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恭懿太妃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問道:“怎么講?” 蘇若華答道:“娘娘且想,倘或太后當真要對娘娘動手,何必這般藏頭露尾,只消吩咐一聲,在娘娘飲食里動些手腳,神不知鬼不覺,娘娘就壽終正寢了。哪里用得著派什么刺客,還一擊不中,徒留把柄?” 恭懿太妃心中微微思量了片刻,點頭說道:“你說的不錯,我同她打了這些年交道,這的確不像她的行事風格?!毖粤T,心緒略平靜了些,又問道:“那么依你所看,該是何人所為?” 蘇若華早已在心中推演過此事,她猜測不出是何人所為,但她也知道,太妃真正要的也并不是知曉幕后主使是誰,而是對應之策。 當下,她答道:“娘娘,奴才愚鈍,不知是何人所為。但奴才以為,這幕后之人手段并不高明。如今之計,倒不如以靜制動?!?/br> 太妃細眉微抬,問道:“何為以靜制動?” 蘇若華微笑說道:娘娘的千秋眼看就要到了,往年雖沒有,但今年看這情形,皇上必定是要來的?;噬先粼偬崞鸾幽锬锘貙m一事,娘娘只管含糊著,不說答應不答應,只說有苦衷?;噬弦姞?,必定要查問此事?;舸笕素撠熓匦l娘娘,必定據實上告。到時,自有分曉?!?/br> 恭懿太妃猶疑道:“然而,皇上有意接我回宮,在宮里替我辦壽宴,也算是接風洗塵。如此這般,會不會掃了皇帝的興致?” 蘇若華微微一頓,又笑道:“這般倒更好了?;噬霞纫幽锬锘貙m辦壽宴,必定十分看重此事。近來,宮中若再來人,娘娘只管說不敢回宮,心里不踏實,壽宴便在庵里辦也罷了,不必興師動眾,大費周章?;噬蠈δ锬镱H有孝心,自然會過問此事?!?/br> 恭懿太妃本想回宮風風光光的辦場壽宴,聽了蘇若華這主意,心里便有些不大情愿,說道:“然而,若是皇上查不出幕后主使,又或者竟不能處置那人,又如何?” 蘇若華微微一笑,說道:“娘娘,那便更不能回宮了?;噬先绮荒芡咨铺幹么耸?,那便是說,皇上眼下的實力并不足以庇護娘娘。娘娘回去,豈不是羊入虎口?這宮,是越發回不得了?!闭f著,她走到太妃身后,替娘娘捏起肩來,力道不重不輕,總合娘娘的心意。 太妃舒服的瞇細了眼眸,只聽那甜糯的嗓音自身后徐徐傳來:“娘娘且想,雖說回宮辦壽宴是風光,但若皇上能在庵里為娘娘慶賀,這份體面宮里誰又能有呢?再則說來,待皇上將后宮布置穩妥了,娘娘再回去,既安穩妥帖,又叫闔宮妃嬪們都不小瞧了娘娘這位太妃,豈不更好?” 這一番話,算是真正說到太妃心坎上了。 恭懿太妃滿意一笑,緩緩說道:“到底還是你聰慧能干,這么些年了,若無你在一旁扶持謀劃,我也萬不能這般安泰,真不愧是我手下第一謀士?!?/br> 蘇若華淺淺一笑:“娘娘謬贊了,奴才是娘娘的人,自然忠于娘娘?!?/br> 又說了幾句家常閑話,太妃便道身子乏了,想小憩片刻。蘇若華遂道了告退,退出門外。 恭懿太妃倚著軟枕,瞇眼瞧著那窈窕的身影沒在碧青色門簾子后面,滿眼復雜。 良久,她嘆息了一聲。 “真是可惜了!” 蘇若華才出了屋子,便見容桂頂著瓦盆跪在院子地下。 紅日當空,沒遮沒擋,她就這么跪著,頭上還頂著個盆子,身子一絲兒也不能動,早已汗流浹背。 這是宮里收拾宮人常用的法子,宮廷是個講究清靜的地方,各宮的主子輕易不愿見血腥,都少打罵,故而諸如提鈴、站墻角、頂瓦盆這樣的法子極多。 蘇若華瞧了她兩眼,并不打算說些什么。 她移步下階,行經容桂身側時,容桂忽然低聲道:“姑姑,你處事不公?!?/br> 蘇若華止步,垂眸掃了她一眼,淡淡說道:“我本是要饒了你的,是你自己要往刀刃上撞,又能怪誰?”丟下這一句,又緩緩的去了。 容桂只覺得頭暈目漲,苦不堪言,她兩手緊緊捏住裙擺,將頭挺的筆直,生恐頭上的盆子跌落下來,太妃更要罰她。 她微抬了眼眸,瞧著蘇若華的背影,不由咬緊了唇。 蘇若華回至房中,春桃已然回來了,依舊打著她那個絡子。 見她進來,春桃說道:“jiejie,容桂犯了什么事?聽說你先罰了她,落后娘娘又罰了她?!?/br> 蘇若華笑了笑,便將方才之事說了一遍。 春桃瞪大了眼眸,失聲道:“怪道之前你叫我等你出去后,就去盯著容桂。原來……她竟然敢盯jiejie的梢兒?!”說著,她便恨恨道:“這丫頭越發不成話了,差事挑三揀四也罷了,如今竟然還想爬到jiejie頭上去了?!她打量著捏了jiejie的錯處兒,就能在娘娘跟前得臉不成?!她曉得娘娘有多器重jiejie,jiejie又替娘娘出了多少力,她算什么東西,就想往上爬了?!” 她越說越氣,竟將手中的絡子放下,跳了起來,說道:“不成,我定要給她個教訓!免得她以為這里不是宮中,就忘了上□□統!” 蘇若華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微笑說道:“知道你是為我,但委實不必如此。太妃娘娘已處罰了她,還有什么比這個更打嘴的?她正受訓,你這會子跑去,叫人看個滿眼,傳到太娘娘耳朵里,又要怪你毛躁輕浮,失了分寸?!?/br> 春桃雖是個風火脾氣,卻極聽蘇若華的話,被他這般一說,果然就不動了,低頭又打她那絡子去。 蘇若華便坐在春凳上出神,默默想著這兩日的事。 太妃的意思,她心里其實明白,指著她和陸旻往日的情分,想著在皇帝身邊安插一個自己的人。她膝下無子,又沒有勢力雄厚的娘家可以倚靠,唯一能指望的便是撫養過皇帝一陣子。宮里有趙太后把持,兩人原本就不對付,她想回宮去,自然要為自己扶持個可靠的勢力。 她輕輕咬著指尖,并未涂抹蔻丹的指甲泛著杏仁般的顏色,很是美麗。 蘇若華心中有些煩亂,既為人仆,自然要忠于主上,這個道理她是明白的。雖說她幫襯著恭懿太妃,確實有自己的心思,但這忠于主上的心思卻從未變過。然而眼下,在陸旻和太妃之間,她卻產生了動搖。 第十二章 想起陸旻,蘇若華只覺得心口一緊。 無論如何,他是她在這座宮廷之中相伴時日最久的人。 不論其他,單只憑這段相依為命的歲月,便足以令她放之不下。雖則,或許只是她自以為的相依為命。 蘇若華對于陸旻到底是一種什么心緒,她自己也說不上來。但太妃有意要她攀住他時,她并未多想,便回絕了太妃。 她知道太妃所言也都是為了將來的考量,倘或她當真能做了皇帝的寵妃,不單自己能飛上枝頭,便是遠在千里之外的親人,亦能有所照拂。更甚至于,或許整個蘇家都能再度起復。 然而,她不愿。 她不想任何人,將她當做棋子,來牽絆住陸旻。 蘇若華正默默出神,春桃將絡子打了個挽扣,隨口問道:“jiejie,卻才我看櫥柜里之前那碟果餡兒酥餅,怎么不見了?” 蘇若華聞聲回神,淡淡問道:“你尋它怎么?” 春桃頗有幾分不好意思,笑了笑說道:“方才有些餓了,所以想起來jiejie才做過點心。本想拿來吃,倒沒尋著?!?/br> 蘇若華朱唇輕抿,片刻說道:“我自有用場?!?/br> 春桃先是一怔,隨即笑道:“jiejie不必說了,我曉得了?!毙α藘陕?,又說道:“這個霍大人也當真是個嘴刁的,除了jiejie親手做的,旁的他連碰也不碰。之前jiejie病著,太娘娘指派我去送些吃食?;@子擱在茶爐子下頭,硬是兩天沒人碰,竟都便宜了那巷子口的黃狗了!偏偏,他也能認得出來?!?/br> 蘇若華聽著,輕輕說了一句:“他也是個心細如發的人,不然,皇上也萬不會將娘娘的安危托付與他?!闭f罷,又沉思不語。 一旁春桃兀自喋喋不休:“jiejie,當初你倒是怎么認出來那人是皇上派來的?咱們初來乍到的,人生地不熟。連甜水庵的師傅們,也都沒察覺到后巷子里那茶棚易了主?!?/br> 蘇若華聞言,瞧著她淺淺一笑:“想知道?” 春桃見她如此問,忙搖頭道:“我不過是閑磕牙,jiejie不便說,不說也罷?!?/br> 入宮保命第一條規矩,少打聽,多做事。若為一時好奇,知道了什么不該知道的事,怕頃刻間就引來殺身之禍。 蘇若華入宮多年,資歷深厚,知曉許多陳年舊事,及主子們身上的秘辛。然而這也就是她了,自己若不知輕重,莽撞冒失打聽出來,兩人再怎么親厚,怕也要生禍。 嘴嚴實些,對彼此都好。 蘇若華瞧著她那副噤若寒蟬的樣子,不由輕輕一笑。 她因何認得那人,其實并無什么不可告知人之處,但春桃聒噪不休,她便捉弄了她一下。 這大約是六年前的事,那時候恭懿太妃與趙太后正水火不相容,后宮勢力亦是涇渭分明,彼此爭斗十分激烈。 那年秋天,她為時氣所感,不湊巧染上了風寒。 依照宮規,宮女染病當送至安樂堂,以免過人。 然而,那安樂堂說是個收容病人的地方,實則是個遭罪的去處,房舍簡陋不說,更少人照料服侍。平常沒事兒的人進去,還要染上一場病,更別說病人。 這地方,原本只收容那些下等身份的宮人,蘇若華染病之時已是太妃身側的掌事宮女,身份不同一般,歷來這樣的人,各宮的主子都是容留在身側養病的。 其時的趙皇后便抓著這個把柄,竟親自帶了太醫到太妃宮中,不顧太妃的顏面與求情,診明了蘇若華的病癥,便下了懿旨,將她送到了安樂堂。 安樂堂實在不是個好地方,蘇若華在太妃身側已過了許多年好日子,乍到了這種地方,當真是如墮冰窟。 好在,興許是看在太妃的面子上,安樂堂的執事太監與姑姑,待她還算禮遇。 而那位霍大人,便是彼時安樂堂的護軍。 蘇若華入宮已有年頭,平日所見不過是宮女太監,囫圇男人除了先帝與諸位皇子,其余實在寥寥。即便有時見過些護軍,也大多是一副紈绔公子的習氣模樣。 這個人,卻與那些人都不同。 他一副練武之人的精壯體格,平素里罕言寡語,不論對誰都不假顏色,那雙如鷹隼般鋒利的眼眸,給蘇若華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在安樂堂養病的日子里,蘇若華從旁人口中得知,他叫霍長庚,有一身好武藝,卻因性情耿直,不肯阿諛媚上,又沒有后臺背景,方才只得了這么個下等差事。 蘇若華從旁瞧著,這個人倒果然是個正直的性情。宮里藏污納垢,宮女太監們也時常干些偷盜肥己的勾當,尤其是這等不見光的的地方。身在這般處境之中,他倒是從來不沾染這些事。偶有宮人遇了難事,或遭受欺凌,他倒也肯出手相助。扶危濟困,這份品格在深宮之中,格外難得。 在安樂堂的那段日子里,霍長庚幾乎從未與她說過話。只除了一次,宮中查盜案追到了安樂堂,霍長庚的交班處搜到了三條玉佩絡子說不清楚,她便從旁幫了幾句,只說那是她自己做的,玉佩也是太妃賞賜,托付霍長庚送出宮去換些銀錢。 這事在宮里是常景,雖不大合乎規矩,但硬追究起來,哪宮里都不干凈。再則,那些玉佩絡子,同盜案所追也并不相符,也就罷了。 這不過是個順手的人情,蘇若華并未放在心上。 她倒是相信,有這般品格的人,必不會作jian犯科,大約是有什么苦衷。 宮人大半孤苦,能相互扶持也是好的。 這件事罷,還有一次。 平常送藥的宮女那次卻沒來,是個生面孔送來的湯藥。 蘇若華心中生疑,將那碗湯藥放在了桌上,并不曾吃。 霍長庚卻忽然進來,并不言語,將那碗藥端了出去。 他什么話都沒說,蘇若華卻已猜到了些許。宮中刀光劍影,亂局之中,也不知是誰人下的手。這個小小的波瀾,就此過去了。 自那之后,她的病很快好了,離了安樂堂,再也沒有見過此人。 再見面,就是來了甜水庵。 一日,她因差事路過西角門,門恰好沒鎖,就看見一熟悉的背影正蹲伏在茶爐子旁收拾爐火。她當即便認出來,此人就是霍長庚。 一個護軍,如何會出現在尼姑庵外的茶棚里? 這里面的事,并不難想明白。 她將此事稟明了太妃,便每隔五日送些吃用之物過去。 雖說他該是皇帝派來的人,但主仆四人的安危都在他手上,能攏著些還是好的。 太妃曾憂慮,如今手中并無多余的銀錢,尋常之物怕是此人不會放在眼中。 蘇若華卻另有一番計較,她情知霍長庚的性情,這樣的人絕不是金銀能收買的,與其打腫臉充胖子,弄巧成拙,倒不如示弱。 她不知霍長庚是否還記得她,安樂堂來來往往那么多人,他大約早已不知她是誰了。 來往這近三年,他極少與她說話,偶爾說上一兩句,必是極要緊的事情。 宮里的局勢,怕不是十分安穩。 攛掇著太妃暫不回宮,既是為了太妃的安危,其實亦有她自己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