經長到一米七八。他生日那天晚上我好歹說服他留在宿舍里跟我喝酒。結果他一喝喝掉了一大杯二鍋頭。于是我知道了他從小在寄宿學校長大,所以家對他來說基本沒什么印象。我問他爹媽為什么送他去寄宿學校,他說五歲那年他跟鄰居家幾個七八歲的孩子打了一回架,之后他在家躺了一個月,差點兒就沒活過來。 對此我半信半疑。因為就他現在這幅不聲不響的書生樣子,是決看不出他也能跟人打架的。我問他還記不記得為什么打架,他突然閉嘴不再言語。我說是不是你小子欺負人?他卻突然嚴肅起來,低聲用家鄉話哼哼了一句,可我聽明白了——他說龜兒子們叫我“小雜種”! 我說你看,你媽送你上學還不是因為心疼你? 他卻一扭臉兒,滿不在乎地冷冷一笑說:我媽?她最好從沒生過我! 他說完一仰頭把杯子里的酒都喝干了。他眉間出現了幾根細紋兒,眼睛里也蕩漾著一些惆悵的光。 桐子自上大學從沒回過家,我原以為他只是為了利用寒暑假打工掙零用錢??纱丝涛蚁胨麄兡缸又g一定有什么隔閡,而且時間久了不容易化解。不過他換了話題所以我也沒繼續問。他的自尊心不是一般的強,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尤其對兩件事他特敏感,一是家境,二是成績。所以認識他的人都知道,在他面前最好少提他過去的事。倒是每次頒發獎學金,系領導都會幫大家復習一遍桐子的家境,順道說一句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什么的。每當此時,桐子就眉關緊鎖,滿臉通紅,到后來干脆裝病不再參加頒獎典禮。認識他這么多年,我還沒見他為了別的撒過謊。 桐子家境貧寒,所以特別喜歡一切白手起家的名人。他不喜歡流行樂,卻崇拜麥當娜,他不喜歡看小說,卻崇拜基督山伯爵。大二那年我送了一張麥當娜的海報給他。那照片有點兒過于前衛,我本以為他不敢要,沒想到他卻把它貼在床頭。 我索性拿他調侃,說某天他如果像麥當娜一樣有名,我就給他寫本成名史。說到這兒我突然想起日本電影《W的悲劇》,所以信口說書的名字就叫《桐子的悲劇》。他滿臉詫異地問我《W的悲劇》是什么。我告訴他那部片子說的是一個女演員,為了成功不惜一切代價。他問:那她最后成功了嗎?我答成功了。他說:那不該是悲劇啊。我看著他一臉認真的樣子,突然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解釋。他想了想又皺著眉頭跟我說:書名也不該叫《桐子的悲劇》,該叫《TZ的悲劇》,這才和《W的悲劇》對的工整。 桐子期待著功成名就,所以對成績一絲不茍。桐子視我為最親密的哥們兒,大學五年只跟我翻過一次臉,就是因為考試成績。那是大三的期末考試。我的成績破例超過了他,這結果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的確在考《金屬學》的時候作弊,不過作弊不是為了跟他搶第一,而是為了避免補考。公布成績的日子,我感到我們之間的氣氛格外緊張。我主動開口,請他去學校旁邊兒的小飯館兒吃飯。他并不看我,只對著空氣說了一句無聊。我說你丫才無聊。他轉身就走,把誰的毛巾碰掉了也不撿,還一腳踢翻了一個洗臉盆。 我對著他的背影罵了一句“傻X”,然后轉頭招呼別人打麻將。那天晚上我手氣極差不說,到后來竟然有校警沖上樓來。時間緊迫來不及收拾東西,大家作鳥獸散,只留我一人呆坐在一桌子麻將前。為此我寫了不少檢查,和教務主任談了不少話,校門口兩塊多錢一斤的香蕉也往系領導家送了不少。事后有個家伙跟我揭發說是桐子出賣的我。我說是誰出賣關你丫屁事?因此我還和那家伙打了一架,那是我自上高中后惟一一次跟人動手。 我后來一直沒搞清楚到底是誰告的密??晌蚁虢^對不會是桐子。 不過有一件事我是真搞清楚了——桐子的好勝心絕對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東西,不論愛情還是友誼,都只能往老二老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