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_分節閱讀_10
炙熱的呼吸燙著馬從戎的后脖頸,馬從戎緊閉雙眼咬緊牙關,幾乎要被霍相貞勒斷了氣,在半窒息的痛苦與快樂中,電流順著他的脊梁往上走,激起了他一波又一波的戰栗——在霍相貞的床上,他總是甜頭苦頭一起吃。 一場事畢之后,他軟綿綿的趴在了下方,馱著個沉甸甸的霍相貞。提起一口氣昂起頭,他側過臉問道:“大爺,還要嗎?” 霍相貞的手臂還勒著他:“等一等?!?/br> 他乖乖的等著,直等到霍相貞在他的頭發上蹭了蹭熱汗:“再來一次?!?/br> 午夜時分,馬從戎悄悄退出了霍相貞的臥室。 把擦拭過穢物的手紙扔進抽水馬桶,他把同樣不干不凈的手巾卷也扔進了垃圾桶。草草的沖了個熱水澡,他倒在自己的床上,疲憊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他想自己本不該是當兔子的料,然而只要上了大爺的床,就必定會小死一次。大爺其實什么都不懂,悶頭悶腦的只知道干,并且腰斬似的,總像是要把他的身體勒成兩段。不過這樣罕見的蠻橫與熱情,竟也別有一種動人之處,幾乎讓他又戀又怕的上了癮。 翌日清晨,他在餐廳里見到了霍相貞。很奇妙的瑟縮了一下,他還記著昨夜那一場小死。 霍相貞正在吃熱餛飩。見馬從戎來了,他開口問道:“上次是不是你跟我要鹽務局的缺?” 馬從戎略一沉吟:“是。家里的一個兄弟沒差事,求我給他找碗飯吃?!?/br> 霍相貞端起手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鹽務局的缺你不要動,我心里有人了?!?/br> 馬從戎看著他笑了一下:“大爺,是不是……顧承喜???” 霍相貞一點頭:“對,給他找個長遠的差事。干得好算他有造化,干不好也餓不死他?!?/br> 馬從戎又問道:“大爺準備什么時候接他進京?” 霍相貞不能不為顧承喜著想,但又不愿為他多想:“不著急,年后吧!” 霍相貞吃著餛飩,感覺“年后”距離此刻還很遙遠。然而時間一天一天的過,仿佛只在轉瞬之間,“年后”來了。 12、大開眼界 ... 顧承喜穿著新制的棉衣,生平第一次坐了火車又坐了汽車。一路眼花繚亂著進了北京城,他的頭是新剃的,臉也刮得干干凈凈,照理說是無懈可擊了,然而一手按著自己的右大腿,他的傷腿始終是隨著心在抖。 最后,汽車停在了兩扇朱漆大門之前。一名戎裝筆挺的青年在外為他開了車門,又低著頭對他一笑:“顧爺,過年好。有日子沒見了,身體恢復得還好?” 顧承喜把一條腿伸到了車外,腳踏實地之后抬了頭。對方的聲音和相貌他都還認識,他知道他叫馬從戎。馬從戎一手搭在車頂,一手背在身后,翩翩然的帶著一點公子相。顧承喜憑著一身的新衣掩護了自己的羞怯,馬從戎對他談笑風生,他也回了個笑:“挺好的,沒大事了?!?/br> 馬從戎不著痕跡的將他打量了一番,隨即將背著的手伸向朱漆大門:“請進吧,顧爺到的時間很合適,我們大帥今天正好清閑?!?/br> 顧承喜一輩子沒當過“爺”,馬從戎一口一個顧爺,勾出了他滿心的惶恐。他的身手一貫最靈活,然而小小的汽車卻是困住了他。狗熊出洞似的,他笨笨的探身落地見了天日。馬從戎身姿筆挺的轉向前方,一邊領著他往大門里走,一邊用眼角余光瞥了他的步態。顧承喜也是個大個子,因為個子大,所以一舉一動都醒目。緊趕慢趕的追著馬從戎,他的右腿明顯是要跟不上。 右腿斷過骨頭,養了兩個月,還沒養好。腿跟不上,眼睛也跟不上。他且行且東張西望。門內是個寬敞的大院子,衰草枯楊到了冬季,依然被修剪得規規矩矩。大院子迎面立著一座中西合璧的大樓,樓下圍著抄手游廊。顧承喜直了眼睛,心想平安真闊,一個人住一座樓。 然而馬從戎帶他踏上游廊,繞過了大樓繼續往后走。偶爾有勤務兵或仆人從周圍經過,見了他們全都垂首侍立,成了小避貓鼠。 顧承喜走出了汗,糊里糊涂的又穿過了幾座月亮門,連著見了幾座或巍峨或精巧的樓院,總以為該到平安的家了,然而全不是。所以后來他忍不住了,試探著去問馬從戎:“大帥家里……是不是人多???” 馬從戎莫名其妙了:“非也,何以見得?” 顧承喜知道自己問錯了話,但是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大帥家里……房子真多?!?/br> 馬從戎啞然失笑了,體諒他是個鄉巴佬,沒見識:“前頭的大樓,是我們大帥見外客的地方。這邊的小樓,是我們大帥做學生時的書房。那邊的房子院子,是當年老夫人住過的?,F在我們大帥住的是老帥的樓,天氣熱了,還會搬回后面的小園子里。小園子里景致好一點兒,當然,冬天是沒什么好看的?!?/br> 顧承喜被他說出了一腦子亂麻,沒大聽懂,只能身不由己的緊跟慢趕。終于走到了一座白色的二層洋樓前,馬從戎停住腳步,又側身對著樓門一伸手,微笑著告訴他:“到了?!?/br> 顧承喜傻乎乎的點頭,沒說出話。拖著右腿上了臺階進了樓,撲面的暖風立刻熏出了他滿頭滿臉的汗。腳下虛飄飄的不踏實,一步一步都像是走在了云里。拘謹的垂下了頭,他發現自己腳上的新棉鞋已經陷入了厚厚的地毯。地毯無邊無際的鋪向四面八方,五龍捧日的巨大圖案正對了前方樓梯。左右兩邊一邊是白墻,另一邊開了門,垂著晶瑩剔透的珠簾子。隔著珠簾,依稀可見簾后是個小廳,廳里的陳設仿佛是珠光寶氣,仿佛是的,因為簾子閃爍著光芒,刺了他的眼睛。 隨著馬從戎上了樓梯,他走過二樓長長的走廊。一顆心直跳到了喉嚨口,他一口接一口的咽著唾沫,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來。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也許老死不相往來才最合適。 可是,他真的很想念平安。分離了兩個多月,平安本人的影子都虛幻了,唯有他的想念永遠真實。 隨著馬從戎停在了一扇門前,他看見馬從戎抬了手,不輕不重的敲了門。 然后握住黃銅門把手,馬從戎緩緩推開了門,同時對著顧承喜一點頭,輕聲說道:“顧爺,請?!?/br> 顧承喜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棉褲兩側,直挺挺的,茫茫然的,通過了房門。 房門無聲無息的關了。他往前看,看到一張碩大的寫字臺后,坐著他的平安。他的平安是西裝打扮,上身箍著一件青緞子馬甲。右小臂橫撂在寫字臺沿,襯衫袖扣是亮晶晶的一滴水。 顧承喜看著他的平安,他的平安也在看他?;粝嘭憘壬砜恐笊嘲l椅的靠背,微皺著眉頭注視了前方的顧承喜。仿佛是第一次認識顧承喜,他發現顧承喜是個松散的大個子,大得不上臺面,和書房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所以還是不可思議——他和顧承喜的關系,不可思議,是個荒謬的夢,而且不堪回首。但是救命之恩大過天,所以一筆舊賬,他不能翻。 正當此時,顧承喜緩緩的彎了腰,輕輕的出了聲音:“大帥?!?/br> 霍相貞垂下了眼簾,不愿繼續正視他:“腿好了嗎?” 顧承喜痛苦的面對了地面,霍相貞的目光和語氣都讓他無地自容:“還有點兒瘸,不耽誤走路?!?/br> 霍相貞端起手邊的茶杯,無聲的抿了一口。熱茶通過口腔,不知怎的,讓他聯想起了顧承喜的舌頭。兩道眉毛瞬間擰了一下,他放下茶杯,幾乎作嘔:“我在鹽務局給你留了個差事。你救了我一條命,我沒的報答,所以許你個前程。進了衙門好好干,我的人有了升騰,我的臉面也添光彩?!?/br> 雙手一按寫字臺沿,他起了身。單手插在褲兜里,他開始來回的踱步,仿佛寫字臺前橫著雷池,他原地打轉,保持著他和顧承喜之間十萬八千里的距離。 “房子也給你找好了,到時我再撥幾個人給你使喚。一會兒馬從戎會帶你去賬房取一筆款子,你先用著。不夠直接找馬從戎,我吩咐過他,他會負責你的花銷?!?/br> 他認為自己已經為對方設想得很周到,然而顧承喜向他抬了眼,卻是輕而堅決的說道:“大帥,我不要錢,房子和差事也可以不要,我只想要……要我的表?!?/br> 此言一出,霍相貞意外之余,不由得垂眼看了自己的左手腕:“表?” 顧承喜定定的盯著他看:“你說過給我?!?/br> 霍相貞沉默了片刻,然后答道:“讓人帶你去洋行再買一只新的好了?!?/br> 顧承喜搖了搖頭:“我只要你的?!?/br> 霍相貞對著他抬起了頭,右手撫摸著左腕的表盤:“它……它是我的未婚妻生前送給我的。對我來講,它是個珍貴的紀念品?!?/br> 顧承喜死皮賴臉的,斬釘截鐵的告訴他:“我不管是誰把它送給你的,我只知道你已經把它送給了我。你是大人物,還要說話不算話嗎?” 霍相貞望著顧承喜,知道他的意思。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他摘下了手表,然后邁步走向了顧承喜。 停在顧承喜面前,他將手表又翻來覆去的看了一遍摸了一遍。最后一橫心,他把手表遞向了顧承喜:“拿去吧?!?/br> 顧承喜伸出了一只手:“我不會戴?!?/br> 他是實話實說,不是得寸進尺。他真不會戴,如同當初他不會摘。 霍相貞從鼻子里呼出了短短的一股氣,介于不耐煩和苦笑之間。將表帶套上了顧承喜的腕子,他“喀噠”一聲,摁上了表帶的暗扣。將表盤轉到了腕子上方,他戀戀不舍的,又用手指蹭了蹭表蒙。指尖無意中劃過了顧承喜的手背,顧承喜哆嗦了一下。 隨即猛的對著霍相貞一鞠躬,他轉了身,忍著一腔酸楚的淚往外走。不是一路的人,不在一個世界。一個是天,一個是地,而他又如何才能翻天覆地?過于靈活的左腿和過于笨拙的右腿結了絆子,讓他一路扶著墻走了個東倒西歪。候在走廊的馬從戎見了,連忙去追:“哎,你跑什么?” 顧承喜不跑不行了,他想回家,回他那個黃土蔽日的小縣城里去。起碼在那個小土窩子里,他能挺得直腰抬得起頭。 跌跌撞撞的沖下樓梯,他被一群勤務兵阻住了腳步。水晶簾子高高掀起了,勤務兵們從簾子后面抬出了一架紫檀框子的大穿衣鏡。穿衣鏡碎了一角,勤務兵們顯然是要把破鏡子運走。顧承喜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鏡子,受了驚似的停在鏡子前,他被鏡中的人嚇了一跳。 在進京之前,他明明已經給自己預備了最好的衣裳——最新的棉花,最貴的料子,加錢讓縣里最有名的裁縫趕了工。他以為自己已經是體面到極致了,可是大穿衣鏡呈現給他的影像,卻是個窩囊臃腫的傻大個兒。他的絨面棉鞋,他的黑布棉褲,他的緞子面大棉襖,他刺猬似的腦袋,全都可憐又可笑。他在火車上已經用毛巾使勁搓了臉和脖子,可是和旁邊的馬從戎一比,他還是不干不凈的糙。 他對著大穿衣鏡愣了,而未等他回過神,鏡子后的樓門一開,一名少年跳躍著進了來。抬手一指大穿衣鏡,少年扯著大嗓門問道:“嗨!昨天晚上我弄壞的,現在你們才給搬走?” 一名小勤務兵陪著笑容開了口:“白少爺,昨天一時沒找到合適的大玻璃鏡配,大帥說碎了一角也能將就著照,所以就等到現在才搬?!?/br> 少年穿著愛爾蘭花格子呢上衣,頭上歪戴著一頂學生帽。一邊張嘴一邊轉向前方,他仿佛是預備著繼續說話,然而冷不防的見了顧承喜,他當即一聳肩膀:“喲,這是誰???” 顧承喜呆望著少年,少年太漂亮了,一張臉凍得白里透紅,鮮艷嬌嫩得如同花瓣,配著斜飛的長眉和清澈的大眼睛,他一顰一笑都像是帶著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