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我回來會提前告訴你?!?/br> 白紈素緩緩睜開眼睛,盥洗室的水聲正好停了。 剛才又做夢了。 這段塵封的舊事總是會出現在夢境里,不知道已經多少年。 當年還叫陳菀的那個小姑娘,被表姐林紈“撿”回了家。早年喪偶的mama要生活,在他們那種海濱小鎮,帶著拖油瓶改嫁是不行的。一個普普通通的早上,mama給她留下一個雞蛋、一碗粥之后出了門,就再也沒回來。 獨自在空蕩蕩的老屋呆了兩天,林紈騎著自行車來到了陳家。一見到小姑娘,就一把抱住了她。 “阿菀長這么大了?還記不記得jiejie呀,jiejie可想你了?!?/br> 比自己大十歲的jiejie是舅舅家的獨生女,漂亮又愛笑,是遠近聞名的美人。 她懷抱溫暖極了,比mama的懷抱還要溫暖、似曾相識。她的香味和溫度,令人昏昏欲睡。 舅舅林俊勇和舅媽薛鈴在商店街開一家小批發商店,不光忙碌,生意也是艱難維持,姐妹兩人在家,相依為命。 都說長姐如母,可林紈對她比親生mama還要溫柔。 有時候,她實在搞不清從小缺乏母愛的自己到底把林紈當成了jiejie還是mama,也不明白為什么林紈對她這么好,是世上唯一真正的親人,卻從她生命中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剛剛不是叫你出去了嗎?你怎么還沒起來?” 鐘楚寰沒好氣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白紈素迷迷糊糊,發現自己在夢醒時分神游天外,又睡過去了。 怪只怪這張床太舒服了。學校的硬板床經常把她細瘦的胳膊腿硌得又麻又疼,就算鋪了一層墊子也無濟于事,這么干凈又柔軟的床鋪她已經很久沒有享用過。 “都晚上八點半了,你這個人生活習慣怎么這么差?” 他這張嘴、這張嘴!白紈素心里的火騰地一聲燒了起來,立馬就醒了。 她干脆把被子裹緊了些,身體還滾了滾,像繭一樣躺在床上叫囂:“我這個人怎么著?我困我要睡覺,別人的生活習慣好不好還要你管?” 鐘楚寰穿著浴衣,叉上腰,理直氣壯:“別人我管不了,但我的床是我的私人地盤,我的地盤我就有權收拾?!?/br> 白紈素裹在被子里,一雙眼睛的視線正好落在他微微敞開的衣襟那兒。一道水珠順著脖子,沿著鎖骨、胸前淺淺的線條,一直朝著若隱若現,平坦而結實的腹部一頓一頓地滑落。 不知道是什么反射,她吞了一下口水。 “行,你睡吧?!彼饎偡旁谝伪成系膿Q洗衣服,“我去客房睡,柜子里有洗漱用具?!?/br> 鐘楚寰把燈一關,門也帶上,頭也不回地下了樓,自己收拾客房去了。 這丫頭真討厭。一般人就算沒有潔癖,多少也會認床吧?她在別人睡過的床上滾來滾去,就不怕臟嗎? 房間暗下來,只有窗外路燈透過紗簾投下的光,讓房間朦朧透亮。白紈素裹著薄被蠶蛹似的躺在床上,莫名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仿佛他沒跟自己抬杠作對,剛才的一切就像自討沒趣一樣。 悄悄爬下床,白紈素忍著腿疼跳到門口,打開房門往一樓探了探。 一樓客廳與樓上一樣,也籠罩在一層月白色的淡雅路燈燈光之下,只有客房虛掩的房門透出微弱的黃光。 白天入住的時候她莫名覺得這棟房子有點親切,卻也說不上哪里讓她似曾相識,分明這里的家具都復古而雅致,房間干凈整潔,木地板平整而光可鑒人。她從小到大從并沒住過這么好的房子。 鐘楚寰看上去年紀不算太大,卻在大公司做高管,穿的住的也蠻講究。不知道他是什么家庭出身?說不定是有錢人家、留學海歸之類,多半養尊處優吧。 她和jiejie林紈一起住過八年的那個家是三十余年前建成的老塔樓。家具都是從舊貨市場淘來的便宜二手花梨木,房子不大卻干凈、溫馨。舅舅林俊勇是潛水教練,舅媽薛鈴原先是護士,一家人從海濱小鎮搬到縣城后,夫婦二人在城中心的商店街開了一家批發商店,早出晚歸地做起了生意。 這條總是飄著rou包子、魚丸香味,籠罩在老樹蔭下熱熱鬧鬧的商店街,半新不舊的居民樓,夏天的彩色冰棒和透明涼鞋;舅舅的白色面包車、魚竿和海濱小鎮的沙灘,還有親愛的jiejie親手做的甜粥,曾是她對這個世界的所有認知。 那個叫陳菀的小姑娘就在一片片肆意揮灑的陽光下如同深巷里無人問津的樹木一般野蠻生長。 家里出事后,她無家可歸,在程若云的關照下去了寄宿學校,假期就借住在對街的程若云家,深居簡出。 睡別人家的床寄人籬下,對她來說早已成了習慣,從小沒經歷過生活坎坷的人也許并不知道,在哪里都能安然睡著,就像生生不息的野草一樣,隨便丟棄在什么地方都能扎根、向陽、放肆而坦然地生存,也算是一種本事。 今天穿過的衣服已經滿是塵土了,明天再想穿必須洗一洗。剛才趁臥室里的盥洗室門打開,白紈素偷眼看見這屋里的浴室還挺大,里面有儲物柜、洗衣機和烘干機。 她可是個體面姑娘,趁那家伙睡覺,必須得洗個澡,把自己收拾干凈。 鐘楚寰白天出門時給她留了輪椅和拐杖,不過她不屑于用那些東西。一條腿怎么了?路照樣走,人照樣揍。 好在白紈素還不至于躺在床上動不了身,醫生說她的右小腿只是很輕微的骨裂,可以不用打石膏,但需要靜養兩周、等浮腫消去再復查,才能確認是否能正?;顒?。 盡管昨天她碰瓷魏璇算計得精準無誤,也多虧了自己刻苦訓練三年,身體夠敏捷夠結實,否則確實是太危險了。但賭上這點風險能離目標更進一步,也算值得。 她把門小心翼翼反鎖上,一蹦一蹦進了浴室打開燈。 鐘楚寰房間里的浴室很大,分里外兩間。外間是衛生間,洗手臺在外面;里間是浴室,淋浴和浴缸分開,洗衣機和烘干機在正對門的位置,上方是儲物柜。 這么豪華的設施就他一個人用?實在太浪費了……可白紈素看著新鮮,好像在這個浴室里迷了路。 她內心暗暗自尊了一句:“你可是要見大世面的人,決不能這么沒見識?!?/br> 浴室被收拾得很干凈,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檀木與果香混合的香味。她打開淋浴花灑,溫度適宜的熱水撲面落下。在這花灑下面淋浴舒服極了,白紈素閉著眼睛享受了好久,才想起洗發水和沐浴露。 鐘楚寰家的沐浴用品擺放在淋浴間墻上的格子里,是用黑白兩個瓷質按壓瓶分裝的。一瓶檀木香味,一瓶果香味,白紈素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算了,憑感覺來吧,用什么洗都一樣。白紈素把檀木香味的揉在頭上,果味的打在身上,一通亂洗之后清清爽爽。 浪費了鐘楚寰家許多水之后,她圍上干凈柔軟的浴巾,把隨身衣物扔進洗衣機、親手洗了內衣,又從儲物柜里找出一套新的洗漱用品。 一系列事情忙完回到臥室,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已經晚上十一點鐘了。 白紈素這才發現自己并沒有換洗衣服,要是拿掉了身上這條濕漉漉的浴巾,就只能再光著睡了。 浴室里的烘干機太高級,她見都沒見過,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使用。如果明早起來那家伙在外面用煩人的口吻啰嗦叫門,難道要裸著去開? 或者在她睡著蹬了被子的時候突然毫無征兆地闖進來……自己這身嬌艷欲滴的少女美色可值錢了,絕不能在他這浪費。 還是得先找一件什么東西穿著睡覺,安全。 她打開鐘楚寰床前的落地燈,隨手拉開房間里的衣柜,一股衣物芳香劑的清涼味道撲面而來,正是白紈素在醫院里聞到過的那股氣息。 他這衣柜真是素凈。里面的儲物格空曠得能發出回音,其中一格整整齊齊疊放著幾件襯衫,另外幾格分別放著些盒子,盒子里是腰帶、領帶、別的小配飾……簡直浪費空間。 一邊的掛衣桿掛著西裝外套,另一邊只掛了幾個衣架、一件睡袍。 白紈素隨手把那件睡袍扯下來一披,發現根本無法合身,長得都蓋到了腳面,穿著這東西夜晚下地鬧不好都得摔跤。她煩躁地把它隨便一搭掛回衣柜,從儲物格里扯出一件襯衫抖開,發現正好蓋到大腿。 這件白色細格紋的襯衫好像剛剛洗過不久,還散發著淡淡的消毒水氣息。雖然有點嫌棄,但穿在身上意外覺得安心了很多,仿佛整個人都干凈了不少。 “行,就這件了?!?/br> 白紈素一點兒也不客氣,把她那細瘦的胳膊伸進長長的襯衫袖子里,這件熨得平整的襯衫在她瘦小的身體上立馬蛻變得十分邋遢。 她草率地扣了胸前的幾個扣子,穿著新翻出來的“睡衣”大搖大擺地爬上了不屬于自己的床。 正準備關燈,眼神猛地落在了工作臺前原先還掛著那張照片的地方。 那張她睡得迷迷糊糊時看到的照片,在曾經的家里也看到過。 林家有一本舊影集,其中就有這張編碼“ce60”的白船照片,但照片上的人物是舅舅林俊勇和舅媽薛鈴。 在那張照片里,舅舅和舅媽笑容燦爛。鐘楚寰工作臺上的那張照片里也有林俊勇,他穿著和自家那張照片里一模一樣的短袖t恤,皮膚曬得黝黑,正在拉船。 舅舅是已經去世的人,還是“畏罪自殺”。白紈素看過舅舅和舅媽乘坐的面包車被打撈上來的現場照片,相似的記憶被強行關聯在一起,她不由嚇得驚聲尖叫。 鐘楚寰怎么會有同一個場景下的照片?這未免也太巧了吧? 她記得照片被鐘楚寰隨手取下,夾進了桌上的一本書里,書現在還躺在書桌上。 作者有話要說: 講點感情戲了,大家輕松看了 第8章 充分代表你的幻想 白紈素從床上返身下來,躡手躡腳來到書桌邊。那本書還在,封底朝上放在桌子上,嶄新的精裝,封皮是黑色的,看裝幀有些眼熟。 她把書本輕輕拿起翻到正面,不由得大吃一驚。這正是自己最為熟悉的那本《康斯坦特推想》,還是精裝版。 白紈素手里那本也是精裝,她自認為已經很愛惜、保護得很好,但邊角也已經略有磨損變色,不像鐘楚寰書桌上這本還這么嶄新。 她輕輕翻開還有些澀澀的封面,見扉頁上用黑色鋼筆寫著兩行勁秀的字跡:“贈我親愛的evan,途恩?!?/br> 途恩就是作者的筆名。這本已經絕版不少時候的書,他居然擁有精裝簽名版!白紈素簡直把嫉妒寫在了臉上。 書的作者行文凝重優美,文筆時而扣人心弦,時而輕松幽默,妙語層出??梢娛莻€聰明睿智又靈魂有趣的人,跟死氣沉沉的鐘總監絕對不是一個風格。 然而簽名里的evan到底指的是誰?這本書白紈素看過無數遍,主角神探愛德華的黃金搭檔就叫艾文·克勞爾。 作者顯然把自己當成了書中的神探,把書贈給了自己心目中的好伙伴。如果這簽名就是給他的,難道他正好認識書的作者,還和作者是好朋友? 那鐘楚寰究竟何德何能,能和自己的偶像并駕齊驅!白紈素氣得質壁分離。 這本精裝書還嶄新完好,就像剛剛拆封一樣,他顯然沒怎么翻過。既然都不喜歡看,作者憑什么要給他簽名?白白浪費了感情。 白紈素心里涌出一個念頭:用自己那本精裝書偷換這本,反正這個鐘楚寰從來不看,也不會發現。 可惜她隨身的行李不在手邊。等腿腳稍微方便,她得找個機會溜出去,到康哥酒吧把她的書包給取回來。 翻了翻書的內頁,白紈素找到了那張舊照片。和自己剛睡醒時看到的一樣——就是那條船,照片里的其中一人正是林俊勇。 同一個場景,同樣的人物,只是這照片看上去已經過了不少年了吧?舅舅林俊勇去世那年的容貌比這要蒼老多了。 借著落地燈微弱的燈光,白紈素看見照片的一角寫著幾個小字——6.20海上事故。 照片的質地看起來很新,用的是新相紙。但以它的清晰度判斷,卻更像一張復制品,連手寫的幾個字都是印上去的。 鐘楚寰說這是他朋友的攝影作品?;蛟S他真有這么一位朋友?一模一樣的絕版書,一模一樣場景的舊照片……白紈素甚至懷疑他們是不是曾有過什么交集,或者在哪里見過。 但他的容貌實在太特殊了,憑她的記憶力,就算曾經打過照面,她也不會沒有一絲一毫的印象。 她仔細看了看照片上舅舅當時的容顏,心頭竟被埋藏了多年的疑云籠罩。 白紈素把照片小心翼翼夾回書里,撫摸著光滑的、散發著淡淡油墨清香的封面。 但愿這一切只是巧合。 ********** 天光初亮,東方的魚肚白剛剛消退,少女的夢就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阿菀,開門呀。林紈托我捎個東西給你?!?/br> 是原先住在林家隔壁的鄰居顧嫂的聲音。顧嫂走南闖北,往返于a市和小縣城之間做生意,消息靈通,據說各種道上的人都認識不少。 一聽到jiejie的名字,少女騰地一聲跳下了地,立馬去開了門。 jiejie已經快四年沒回家了。 沿海地方的小縣城生活悠閑,大家平時都起得很晚。天色尚早,左鄰右舍還都在睡夢中,也只有顧嫂這種喜歡奔波的勤快生意人能在這個點鐘起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