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因著原就是寵妃,趙皇后可謂是將慧妃看作眼中釘rou里刺,沒少找慧妃的麻煩。然而,先帝的寵愛早已移到了趙皇后身上,失去了倚仗的慧妃,幾乎步履維艱。甚至連撫養了幾年的七皇子,也被一道圣旨奪了去。 蘇若華在宮中這些年,也算看盡了無數嬪妃的大起大落,悲歡榮辱。為了恭懿太妃,她也曾身陷險境,好容易才平安走到今日。 后宮的陰謀算計,永無止盡,而帝王的寵愛,卻是飄忽不定的。 至于陸旻,蘇若華的唇角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無奈之中帶了幾分自嘲。 陸旻對她,或者有那么幾分不同,然而他也一樣是有著三宮六院的帝王,有著寵愛的妃子。 淑妃娘娘寵冠六宮,這事可是連甜水庵里的尼姑們,都是耳熟能詳的。 她不過一個小小的宮女,哪來的臉面如此高抬自己。 再則說來,宮里還站著一個趙太后呢。 “那,若華jiejie,你想回宮么?” 蘇若華被這一聲拉回了神思,她眼眸微垂,遮住了其下的心事,淡淡說道:“回不回宮,豈能由咱們說了算?娘娘如何打算,咱們便如何就是了。方才那些話,我只當你是玩笑,往后再不要提起?!?/br> 口吻雖平和,隱隱的卻透著幾分不悅。 春桃卻偏是個不怕死的,又添了一句:“jiejie,既入了宮那咱們都是皇上的人,只看入不入得皇上的眼。這個理兒,咱們都知道。若是皇上當真要你過去服侍,jiejie,你能躲得了么?” 饒是蘇若華一向機敏善辯,面對這樣一番言辭,卻也沒了言語。 是啊,倘或陸旻執意不肯放她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若華,你能躲到哪里去?” 這是當初她執意要跟太妃來甜水庵時,已為皇帝的陸旻私下見她,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時隔三年,言猶在耳。 蘇若華靜默無言,心頭卻忍不住的有一絲顫栗。 春桃見她良久無聲,情知自己的話觸中了她的心事,便岔了話題:“這個容桂,跑哪里去了。我還等著使喚她呢,一天天的就知道躲清閑。娘娘的茶吊子還等著她收拾呢,又要我去尋她!”抱怨著,便收拾了手里的活計,起身要出去。 走到門上,蘇若華卻忽然出聲道:“春桃,往后你再說這個話,我是要生氣的?!?/br> 春桃扭身回望了她一眼,卻見那張寧靜姣好的臉上,一雙眼睛亮瑩瑩的,兀自望著自己。 她忍不住說道:“jiejie,我知道這話不中聽。但是,還是早做打算為好?!毖粤T,她便邁過門檻,走開了。 蘇若華禁不住抱住了自己細瘦的雙臂。 她知道春桃是為了她好,然而她又能如何打算?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容桂走了進來。 似是沒料到蘇若華居然在屋中坐著,她吃了一驚,臉上依舊怯怯的,走上前來,向蘇若華行禮:“若華姑姑?!?/br> 蘇若華卻沒瞧她,只輕輕說道:“去門廊下柱子邊,跪上一個時辰,把宮女條例背上一百遍?!?/br> 容桂身子晃了晃,卻不肯動彈。 蘇若華抬頭看她,問道:“怎么,已經不聽話了?” 容桂囁嚅道:“姑姑,我不服?!?/br> 蘇若華淺笑道:“為何?” 容桂說道:“我未做錯任何事,憑什么罰我?” 蘇若華微笑道:“去把宮女條例背上一百遍,就知道錯在何處了?!?/br> 容桂不情不愿,但她不能違抗蘇若華,只好扭身一步步挪出門去,跪在廊下。 在宮中,做到掌事姑姑的宮女,手中的權柄極大,一宮的宮女皆歸她管轄,由她任意懲處,實在覺得不好,亦可送到浣衣局去,主子跟前說一聲也就是了。 雖說如今眾人來了甜水庵,到底還是宮里的人,依舊守著宮里的規矩。 當下,容桂在廊下受罰。 院里尚有幾個小尼姑在做事,見了這情景,都朝她指指點點。 容桂只覺得臉上一陣比一陣燒燙,仿佛有無數小蟲順著背脊往上爬。稍加時候,額上也沁出了細細的汗滴。 她心中暗道:分明是她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被我撞見,卻要拿我來扎筏子,遮人的眼,真是好沒道理! 又熬了片刻,好容易看見蘇若華的身影自門里出來,她剛要仰首祈求,蘇若華卻快步轉到了東暖閣里,沒瞧她一眼。 蘇若華走進東暖閣時,恭懿太妃的棋攤子將將散去。 她輕步上前,替太妃收拾茶碗,瞧了一眼棋局,微笑說道:“娘娘今兒下的盡興?!?/br> 恭懿太妃轉了轉手腕上的翡翠鐲子,意興闌珊道:“主持盡讓,倒沒什么意思?!闭f了兩句閑話,又問道:“近來,可有什么事?” 蘇若華先到櫥柜邊,心里揣摩著太妃此刻的心情,重新泡了一盞茉莉花,送到太妃手中,方在一邊規矩站了,說道:“有一件緊要事,本要稟娘娘的,只是看著娘娘見客,所以耽擱了?!?/br> 恭懿太妃端起茶碗,馨香的茉莉花味兒直沁心脾,果然甚合己意,啜了兩口,隨口道:“在這背哈喇子地方,能有什么要緊事?!彪m這樣講,還是說道:“你且說——” 話未了,卻聽外頭“咚”的一聲,緊跟著便是幾聲女子的驚叫。 恭懿太妃也吃了一驚,問道:“怎么回事?” 蘇若華心中大約猜測到一些,倒是不慌不亂,正要出去看,一個相熟的小尼姑卻先跑了進來,雙手合十急急行禮,說道:“太妃娘娘,容桂姑娘在廊下栽倒了,才扶到廂房里去?!?/br> 蘇若華眸光輕轉,嘴角微微一勾,沒有言語。 恭懿太妃疑惑道:“這容桂好端端的,怎會突然栽倒?也不曾聽她說得了什么癥候。這孩子身子骨弱,又是個靦腆脾氣,就怕有病悶在心里不說。我從來就嫌她上不了臺面,三年了還是這么著?!?/br> 那小尼姑瞧了蘇若華一眼,沒敢多嘴。 蘇若華走到太妃身側,低聲道“娘娘,適才奴才罰她在廊下跪著,不知是不是她禁不得罰,所以驚擾了娘娘?!?/br> 恭懿太妃更覺奇怪,看了蘇若華一眼,說道:“你向來少打罰手下的宮女,今兒是怎么著?” 蘇若華說道:“因她做了一件大錯事?!闭f罷,又道:“娘娘不如傳她來當面問問,如此這般,也是奴才的一面之詞,反倒有失公允?!?/br> 恭懿太妃略一沉吟,便向那小尼姑道:“若是容桂能走動,叫她即刻過來。若不能,就緩緩?!?/br> 那小尼姑答應了一聲,又疾步去了。 蘇若華便立在太妃身側,神情平靜。 少時,但聽弓鞋擦地聲響,兩人便見容桂低著頭,自門外走了進來。 容桂走上前來,向著太妃行禮問安,瘦弱的身子搖搖曳曳,似乎隨時都要栽倒。 太妃命她起身,滿面關切道:“聽說你方才在廊下栽倒了,可是身子有什么不好?你們都是近身服侍我的人,若是哪里不舒坦,可一定要及早說出來。拖久了,身子就要出大癥候了?!?/br> 容桂輕輕道了一聲是,抬頭望向太妃。 蘇若華冷眼旁觀,只見那張小臉果然白了幾分,甚至連唇上也失了血色。 只聽容桂說道:“回娘娘的話,方才是若華姑姑罰奴才在廊下跪,想是日頭毒,奴才又一向怯弱,受不住所以栽倒了。驚擾娘娘,奴才有罪?!闭f著,磕下頭去。 蘇若華瞧了一眼外頭的天氣,日頭雖好,但二月天氣,哪里就說得上日頭毒? 恭懿太妃嗯了一聲,又問道:“那到底為什么,若華姑姑要罰你?” 容桂抬眼,小心翼翼的看了蘇若華一眼,神情似是十分畏懼。 蘇若華笑了笑,說道:“回娘娘的話,不要看我?!?/br> 容桂這才道:“是,是,奴才今兒奉娘娘的差遣,去廚房拿點心,路上碰見若華姑姑往西角門去,還帶著個籃子。奴才心里好奇,就想跟上去瞧瞧,不想半路卻被春桃姑姑叫了回來。想必是若華姑姑知道了,所以罰奴才?!闭f著,磕頭如搗蒜:“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她滿擬講了這實情出來,恭懿太妃必定要治蘇若華一個私通外人的罪名。 熟料,恭懿太妃卻忽的變了臉色,一張臉冷了下來,雙眉一豎,說道:“好啊,你倒是長進了,學會窺籬聽壁,盯人梢兒了。若華倒也真罰錯了,她是罰的太輕了!去,院子里地下,頂瓦盆去,不到傍晚時候,誰也不許放她起來!晚上,將宮女條例抄上一百遍,明兒一早拿來!” 容桂當真沒有想到,她一番做作竟然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然而這是太妃娘娘的口諭,她更不敢違抗,只好再度出去。 不出片刻功夫,怡蘭苑灑掃的尼姑們,又瞧見容桂跪在了地下。 第十一章 蘇若華伴在太妃身側,垂手侍立,安靜無聲,間或替太妃添滿茶水,又或收拾了果皮果核。 太妃端著蓋碗,以蓋子輕輕撥弄著茶水,半晌才悠悠說道:“瞧不出來,倒是個脖子后面長反骨的?!?/br> 蘇若華低聲道:“奴才沒有調理好,請娘娘責罰?!?/br> 太妃瞧了她一眼,淡淡說道:“罷了,當初內侍省送她來時,我便不大想要。但那個時候,哪里由著我挑好壞?行不行的,只好就這么湊合著使。從來只覺她小里小氣,上不得臺面,也難堪大用,卻沒想到原來是個有心機的?!?/br> 蘇若華沒接此話,只說道:“娘娘避居此處,萬事不便,受委屈了?!?/br> 太妃微微一笑,懶散說道:“技不如人,敗軍之將,哪兒有那么多好聽的說辭?!毖粤T,她卻拉住了蘇若華的手,仔細端詳著。 蘇若華略有幾分不自在,卻還是任她拉著。 半晌,太妃微微頷首,如一個慈祥的母親般微笑說道:“華兒,你這手生的可真好,又白又軟,細滑的像緞子一樣。我記得《詩經》上曾有一句,手如柔荑,大約是講女子的手柔嫩潔白。這話,放你身上,再合適不過?!?/br> 蘇若華猜到太妃必是另有話說,一時沒有言語。 果不其然,太妃又道:“你這個孩子,當真不是做宮女的人,如今這個身份處境,真真是埋沒了你。你我雖是主仆一場,但我也是真心實意的疼惜你。之前你說,你想出宮。然而,你想過沒有,你出宮之后又往何處棲身?即便你們族里在京中還剩幾個遠房親戚,那些人也早已潦倒不堪,自己顧不得自己,哪里還能照看你?你又是個心氣兒高的孩子,怎會甘心受這些市井之徒的擺布?若是落在這樣人的手里,那可真是明珠暗投,良才美玉就此荒廢了。好孩子,你且想想我的話?!?/br> 蘇若華只覺得五味雜陳,正欲說些什么,卻聽太妃又道:“再則,你不為你自己,卻想想你在邊關的家人?我曉得,你一直惦念著邊關的家人。然而你若只是個宮女,又如何照拂他們?單只憑你每年寄去的那些物事,又濟些什么事?難道,你不想接他們回來么?” 蘇若華心中一陣翻騰,她并未接話,只是跪在了太妃身側,誠摯說道:“娘娘,若華是您的奴才,這輩子都是您的人。只要娘娘不嫌若華無用,奴才愿意一輩子服侍娘娘,哪里都不去。待將來娘娘駕鶴歸西,奴才也愿為娘娘一世看守墳塋?!?/br> 這話面上說的真摯,實則已是回絕了太妃。 恭懿太妃微微嘆了口氣,頗為無奈的搖頭道:“傻丫頭,當寵妃豈不好過當奴才?你這樣倔強,最終只是耽誤了你自己的一生。這點點道理,怎么就想不明白?再一則,皇帝待你果然有一分真心,你若點了頭,那是皆大歡喜的好事。何況,皇帝如今膝下尚無子嗣,你能先有個一男半女,那今后的前程,更是不可限量的?!?/br> 蘇若華垂首,跪地不言。 恭懿太妃瞧著她那副柔順的模樣,心里到底不忍,嘆息道:“罷了,你起來吧。雖是二月天了,地下到底還是涼,動不動就跪,也不怕坐下毛病?!?/br> 蘇若華謝了恩,方才起身。 恭懿太妃便再不提此事,只問道:“你適才說有一件要緊事,且講來聽聽?!?/br> 蘇若華便附耳,低聲將那人所言重講了一遍。 恭懿太妃微微一驚,手下便不穩當,茶水潑灑出來,沾濕了裙擺。 她咬牙切齒道:“我已來了此處,落敗至如此狼狽地步,她難道還不肯放心,定要趕盡殺絕不成?!” 蘇若華急忙拿了手帕,替太妃擦拭,口中低聲說道:“娘娘莫急,奴才以為,此事未必出自太后的手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