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恥之徒_分節閱讀_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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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顯得異常平靜。 按照昨天說好的,今早我跟袁城一起去了趟看守所。這地方我來過太多回,已經是熟臉一張,到的時候所長不在,平常接待我的那個干部送出一張笑臉,要命的客氣之下替我們安排好了會面。 這次會面,主要是袁城有話想問佟帥,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卻有點心不在焉:顧升真去了國外嗎?或許他只是躲起來了而已,因為他知道,我一定會找他?,F在他也找不到,王二寶也失了蹤,林寒川那邊我又不敢輕舉妄動。一籌莫展。 佟帥狀態良好,袁城提了些問題,我看見他倆嘴唇在動,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突然手機震動起來,我掏出一瞧,竟是李剛打來的,我心里一動,知道有情況了,趕緊出門去接。 電話里這小子的聲音也很興奮,他說:老賈,有兩件事。 我說:一件件來。 他說:我調去刑偵大隊了,不用再疏通下水道替人爬陽臺還有扶老人過馬路了! 我說:恭喜啊,不過這些事你哪樣干過? 他說:嘿嘿。晚上我請客,你一定得來! 我說:就這事??? 他說:對了對了,還有一件:你不是讓我幫查王二寶嗎?用不著查了,他這次算完了。 我聽見這名字,心下一抖,說怎么就完了?上回不也進去了一次,然后不又放了嗎? 他說:這次性質不一樣,我們所配合市局破獲了一起毒品交易案,他是被抓了個當場的,基本上是活不了了。 我簡直驚愕到愉悅,說:真就要死了?那他上面沒牽出根什么線來嗎? 李剛說:好像沒有,不過更機密的只有專案組知道,我們屬于配合警力,善善后,維持維持現場秩序,純粹打醬油的。 我心里便沒來由的輕出一塊,想莫非是狗咬狗,內訌了?這便是天助我了,便問:晚上在哪? 他說:海月閣。 我心想:怎么這么晦氣,昨天剛去過,今天又是。嘴上應著:一定到。 袁城不知什么時候出來的,突然從后面拍我背:問完了,走吧。 我嚇了一跳,說怎么這么快? 袁城問:幾號開庭? 我說:下個月八號。 他沉思片刻,說時間不多了,趕緊走吧。 我說:去哪? 他把風衣領子豎了起來,迎著秋風裝模作樣的吸了口氣,說:城管局。 陽光照射大地的角度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樹梢的梧桐葉枯黃后落下,紛紛擾擾,天空竟也有些黯淡。 42、城門開 ... 佟帥,老家七關鎮永和鄉團結村五組,1976年生人,現年二十八歲,育有兩子,長子五歲,次子三歲。 初中畢業后在家種了三年稻子,1993年佟帥進城務工,靠著自己一個在城里做官的遠房親戚的提攜,去了石城紡織廠當工人,臨走時他爸叮囑他:踏實做人。于是他踏踏實實做了三年工人,后紡織廠改制,佟帥應聲下崗。 下崗時佟帥二十歲。 他拖著自己為數不多的幾件行李(一只熱水瓶,一只搪瓷臉盆中胡亂塞了幾件衣物,然后用尼龍繩網給兜住,外加一床棉被)站在廠門口看著白板黑字的條狀廠牌正被人摘下,胡亂扔在了一旁。 有那么一剎那,佟帥忽然覺得,自己也像那廠牌一樣,被胡亂丟在了一旁。 何晶,連水縣何灘人,1976年4月生人,中專沒畢業就進了城,在一個遠方親戚家做保姆,照顧他們剛出生的女兒。 親戚在市直機關上班,何晶叫他二哥,其實隔得很遠,血緣濃度在好幾個數量級以下。二哥二嫂都是讀書人,念過大學,但文革時也都下鄉插過隊,因此并沒有用城里人獨有的眼光去看她,而是給予了她在這個城市中極為難得的一點自尊。 那一年也是1993年。 她在二哥二嫂家做了三年事,始終同吃同住。 三年后的一個秋天,二哥悄悄地塞給她三百塊錢,說家鄉的小麥熟了,又一年農忙到了,你也該回去了。 站在與生活了三年的小區相對的馬路另一頭,何晶突然看見天邊飛過一只奇怪的鳥,那鳥長著一片鮮紅色的胸羽,以一種高傲而憤怒的姿勢,在這城市的上空盤旋著。 然后她的視線離開了那只鳥,慢慢下移。經過了一輛飛馳而過的黃面的,她看見馬路的對面站著一個青年,手里提著簡陋而不體面的網兜,眼中有著與她相似的困惑。 1996年,農轉非已經不再像計劃經濟時代時那樣金光四射。城市向它的周邊張開了懷抱。距離《外來妹》的熱播已經過去快六年。 路邊房地產廣告悄然而立。城鎮戶口意味著分配住房這一命題成為了一去不回的歷史。 次年二月,二十一歲的佟帥和二十一歲的何晶在出租房里訂下了彼此終生,與此同時,電視里時代的總設計師安詳入眠。 沒有人站在大街上哭泣。 人們只是在見面是談論著這件事情,僅僅是談論。 生活不再是一個舞臺,不再需要他們時時刻刻表演于無形的監視之下,因此他們可以不用再為了誰的死去而表面哭泣,內心竊喜。 于是他們的生活依舊。 年輕人在簡陋的棚屋里zuoai。 他們在彼此熾熱的身體中到達愉悅的頂峰,他渾身是汗,握著她的肩膀,那力度像是要把她揉碎。他大聲說:“我愛你!我今生今世只愛你!” 她突然感到害怕,那一點喜悅全部揉進了自卑帶來的恐慌中,但她并不愿意承認那是自卑,反而挺起胸脯,她捂住他的嘴,制止他:“別這樣,城里人才說愛來愛去的,做作,虛偽!” 然后她聽見電視機里似乎有人在歌唱:“一九七九年,那是一個春天……” 又似乎有人在慷慨激昂:“讓我們一起張開懷抱,迎接香港回歸,開啟一段嶄新的歷史!” 他忽然激動而瘋狂地親吻著她,他說:你看,香港都要回歸了!是的,香港要回歸了,然后是澳門,我們的國家正變得強大。我們應該留在這里,留在城市里。 其實他并不知道,香港回歸跟留在城市里有什么邏輯上的直接聯系,甚至他也完全沒有主意,未來會變成什么樣。 她望著天花板,突然覺得頂上那天也似乎開闊了許多,她喃喃地重復著他的話:我們應該留在這里。 就在他們近似迷惘的憧憬之間,一個新的時代,就此展開。 沒有人知道它會不會變得更好,但每個人都在想,至少它不會變得更糟。 我和袁城回到律所,從事發地開始走起,一路走到城管局。 我一直把自己想象成佟帥,想還原整個故事,這期間,竟突發了一種莫名的使命感。 事發當天是個周六,佟帥夫婦通常會選擇在五點半出攤,九點收攤回家,睡上幾個小時,然后準備準備,下午四點再次出攤。他們避開九點之后這段時間,他們知道這個時間段城管活動最為頻繁。但是那一天他們選擇了九點出攤,是因為他們聽說有個城管結婚,全天都是安全的。 于是他們選擇放棄睡眠時間,為多掙一天錢。 大兒子佟樂已經因為錢的原因,第二次錯過去上海參加美術培訓的機會了。 出攤的人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多,但仍舊比平時是要多一些的。 佟帥看了一眼四周圍熟悉的建筑里,人們面無表情地進進出出。 十年了,城市并沒有變得更親和更溫暖,參天高樓披著一層玻璃外衣靜靜地站立在陽光下,遠遠望去,好似一只只泛著金屬光澤的冰冷而堅硬的機械怪獸,它們在沉睡。 沒有人知道這些現代化的巨獸什么時候會醒來。 十年了,他依舊拿著一張暫住證,暫住在自己的祖國,暫住在這個永遠不會向他們敞開懷抱的城市里。 因為沒有戶口,他的兒子只能去念子弟工小學。 但他們仍然是感謝城市的,因為城市并沒有對他們趕盡殺絕,因為城市至少給了他們一個生存的角落,不管是大樓的陰影下,還是胡同的死角里。 佟帥大概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想法產生了多么巨大的變化,何晶也是一樣。十年前,年輕人以逃離的速度與姿勢離開農村來到城市,他們腳步輕盈,歡快活潑,而十年后,他們又以衰老的腔調與節奏,冷靜地眺望著遠處自己的故鄉,他們步履蹣跚——然而依舊快樂,快樂源于對可以在這里安身立命的滿足,源于這滿足背后對城市寬容的感謝。 所以當城管踢翻了他的煤氣罐,將他摁倒在地的時候,他仍然是感謝城市的。 然而他心中并不是沒有恨,只不過他恨的不是城市,而是這所謂城市的管理者。他認為這些人沒有管理城市的資格,在城市給了他一席生存之地的時候,這些自以為可以管理城市的人,違背了城市的意志。 當拳腳落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并沒有產生任何極端的想法,他只是在想,讓這一切快點過去。他不想因為自己的沖動,失去城市所給予的一切。 但這個想法并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和往常不同,他挨了打之后,這幫人并沒有就此放過他,在錯愕之中,佟帥被推搡著來到了面包車的側門前。 他愣了幾秒,仍然沒有明白他們的意圖。然后嘩啦一聲,車門被拉開,他被身后涌上的力量擠進了車廂里,死死的夾在其中,動彈不得。 面包車沿街開過,他從車窗里看見小販們混跡在人群中立于馬路兩旁,他先是覺得自己像一個凱旋而歸的戰士,然后看見妻子跪倒在路旁,便喪氣起來,想不過是個游街的囚犯罷了,后來他看見了我,心里又有了幾分底氣,甚至生出幾絲得意。 這種得意一直持續到他被帶到城管局。那幫人不能理解他的得意,理所當然的被激怒了,帶頭的那個將他推進一間辦公室,然后一腳踩在他的小腹上。 我是他在這個城市唯一的驕傲,盡管我們并沒有任何私人來往。 他從心底因為認識我而感到自豪,或許他從未沾我這個城里的大律師一丁點的光(甚至從來不肯多收我一分錢),然而僅僅是因為認識我,便使他有了底氣,使他可以慢慢地站起來,站在了三個城管的面前,像每個人生來平等一樣的站立著,平視著。 他說:我朋友是律師。 三個城管被他的愚蠢給逗樂了,他們當然不明白他為什么能站起來,但他們希望他站起來,因為只有站起來,才為再次將他擊倒提供了可能。 為首的那個右腿微曲,明顯是在發力,然后他一躍而起,左腳蹬在了佟帥的胸口。年輕人再次倒了下去。 城管們再次控場。 剩余二人將跌坐在地的佟帥死死摁住,拳頭如雨點落在他身上每一塊有衣物遮擋的地方。 從看到我的那一刻所建立起的自尊完全銷毀于這再起的拳腳之下,佟帥真真實實地感到了絕望。 他知道自己或許能熬過今天,但他也知道自己熬不過每一個相似的明天。 這是他第一次真真實實清清楚楚看見了未來,他腳下的路不再向前延伸,而是一點一點向內翻卷。 但是施暴者并沒有因為他的不反抗而表現出一絲的憐憫或是懈怠。 二十四歲的那個昨夜剛在麻將桌上輸了一千塊,這足以抵上他大半月的工資,而他的工資,每個月都拍在了房貸上,一分閑錢都拿不出。 平頭的那個剛被女友拋棄,女人說,更想找一個刑警,她甚至絕情地將他形容成一個粗俗丑陋的環衛工人,只不過手里拿的不是掃把,而是鐵棍。 戴眼鏡的那個也剛失戀,只不過形勢略有不同:女友跟另外一個同事跑了,今天在風風光光地邀請全局同事舉辦婚禮。他當然是不會去的,但他也不甘于坐在家中顧影自憐,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憐的受害者,理應得到發泄。 佟帥開始重新考慮自己的處境,他否定了自己剛才的樂觀想法,而是悲觀的認識到,自己或許連今天都熬不過了。 他下意識地捂住襠部,捂住男人最重要的地方。他只有兩只手,否則他可以擋住的更多。 但是褲袋里突起的硬物膈得他胳膊生疼,他知道對于挨打自己已經無法可想,大腦便轉去思考那硬物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