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陸斐沒有接,竟就著她的手,把那盞水喝完,方重新靠在榻上,向她說道:“你走吧,今日的事,就當本王病昏頭了?!?/br> 蘇若華看他倒也算凱然磊落之人,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向他福了福身子,便要離去。 出門之際,卻聽陸斐自身后忽然說道:“那戲子,并非本王的外宅,不過暫且收容她罷了?!?/br> 蘇若華回首,有些詫異道:“王爺為何同奴才說起這個?” 陸斐微笑道:“沒什么,只是想讓你知道?!?/br> 蘇若華心念一動,并不敢再多問,打起門簾,出門去了。 陸斐靠在軟枕上,望向窗外,看著那婀娜窈窕的身影逐漸遠去,滿心皆是落寞。 她進來時,他也在窗子里望見了。 那時,他滿心都是歡喜與期望,盼著她是惦記自己,自己想要來探望,雖明知一切或許都是自己的妄想,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但人發起癡來,便會萌生許多不切實際的企盼。 她固然生的美,但他也算是萬花叢中過的人,并不會輕易就為美色所迷。 只是,每每看著她,極溫婉極柔軟卻又極堅韌,這樣幾種品性竟能糅在同一個女人身上,委實有些不可思議。 她對皇兄的癡情,為皇兄的事去奔走,都令他羨慕不已,生平沒有一個人,能這樣掏心掏肺的對自己。 而這樣一個女人,是被皇兄所占有的,這令他感到嫉妒。他也想擁有如此的女子,他渴望得到她的柔情和溫暖。然而,他并無皇兄那樣的幸運。 將來,大概就是皇兄為他指一位門當戶對的千金為妻。身為宗室子弟,他們的婚姻,總要考慮太多的因素,而個人的意愿,卻往往忽略在外。 元寶打從外頭進來,嘴里說道:“王爺,皇上派這兩位jiejie送的山參可是有年頭……哎?王爺,您怎么了?” 他一進門,就見他主子一臉落寞的躺在榻上,宛如一條被人拋棄了的狗子一般失意,不覺吃了一驚。 元寶打從小時候起就進王府服侍陸斐,這主子可從來不是狷狂就是荒誕,幾時有過這等模樣? 陸斐朝他擠出一抹苦笑:“沒什么,讓人給踹了?!?/br> 元寶立刻就猜著怎么回事了,難怪昨日王爺故意淋雨,回來又不肯泡澡吃藥,硬生生的將自己弄出病來,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 他走到陸斐榻前,小聲道:“王爺,奴才多一句嘴,您這在外頭怎么胡來都行。就算是宮女,尋常的女子,您問皇上要,憑皇上待您的情誼,也不會不給。但這位jiejie,那可萬萬招惹不起啊。奴才這幾日都打聽了,皇上可十分喜歡她,打從她伺候了皇上,差不離皇上日日都要她陪著,再不見別的嬪妃了。王爺,何必為了一個女人,惹怒皇上呢?啊……這玉佩原來在這里!” 元寶瞅見蘇若華放在陸斐枕畔的白玉佩,不由歡喜驚呼道:“這還是老王妃留給王爺您的念想,之前您說丟了,奴才怎么也找不到,今兒怎么又冒出來了?” 陸斐哂笑道:“它去的地方不容它,它自然就回歸原位了?!?/br> 這話沒頭沒腦,元寶聽不明白,但想著適才出去的那位,大約也猜到了什么,噤聲不語了。 陸斐看著窗外,那條通向前堂的小路,早已寂寂無人,他說道:“放心吧,本王自有分寸。不成,便是不成?!?/br> 蘇若華心中多日以來的結總算疏解開了,只覺一身松快。 她走出秋楓軒,卻見芳年正立在一株楓樹下仰頭看著什么,便出聲招呼道:“芳年,怎么在這里?” 芳年回頭瞧見她,便笑著朝她跑來,說道:“姑娘差事辦完了?奴才記著姑娘說要回去做楓露茶,于是問元寶討了一只籃子,采些嫩楓葉?!?/br> 蘇若華果然見她臂彎上掛著一只小小的竹籃,幾乎已放了半籃子的楓葉,便說道:“夠了,這么多楓葉,已足夠蒸出半鍋來了。曉得你嘴饞,等皇上用過有多余的,就給你們都嘗嘗?!?/br> 芳年看她神情歡悅,雖不知何事如此開心,也笑道:“姑娘說定了,可不許反悔。能嘗姑娘的手藝,那可不是一般的福氣呢?!?/br> 兩人說說笑笑,便回乾元殿而去。 路上,蘇若華想起要去折些杏花來,便又去了芳年所說的春蘭苑折了許多杏枝,方才返回乾元殿。 然而,才走到寢殿門前,卻見春桃和露珠都在門上站立,兩人臉色都有些不對。 春桃見她回來,低聲道:“jiejie,皇上在里面?!?/br> 才說完,李忠已從里面出來,向她陪笑道:“若華姑娘,您可回來了?;噬系饶?,都等急了!” 蘇若華心中有幾分異樣,一面往里走,一面問道:“皇上不是在太和殿議事么?如何這會兒就回來了?” 李忠說道:“議完啦,哪兒能沒完沒了???皇上也是人,那些朝臣也是人,都得歇歇不是?皇上一下來,就即刻回來看您來了。這您送個山參,怎么去了這么多時候?” 蘇若華自是不好直言,只敷衍了幾句。 走進寢殿,只見陸旻正坐在東窗下的條山炕上,正翻看著一本書。他已脫了外跑,穿著一件牙白色暗繡祥云紋路常服,頭上的平天冠也摘了,只綰了一根龍首白玉簪,如此一番穿戴,更顯得面如冠玉,俊美非凡。 蘇若華才從秋楓軒回來,同陸斐說了那么些話,猛然見了陸旻,只覺滿心的柔情似水。 她輕步上前,含笑道了一聲:“皇上回來了。朝政忙碌,想必是累了。我才摘了許多嫩楓葉,待會兒蒸些楓露,沏楓露茶與皇上嘗嘗。我還折了許多杏枝,皇上瞧好不好看?” 陸旻卻沒有抬頭,也沒有看她,淡淡問道:“去哪兒了?” 蘇若華看他神情不對,雖看似云淡風輕,卻仿佛隱隱有著慍怒,就像盤在層層云靄之中的龍,不知何時就會探出爪子。 她斂了笑意,微微細思,還是決意實話實說,道:“聽李公公說,皇上要派他去給西平郡王送山參以為探視之意。我想著皇上在太和殿議事,不能沒個妥帖的人差遣,便主動領了這差事。去了一趟,這才回來?!?/br> 李忠在旁覷著,心中卻知道:皇上這是裝樣子呢,那本書從打開到這會兒,一頁兒都沒翻。 陸旻這方抬頭看著她,半晌才淡淡一笑:“是么?” 第七十二章 蘇若華端倪著皇帝的神色, 莫名的心中有些惴惴,但她自負問心無愧,便點頭說道:“正是, 王爺很是感念皇上的恩德?!?/br> 陸旻將書本合起, 放在一旁,向她抬起一手:“來?!?/br> 蘇若華懷中抱著花枝, 略一猶豫, 還是走上前去。 陸旻拉過她,令她坐在了懷中,說道:“朕才走開一會兒功夫,你就跑出去了。想必, 平日里朕在跟前,你拘束的狠了?!?/br> 蘇若華微微一頓,片刻才說道:“也并非如此, 不過隨手的差事,也能順道走走罷了。倘或皇上不喜歡,往后我不會再隨意外出了?!?/br> 陸旻卻不容她說完, 雙手摟緊了她, 竟吻了上去。 蘇若華不防如此,閉目承受,卻覺今日陸旻有些怪異,這親熱的舉動里帶了幾分粗魯,似有怒氣,似在發泄, 更似是強行占有征服什么。 與之前他懵懂無知時的生澀舉動全然不同,他這是刻意的。 兩人糾纏著,杏花不堪□□,花瓣竟灑落一身。 半晌,陸旻方才自她唇上抬首,嗓音暗啞道:“朕沒說不讓你出去,然而回來見不著你,心里就不高興?!?/br> 蘇若華卻紅著臉,垂首低低嗔道:“皇上也真是的,李公公還在一旁看著呢?!?/br> 李忠聽見,忙低頭道:“姑娘放心,奴才什么也沒看見?!?/br> 陸旻莞爾一笑:“你不用拿他來遮羞了,都是內侍,他在也同不在沒什么差別?!闭f著,他又默然不語了。 蘇若華只覺得陸旻甚是反常,明明察覺出他在因什么事生氣,他卻偏偏不曾表露。在她面前,陸旻向來率性而為,有時甚至可謂是胡作非為。能有什么事,讓這個任性的帝王隱忍不發? 她也乖覺,并未多問,只是含笑問道:“皇上喜歡這杏花么?” 陸旻這方看了一眼她懷中的杏花枝,雖已落了些許,但仍有大半在枝頭,如冰似雪,清雅細麗,人面花顏,相得益彰,便說道:“趙佶言此花,易得凋零。不是什么吉祥寓意,看看倒是還好?!?/br> 蘇若華微笑道:“趙佶是亡國之君,自然滿眼皆是頹喪?;噬锨谟趪?,文韜武略,怎能與他相提并論?我倒記得有一句舊詩,也是講杏花的——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杏花看著嬌弱,倒是頗有一番氣節。其實呢,這些花花草草,不過應時而生,萬物生長自有它自己的規律。吟詩作賦,不過是人聊以寄托情懷罷了。吉祥也好,不吉也罷,與它何干呢?” 陸旻看著她,不由笑了一聲,竟捏了捏她柔嫩的臉頰,說道:“你總有這些奇談怪論,朕還說不過你?!?/br> 蘇若華看他終于笑了,便摟住了他的脖頸,柔聲問道:“皇上可算高興了么?您皺著眉頭,這底下人的更是連大氣兒也不敢出了?!毙α藘陕?,又道:“我去將這些杏花插瓶,擺在寢殿里,皇上看好不好?” 陸旻笑道:“你費心折來的,那自然是好。插好了叫朕瞧瞧,朕若喜歡,就擺在太和殿里?!?/br> 蘇若華說道:“這可使不得,小家子氣的東西,擺在大殿上,可不叫外臣們笑話嗎?”說著,便輕輕自陸旻懷中扎掙出來,抱著花枝出去叫露珠尋花瓶。 待她去后,陸旻坐在炕上,看著一地的杏花瓣,默然不語。 李忠從旁勸道:“皇上,奴才以為,若華姑娘從來端莊穩重,恪守宮規,頗有婦德,不會……” 陸旻搖頭道:“朕信得過若華的為人,她絕不會行出穢亂宮闈的惡行?!?/br> 李忠連連點頭,又問道:“那皇上,您……” 陸旻摩挲了一下額頭,半晌嘆息道:“朕心里就是不痛快?!?/br> 李忠不由嘆息了一聲,他心中當然明白這個結扣在哪兒——皇帝是什么?是天下之主,九州之君,這普天之下只有捧著皇帝、敬著皇帝的,哪有讓皇上捧著的?如今這若華姑娘入了皇上的眼,不止如此,還成了皇上的心上人。就是尋常人家的相公,能這樣疼愛娘子的都不算多見,何況是皇帝?常人能被皇帝這般捧在掌心,早已感激涕零了。 這若華姑娘對皇上也不可謂是不好,但她一向是個風輕云淡的性子,從不見有什么熱烈的表現,如今又出來這么一樁黏糊的事兒。雖則宮里耳目眾多,明知他們并沒什么不當之處,但難免叫人心中疑惑。 尋常人家的丈夫都會不快,何況皇帝? 李忠正思索著如何勸解,蘇若華已抱了花瓶進來,就站在桌旁,將杏花一枝枝的插入,又回首笑道:“皇上,瞧瞧好不好?” 陸旻抬頭望去,卻見蘇若華用了一口千峰翠色薄胎長頸瓶,插了三枝杏花在內,既有盛放的,亦有含苞的,錯落有致。杏花雪白,用了青瓷瓶子,更有一番清幽雅致的氣象。 他看了兩眼插花,目光卻又落在了蘇若華身上。 她今日穿了一襲碧綠色春衫,一條同色蓋地褶裙,頭上插戴著一支白海棠綠玉珠花,耳下掛著一幅流云明玉珰,與花枝相互交映,正向著自己嫣然微笑,說不出的清爽媚人。 陸旻這方看見,她今日所穿的裙子上,也繡著一片杏花。 他心中唯有觸動,起身上前,負手說道:“蜀中進貢了五匹月華錦,如雨后初晴顏色。朕待會兒叫他們拿過來,都給你。你穿上,一定極美?!?/br> 蘇若華淺笑道:“皇上已經給了許多不合規矩的東西了,再賞這月華錦,我實在有些受寵若驚……” 她話未完,陸旻便打斷斥道:“旁人給你什么,你就能收下。偏朕給你的,你就推三阻四!” 蘇若華一驚,頓時失聲,垂下手來,看著陸旻,片刻低聲道:“皇上,您怎么了?” 陸旻不言,并不看她,只望著那束瓶花,半晌才道:“沒什么,朕心里煩躁?!?/br> 蘇若華輕輕挪歩過去,挽著陸旻的胳臂,柔聲道:“皇上,不是我不肯領受皇上的美意。但如今國有災,正當上下一心,共克時艱的時候,皇上賞賜這樣華貴的錦緞與我,易惹人非議。何況,這個時候,皇上即便賞了,我也不能穿啊?;噬先舨桓吲d,那我就先領過來,放在庫中。將來有了時機,再穿給皇上看好不好?” 輕輕的兩句話,像細柔的春雨,將陸旻心頭的燥火輕易的熄去了。 他長舒了口氣,抱了她一下,方才說道:“不怪你,你想的周到。近來朝上事多,河南的旱情……是朕焦躁了?!闭f著,他走了兩步,又道:“這瓶花插的好,送到太和殿去吧。朝政不順時,朕看兩眼,心里也安寧?!?/br> 蘇若華聽著,便笑回道:“皇上既喜歡,以后每隔三日,我便送新的瓶花過去?!?/br> 陸旻應了一聲,在寢殿中轉了幾圈,說道:“前頭還有些事,朕過去了。今日事多,午膳你便不必等朕了。晚上,朕再回來同你一道用膳?!?/br> 蘇若華答應著,看皇帝出去,便欠身恭送。 待陸旻離去,蘇若華起身,出了會兒神,又走到適才陸旻所坐之處,只見那丟在炕上的書冊,卻是《漢書》。 她心中微微不安,拾起書冊一瞧,那打開一頁乃是《陳平傳》。 蘇若華跌坐在炕上,捏著那冊書,一字不發。 露珠與春桃從外面進來,眼見此狀,不由各自大吃一驚,連忙上前,一起問道:“姑娘,這是出了什么事?皇上、皇上發怒了么?” 蘇若華搖了搖頭,說道:“皇上沒有發怒,但還不如動怒?!?/br> 兩人面面相覷,都摸不著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