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_分節閱讀_131
霍相貞遠遠的停了腳步,望著小姑娘的小手小腳小脖子,他又想起了白摩尼,并且想得心急火燎,簡直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冷不防的,身后忽然有人開了口,試試探探的陪著笑:“大帥,您看什么呢?” 霍相貞回頭看了李天寶一眼,沒說話。 李天寶尾隨而至,在他身邊已經站了半天,這時就湊趣似的又道:“卑職讓那小姑娘過來,陪著大帥聊聊天?” 霍相貞轉身踏上歸途,幾乎將要惱羞成怒:“胡說八道!我和個丫頭片子聊什么天!” 霍相貞回到東廂房門前,從此再不往廚房方向瞧一眼走一步——從小到大,家里人總是防賊一樣防著他,好像他常年發情,見了丫頭就要沖鋒?;粝嘭懽詈匏麄円孕∪酥亩染又?,每當看到旁人鬼鬼祟祟的瞄著自己,他就怒發沖冠,感覺自己是受了侮辱。 他從十三歲開始,就不再和家里的丫頭們說話了,對待年輕一點的女傭也是視而不見。十三的時候是這樣,沒想到今年都過三十了,還是這樣,朝個小姑娘多看了幾眼,立刻就有人以為他是yuhuo焚了身——他怎么就那么眼皮子淺,連個猴子大的野丫頭都能看上? 霍相貞越想越憋氣,因為李天寶賊眉鼠眼的要讓他和野丫頭“聊聊天”,這種行徑,在他眼中,簡直就是拉皮條,而且是最不上臺面的那一種。同樣的話要是放到馬從戎嘴里,絕不會說得這么無恥下流可恨! 拎過一把竹椅往地上一頓,他虎著一張臉正襟危坐。李天寶已經意識到自己是說錯話了,但是沒想到會大錯特錯。嚇得蒼白了一張臉,他像吃了毒耗子的貓一般,在距離霍相貞很遠的地方團團亂轉,越轉越慌,越慌越遠,最后他躲進了跨院中的衛士群里,整個晚上都沒敢露面。 霍相貞氣哄哄的睡了一夜。安德烈看他氣色不善,因為惶恐,所以也頗想效仿李天寶,在他面前轉一轉。后來見他裹著毯子躺穩當了,安德烈上了床,開始喃喃的向他問話,問了幾句之后,由于霍相貞始終是不理他,所以他又試探著伸手去扳了對方的肩膀。 霍相貞不耐煩了,仰面朝天的怒道:“混賬東西,怎么還學會磨人了?” 安德烈成了一只巨大的驚弓之鳥,收攏翅膀棲息在他身旁,果然安靜了。 半個小時之后,霍相貞還沒有睡,他先睡了。他只穿了一條褲衩,毛茸茸的向下蜷成了一團,腦袋拱在了霍相貞的肋下?;粝嘭懨嗣念^發,忽然感覺他很小很小,是從巨人國中走失出來的幼童,個子長夠了,年齡還沒夠。 從安德烈的頭上收回了手,霍相貞又想起了白摩尼。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念頭只要一動,必能拐到白摩尼身上去。很有控制的嘆出了一口氣,他一掀毯子坐起了身,心想自己這是怎么了?閑的? 隨即他對自己點了點頭——應該就是閑的,前一陣子他忙得要死熱得要死,并沒有這么思念小弟。 霍相貞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的是什么,他記不清楚了,朦朦朧朧的仿佛是很快樂,懷里一直有個小身體讓他摟著抱著,沒有看見對方的臉,但是他很篤定的認為這小身體就是白摩尼。 夢醒之后,他弓著腰下了床,小心翼翼的沒有驚動安德烈。夢和現實打成一片,他的褲衩里面一片冰涼黏濕,剛醒過來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是尿了床。 摸黑換了一條褲衩,他下意識的想起了馬從戎,但是馬從戎遠在天津,他自知想了也白想,所以重新鉆回被窩,他又睡了。 這一覺直睡到了天明時分。而他一頓早飯還未吃完,李天寶怯頭怯腦的走進餐廳,打了個立正:“報告大帥,雪師長來了?!?/br> 雪冰穿著短袖襯衫和長褲,是帶著一隊衛兵硬走上來的。在嚴肅這件事上,他素來是比霍相貞更勝一籌,幾乎沒人見過他的笑模樣。然而在邁進別墅大門之后,他抬手摘下鼻梁上的墨晶眼鏡,竟是對著迎面要往外走的顧承喜點了點頭:“顧軍長?!?/br> 顧承喜愣了一下,隨即笑道:“雪師長,你也上山來玩兒了?” 雪冰沒接他的話茬,直接冷著臉說道:“李宗仁剛剛發表通電,宣布下野,桂軍敗了?!?/br> 然后把墨晶眼鏡往胸前口袋里一插,雪冰在副官的引領下走向東廂房,留下顧承喜曬著太陽發著呆——沒等他呆過十分鐘,他的王參謀長也來了。 別墅之中一派平靜,兩家的衛士們若無其事的來回溜達著,把東西廂房守了個嚴密。安德烈和李天寶蹲在房前陰涼處,一邊等候著差遣,一邊嘁嘁喳喳的耳語——李天寶昨天受了驚嚇,今日急需對安德烈訴訴苦。 房外是耳語,房內也是耳語?;粝嘭懞脱┍鄬ψ?,各自端著一杯芬芳的茶?;粝嘭懙吐曊f道:“他仿佛是有意與我合作,但即便是拋開私人恩怨不提,我也不能接受這樣一位合作伙伴。從他一貫的品行來看,簡直就是連毅第二。和這種人打交道,最后必會引火燒身?!?/br> 雪冰微微垂著頭,不肯正視霍相貞:“大帥這話說得對,此人的確是不可信任。但是我們可以暫時敷衍敷衍他,不求長久的合作,只求暫時的和平?!?/br> 霍相貞聽了這話,默然無語的抿了一口清茶。先前他一直讓雪冰和孫文雄留意著顧軍的動靜,他的心思和殺意,雪冰都明白。雪冰知道他引而不發,是在等待。 抬眼望向了他,雪冰開口說道:“大帥,李雖然已經下野,但是蔣馮之間必定還有一戰,閻的態度也是模棱兩可。趁著天下大亂——”說到這里,他頓了一下,聲音放輕了一點:“大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br> 霍相貞笑了一下,又抬手一拍雪冰的肩膀:“你啊,簡直像是要把我扛到金鑾殿上去?!?/br> 雪冰沒有給他這句玩笑捧場,難得的直視了霍相貞的眼睛,他依然嚴肅著,非常嚴肅,簡直是痛心疾首一般。他是沒那個本事,他要是有本事,真會把霍相貞扛上金鑾殿,不為別的,就為了他姓霍,就為了他是老爺子的親兒子。 霍相貞放下茶杯,再次拍了拍雪冰的肩膀:“放心,我心里有數?!?/br> 說完這話,他無端的恍惚了一下,忽然感覺自己不是個真正的活人,自己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做事、做大事,不成功、便成仁,否則的話,便不能為世所容。而他自己的喜怒哀樂,幾乎是沒有意義的,幾乎是可以忽略的。 他被顧承喜那樣的背叛過侮辱過,現在卻是不能提,不只因為那侮辱的內容不堪出口,也因為那都是“私人恩怨”。為了私人恩怨影響大局,說起來倒像是他任性昏庸。放到先前,他任性昏庸一點似乎也無所謂;可現在不一樣了,老子的江山斷送在了兒子手里,兒子還敢繼續任性昏庸? 怪不得他總是對事不對人,原來他其實也像是一樁事,有條有理有目標,即便不是事,和事也是同類。 這時候,雪冰又開了口:“大帥,我對您的心,和安軍長是一樣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br> 霍相貞聽到“安軍長”三個字,身和心一起冷了一下?;钪?,死了的,都在眼巴巴的看著他,而他須得刀槍不入、無堅不摧,否則對得起誰? 單手端起茶杯,他一手掀起茶杯蓋,低頭又抿了一口;茶杯蓋遮了他的眼睛,宛如一面自欺欺人的小盾牌。躲在小盾牌后面,他垂著眼簾說道:“現在這個時候,形勢瞬息萬變,也沒個準兒,咱們就——”他蓋了茶杯向下一放,抬頭直視了雪冰:“見機行事吧!” 雪冰避開了他的目光,雙手扶著膝蓋一點頭:“是,大帥?!?/br> 雪冰在別墅里吃了一頓午飯,然后帶著衛兵下了泰山。西廂房里也散了會,王參謀長偷眼瞄著庭院中的情形,眼見霍相貞沒露面,他翹著兩撇大胡子,悄無聲息溜出了大門。本來他是霍相貞手下的教官,而霍相貞雖然不是他的伯樂,但也沒拿他當驢使喚,換言之,沒虧待他。所以他略覺心虛,并且不知道霍相貞還記不記得自己——無論記不記得,見了面都夠尷尬的。 兩位軍長的軀殼留在泰山,以示鎮定,靈魂和耳目卻是探向了四面八方。顧承喜站在窗前向外望,長久的窺視著東廂房。接下來怎么辦?他們是留在山東還是返回河北,賀伯高目前還未發話,不過遲早是要發話的,一旦發了話,他們是聽,還是不聽? 顧承喜是個虛心的人,在自己沒主意的時候,必會誠誠懇懇的傾聽旁人高見。都知道他和連毅關系好,其實連毅也是個能欺負人的,即便他顧軍長一貫不好欺負。所以這回若是能換個盟友,也不錯。 他有銳氣,有野心,有手段,有運氣,但是他有的連毅也有,而他比連毅小了二十多歲,他時常算計不過連毅。 傍晚時分,霍相貞終于露了面。 扶著膝蓋在門前一張竹椅子上坐了,他沉著臉低著頭,一動不動一言不發。隔著玻璃窗和幾叢花木,顧承喜盯著他看,心想他昨天就是這么氣哼哼的,今天怎么又是這樣?難道他那脾氣是定時炸彈,每天按時發作? 這時安德烈走出來了,不知是遞給了他一小塊什么,似乎是吃的東西,因為被他接過去塞進了嘴里。氣哼哼的咀嚼了,氣哼哼的吞咽了,然后他站起身,抬手狠推了安德烈一把。安德烈當即踉蹌著退了一步,隨即歪著腦袋向前猛沖,用肩膀狠狠撞向了他的胸膛。而霍相貞側身一彎腰,瞬間鉆到了安德烈的下方。一手扳住安德烈的后脖頸,一手攏住安德烈的大腿,他大喝一聲直起腰,竟是把安德烈橫扛了起來。 然后他轉向房門,扛著安德烈進了東廂房。 顧承喜定定的看著,看得眼睛疼。 霍相貞心里不痛快,所以和安德烈摸爬滾打的摔了一場跤。末了脾氣隨著力氣一起耗盡了,他氣喘吁吁的坐在椅子上,汗水順著青色的鬢角向下淌。抬頭望向站在前方的安德烈,他忽然張開雙腿,把對方拉扯到了自己腿間:“蹲下!” 安德烈也熱了,一張臉白里透紅。乖乖的真蹲下了,他仰起臉望向霍相貞,神情虔誠,有一點類似信徒。 霍相貞低頭看著他,看了片刻,笑了一下:“小老毛子,漂亮!” 安德烈把胳膊肘架上了霍相貞的大腿,也跟著笑了,一邊笑,一邊表示謙遜:“哪里,哪里?!?/br> 霍相貞笑著笑著,忽然不笑了。伸手摸了摸安德烈的黃毛腦袋,他毫無預兆的低聲說了一句:“我活得窩囊?!?/br> 安德烈愣了一下,隨即抬手握住他的手,向下貼上了自己的面頰。 135、飛龍在天 霍相貞在懷著殺機的時候,對顧承喜是相當的能容忍,因為總像是大戰在即,興許下一秒就能報仇雪恨;容忍也是戰術的一種,蟄伏著迂回著,全是為了勝利。然而風云突變,“和平”二字忽然從天而降。仿佛是一口氣猛的噎在了胸臆之間,霍相貞憋得眼都紅了,臉都紫了,同時無話可說,挑不出任何人的毛病,連個遷怒的對象都沒有。 顧承喜忽然可恨到了不堪入目的程度,讓他簡直不能和對方同處在一幢別墅之中。他打算即刻下山回泰安去,然而老天又下起了連綿的大雨,把山路澆得又險又滑?;粝嘭懕焕У脛硬涣松?,偶爾出門見見天日,必定會和顧承喜打照面。顧承喜袖著雙手站在門前屋檐下,隔著白茫茫的雨幕向他微笑。 院子里干干凈凈的,積起的一層雨水也是清流,花木在風雨中顫巍巍的亂點頭。顧承喜認為這樣的雨景很有意趣——一切都在動,唯有對面的霍相貞不動?;粝嘭懸彩钦驹诜壳伴芟?,做長褲襯衫的打扮,雪白的襯衫外面,又加了一件灰緞子馬甲。單手插進褲兜里,他站得筆直,是位雄赳赳的紳士。 雨轉急了,顧承喜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感覺他這幾天一直是氣沖沖的,此刻想必也還是氣色不善。他一動怒,整座東廂房連著跨院都變得烏云蓋頂——不過,顧承喜又想,也許這是自己的錯覺,因為霍家的副官衛士們該吃吃該喝喝,并沒有全部噤若寒蟬;真正烏云蓋頂的,可能只有自己。 撐著一把很大的洋傘,顧承喜單槍匹馬的穿過庭院,到東廂房做客。 霍相貞在陰沉沉的堂屋中接待了他。隔著一張小八仙桌,兩個人相對而坐,各自面前只有一杯清茶。因為霍相貞始終是一言不發,所以顧承喜主動開了口,聲音很輕,是偷偷摸摸的耳語:“靜恒,你怎么了?是我惹了你,還是有別的事兒讓你不痛快?” 霍相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把茶杯端端正正的放回原位。 顧承喜笑了一下:“不理我???” 霍相貞聽了他的話,只感覺聲音刺耳,語氣輕浮,簡直就不是個人該有的動靜。撂在大腿上的右手動了一下,他強忍著沒有把桌子掀到對方的頭上去。運著千斤的力氣,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沏得不好,苦味壓過了香氣,但是苦也有苦的好處,起碼分了他的神。咂摸著茶水的余味,他極力的想要找些事情來想:“狗沏的,真他媽苦!” 專心致志的將沏茶人罵了一通,他的橫眉怒目漸漸松懈緩和了,但是依舊堪稱嚴肅。屋里沒人伺候,顧承喜掏出煙盒打開了,叼著香煙自己點了火。眼角瞄著前方的霍相貞,他心里想起了個詞,叫做“面賽鐵板”,若是換了旁人在他面前晾鐵板,他早一腳踢過去了。給他臉子看?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