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魔_分節閱讀_98
那么,其實他們只是知道抓到犯人而已?黎承睿心里有底,淡淡地對曾玨良使了下眼色,曾玨良會意,上前笑著說:“老人家,你早點說啊,這樣又哭又鬧,我們還以為你對我們警察的工作不滿。原來你是想幫助我們抓人啊,很感謝你這么支持我們,來,這邊請,我帶你們去認一下犯人?!?/br> 他這幾年也成長為成熟干練的警察,知道如何在這個時候避重就輕,黎承??粗麑⒛菐讉€人帶走,沖周圍的人四下看了看,他不動聲色的壓迫感很強,就算不是直系上司,被他看到的警察都忙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黎承??粗竹绰掏谈镒?,忍不住踏前一步,他想跟林翊說話,這么幾年不見,他很想親耳聽聽他過得好不好。 可他不知道怎么開口合適。 “林翊,”黃品錫在他身邊開了口,帶著笑說:“還真的是你啊,記不記得我?” 林翊停下腳步,慢慢轉過身,像個老年人,但表情淡漠到像有人拿抹布仔細擦拭過一樣。 “黃品錫啊,黃sir,你不會真不記得了吧?”黃品錫笑呵呵上前,老熟人一樣拍拍他的肩膀,“長高了不少啊,那時候你才是個小孩,轉眼就是個大人了。怎么樣,還好吧?” 林翊像調整焦距一樣慢慢地把視線轉到他臉上,又看到他拍自己肩膀的手,過了幾秒,才點點頭,確認了對象一樣,輕聲說:“黃sir,你好?!?/br> 這是時隔多年后黎承睿再一次聽見他的聲音,比記憶中的沙啞,像含了一個棗核,聽不太清,可他說不清怎么回事,那個聲音一下子如重錘擊打到他心上,令他瞬間濕了眼眶。 黃品錫瞥了他一眼,似乎在警告他冷靜,然后他充分發揮自己的交際手腕,一把搭住林翊的肩膀,把他往一旁的會客室帶,邊走邊笑嘻嘻地說:“好多年沒見了,來,跟黃sir好好聊下天,認犯人那個事你就不用過去了,你過去了也幫不上忙是不是?我會讓人告訴你那個同學仔的,來來,跟阿叔說說,你后來是去美國吧,讀書讀得如何啊,順利不順利,那邊生活過得慣吧……” 他一面絮絮叨叨地問,一面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轉頭對黎承睿喊:“阿睿,你在那干嘛?大家都是舊相識了,難得今天有空撞到,一起來聊聊啊?!?/br> 黎承睿微微仰頭,遲疑了幾秒,終于還是舉步跟上。 會客室里,黃品錫借口給他們弄飲品走開,黎承睿與林翊面對面坐著,兩個人誰都沒有說一句話。 這下距離更近了,近到那種經年的回憶幾乎要撲面而來,黎承睿仔仔細細,像要把對面的年輕人刻在心底一樣,把他所有的細節都記了下來:他微微低垂的頭,光潔的額,長長的睫毛,挺秀的鼻端,形狀漂亮的嘴,他交疊在膝蓋上優雅精致的手。 時間像是凝固了,如果凍啫喱一般將兩個人包圍其中,靜謐中幾乎有種什么都沒有發生的錯覺,他們像初次相識,他想開口,他很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黎承睿宛若嘆息,輕聲呼喚他的名字:“翊仔?!?/br> 林翊猛然抬頭,目光清澈卻幽深,他看著黎承睿,清楚地說:“我不是故意來這,我不知道你今天在這里?!?/br> 黎承睿一愣,林翊已經垂下頭,像確認自己的話具有真實性一樣,重復道:“我真不知道的?!?/br> “如果知道呢?你就不會來?”黎承睿忍不住問他。 林翊沒有猶豫,點了點頭說:“你說過我們要當不認識的,我以前不懂,后來,后來我才知你是說真的,我現在懂了,你說的沒錯?!?/br> “翊仔,你怪我嗎?”黎承睿痛苦地問。 林翊抬起頭,詫異地看他,搖搖頭說:“你怎么會這么理解?” 他猶如當日跟他坦言籌謀殺人那樣,認真地說:“當時,你站在你的立場上做了最理性的選擇,就像我信奉主一樣,你大概也信奉法律和正義原則,我們在那時候,是站在對立面的兩個個體,你跟我,有著根本的分歧,那不是靠荷爾蒙、腎上腺素分泌出來的激情能解決的?!?/br> 說完上面那段話,他的身體微微發抖,雙手緊握,臉色有些蒼白,嘴唇有些神經質地發抖,但他卻像跟誰較勁似的狠狠地咬著,一直咬到那淡色的唇出現不自然的紅痕。然后,他猛地放過下唇,沖黎承睿勉力笑了下,總結一樣說:“你看,我都懂了,我沒有任何站得住腳的理由去怪你?!?/br> 黎承睿心里涌上巨大的愧疚和憐愛,他知道林翊是用了極大的克制力才說出上述那段話,他說得很認真,可見他是真的如此認為,可在此時此刻,黎承睿卻猛然明白,在那個時候,他要一個人弄懂這些需經歷一個多么痛苦的認知過程。 無論如何,他當時才不到十七歲,沒有朋友,母親又不可能成為可以傾訴解惑的對象,所有人都離他而去,他就算再心機重,再冷酷血腥,他在那時候,也是一個少年而已。 “對不起?!崩璩蓄5皖^,啞聲說,“我該為你安排得更周到再走?!?/br> 林翊沉默了一下,說:“這么說是不對的,你對我沒有責任。而且,你給我的錢我用了,出國要好多錢,我們家沒有,但我一路都有打工,已經存了一部分,會很快還你的?!?/br> 黎承睿眼睛都紅了,搖頭說:“翊仔,你不要這么說,那本來就是我給你準備的教育費,我……” 他差點脫口而出,我本來就想給你無憂無慮的生活。 一個人背井離鄉在美國念書是什么意思,黎承睿自己就很清楚,但他當年開朗而善于交友,到哪都有稱兄道弟的人,然而如果對象換成林翊,他不敢想少年一個人捱過多少苦。 “翊仔,”黎承睿的眼眶濕潤了,他有些哽噎,他說,“我說過要好好照顧你,抱歉,我沒做到,無論如何,我不該不管你……” “你要怎么管?你要管我,我就不會讓你走了,我當時很極端的,人也好東西也好,抓到手就不會松開的,也許會殺掉你也不一定?!?/br> 黎承睿睜大眼睛看他。 “如果那時候你只是管我,卻不肯繼續愛我,我恐怕真的會動手清除你,”林翊淡淡地問,“那到時候,你是被我殺掉,還是下定決心抓我?” 黎承睿久久說不出話來。 林翊嘆了口氣,安靜地說,“算了,都過去了,睿哥,我知道的,當時你不抓我,已經是極限,你也不想的,我都知道,就這樣吧,當從來不認識過,這是對的?!?/br> “我……” “睿哥,”林翊站起來,認真地對他說:“我在美國那邊很好,不用再裝傻扮懵,那里有不少跟我一樣的天才,我不用擔心被人當成怪物,相反我知道,神把我造出來,是有牠的用意的,我很自豪我的特殊性。你不用再擔心我了,李斌姨婆的事,我只是順道扶她過來,畢竟在美國,李斌對我也很好。我們以后,應該不會再見了,那么,友好地說拜拜吧?!?/br> 他伸出手,像個成熟的大人,黎承睿愣愣地站起來,握住他的手,忍不住一用力,將他整個人緊緊抱入懷里,他閉上眼,貪婪地聞著林翊身上熟悉而美好的氣息,這時候,這些熟悉的美好細節都匯成巨大的感傷,他抱了一會,才啞聲說:“再見?!?/br> 85、重逢(四) 最后,黎承睿沒有把林翊送出門。 擁抱過后他便松了手,他甚至微笑看著林翊離開。 他再次聽見自己清晰而有力地說出“再見”兩個字,他心里清楚,這其實是再不相見的代名詞,在五年前,他就做了選擇,他向來說話算話,做事絕不拖泥帶水,決定分開便是真正的分開,絕不在分開后再戀戀不舍。 曾經最愛的那個人,直到今天仍然深愛的那個人,卻要做出從此兩人生活再無關聯的決定,他比誰都心如刀絞,可是在當時的情形下,他沒辦法不那么做。 這是他做出的決定,他一直以為,只要決定了,那么無論多痛苦都得咬牙堅持,因為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這是一個成年人基本的行為原則,沒有什么好說。 所以他決然地轉身離開,他不再關注這個少年的生活,他給林翊的母親打過去林翊的教育基金,然后就頭也不回走。因為他覺得,回頭偷偷摸摸照看這個少年完全沒有意義,也因為,他知道在自己冷靜到殘酷的理性準則下,其實掩蓋炙熱而脆弱的內在,他怕再去關注這個少年,他永遠沒法真正離開。 可是這一切都是建立在沒有看到林翊本人生活狀況的基礎上,沒有看到他,黎承??梢约兇獾赜美硇运季S,遵照原則做人,近乎自欺欺人地不去想起,他曾經為一個男孩瘋狂過,為了他,他曾經違背從小建立的秉公執法觀念,不惜借刀殺人,不惜因情泯法,親手放了系列謀殺案的主犯。 然而今天他與林翊乍然重逢,那些壓抑著的,被刻意遺忘的情感再度排山倒海,他仍然選擇放林翊離開,但他卻能清晰地聽見內里山崩地裂的傾塌聲,他花了五年時間建構的強大理性認知,那個扮演了五年的鐵面無私的黎高級督察面具,此時如海面冰裂,嘎吱作響聲中,從一道縫隙,迅速造成全面崩塌。 他在意識清醒之前就跑了出去,想若干年前初初為少年癡狂那樣,飛速穿過大辦公室,跑到茶水間,打開那扇窗子,他看到長大后的林翊,緩慢步出警局院子的身影。 多少年的渴求忽然就洶涌而至,那些被忘卻的細節,被掩埋的回憶,被擱淺的誓言,被流放的情感,突然之間,又重新回到眼前。 他的少年已經長大,背影挺拔,面容俊逸,長成他能想象的最好的樣子,也許比他想的還好,他有種油然而生的欣慰,也有無處著力的悲哀。 是必須放手的,黎承睿眼眶濕潤,是必須讓他走的,沒辦法,可是與此同時,越是清醒這一點,就越是明白,他愛這個人,深入骨髓,終其一生也無法忘記他,重新開始與別人的生活。 黎承睿閉上眼,他把這一刻的林翊鄭重地銘刻入心,他想,也許往后幾十年要靠回憶這一刻過活了。 但這是我的選擇。 他睜開眼,面無表情地想,選擇了就要執行下去。 “阿睿?!秉S品錫在他身后輕輕喊了一聲。 黎承睿轉過頭,微微笑了一下,啞聲說:“我沒事?!?/br> 黃品錫目光擔憂,卻善解人意地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是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說:“走,跟我回家吃飯,我跟你嫂子說了,今晚煮你的份,我那里還藏著一瓶好酒,我們兄弟不醉無歸?!?/br> 黎承睿反手按住他的手掌,突然間就熱淚盈眶了,他抿緊嘴唇,一言不發。 “我知道,”黃品錫點頭說,“你很難過,沒事,在兄弟面前哭一次,哭完了就好?!?/br> 黎承睿搖搖頭,眨眨眼,仰頭把眼淚逼了回去,勉強說:“流血不流淚嘛,我又不是女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