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夜風夾雜著細雨,一層層的擦著窗牖,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 綿密的雨水將檐下澆的濕透,來人將傘收起來,抖了抖水,放在門口,抬手叩門,聽到回音后,這才進入。 “公子,真臘國和扶南國的使者已經抵達城內,現住在驛館,最遲后日將會入宮朝見,宴席應當在兩日后進行?!?/br> 曾賓看了眼宋延年的腰間,擔憂的補了一句,“要不然這次由我闖禁宮,您的傷...” “無妨?!彼窝幽陻[了擺手,側臉看向窗外,“下大了......” “???”曾賓不解,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忽然明白過來,他摸著后腦勺,將后背往前一轉,“這陣下的有點大,刮著風往衣裳里灌,但是不冷,想是快入夏,熱燥燥的就像蒸籠似的?!?/br> 顧德海去了北邊有一段日子,算時間應該已經到了,然而還未收到回信。宋延年沉思片刻,將手中的黑子扔回棋盒里,拍了拍手,歪在榻上支頭望著開了半扇的窗戶。 “立后的詔書聽聞已經由禮部擬備,華服朝冠也在趕制當中,他想在大哥得勝之時,舉行封后大典?!?/br> 曾賓不置可否,余光掃去,宋延年面上全無波動,一盤棋,左右手博弈,局面難分難解。 “曾賓,封后之后呢,是不是要立東宮了?!?/br> 最快半年,最慢也不會超過一年,西伐之后,實至名歸,名正言順的抬舉那一對母子,當真情深義重。 “公子,您的外祖父身份貴重,便是立后,也不會影響您回大魏之后的封賞?!痹e說完,竟有些懷疑,可他就是相信,將來大魏的少主,一定會是身邊這人。 宋延年輕聲笑笑,胡亂一劃,棋面全毀。 他才不會相信冷血之人的承諾,一切皆有變數,除非自己成為執棋者,足夠強,足夠狠。那么,他必須快些找到南楚的各地邊城布防圖,最好在大哥得勝前,回到大魏,披甲上陣,親自參與攻楚計劃。 勢均力敵,才有奪儲的可能。 晚一步,大哥因西伐穩定了局面,自然獲得更多人的擁護,屆時自己回不回得去大魏,還未嘗可知,更何況他還會趁機取得攻楚的主動權,一鼓作氣愈戰愈勇,最終不僅與軍/中將士打成一派,更會獲得魏帝的賞識。 “明日我要與夫人去游湖,”他頓住,看曾賓皺著眉,又道,“你有事情要報?” 曾賓點頭,從懷里拿出一封信,邊緣沾著雨水,信封上的墨跡暈開,“是顧德海命人私下傳回,來人面孔生疏,我從未見過?!?/br> 他懷疑過信件內容真偽,因為信封上的字跡,與顧德海大相徑庭,且顧德海與他們聯系都有固定方式,除非有變,否則不會更換。 宋延年沒有急于打開,先是舉起信封對著燭火晃了晃,薄薄的一片紙,隱約透出昏黃的光影。 曾賓舔了舔唇,想起方才與那人接頭后,他匆忙離去的樣子,又道,“他是個啞巴,四十出頭,瘦削干練,下雨天,走路如風,身手很好?!?/br> 拆開信封,薄箋掉出,骨節修長的手捏住紙端,懸著掃了眼,短短的幾個字,遒勁有力,卻與信封筆跡不同,是顧德海的字。 “明日晌午,明月樓?!?/br> 宋延年就著燭火,將這幾個字慢慢燒掉,抬頭,“你怎知他是顧德海派來的人?” 曾賓答他,“他拿著顧德海的貼身信物,我看后他收回,總之覺得有些奇怪,半真半假?!?/br> 灰燼落在桌上,宋延年捏起來,在拇指上碾碎,湊到鼻間,輕嗅,忽然松了口氣,他彈掉指肚上的灰,“自己人?!?/br> 連夜的雨澆透了青石板下的泥,踩上去石板輕輕打晃,腳底滑溜溜的,稍不留神便會摔倒。顧妝妝舉著雨傘,唰啦啦的雨點密密的砸在傘面,滑到邊緣綻開白戚戚的水花。 原是說好游湖,她激動地起了大早,收拾妥當,換了身干凈利索的衣裳,以便登船游覽??捎眠^早膳后,那人又變了卦,只說今日樊樓有事商議,一番耳鬢廝磨后,與曾賓一同撐傘離開。 明月樓是城中生意比較好的酒樓,顧妝妝以化名入了股,每年收兩次分紅,想來今日雨大,不會有人尋她,索性換了身男裝,從后門偷偷溜了出去。 庫房里的嫁妝和聘禮,貴重的她都保留下來,模棱兩可的,她便時不時運些出去,化成銀票,傍身用。 作為一個合格的替身,她得時刻為自己留好退路。雖說宋延年眼下待她極好,可總有厭倦或者覓到更好的那一天。若想全身而退,就得讓自己后半生富裕充盈,哪怕沒有男人,也能衣食無憂。 她跟著宋延年沒多久,生意經學了許多,心眼自然跟著長進。 顧妝妝原是想著拿完分紅就走,可樓里新出了兩個菜式,若是不嘗嘗委實有些可惜,何況雨下的大,堂內客人并不多。 她坐的位置并不顯眼,在樓下靠窗的角落里,單單點了那兩個新菜,小廝催菜的空隙,她便抬頭四下逡巡,這一看,卻讓她有些瞠目結舌。 原本應在樊樓談事的宋延年,正在二樓雅間與人相談甚歡。 他背對著自己,可顧妝妝看他那么多回,床上床下,單看一個后腦勺,她便能認出那人絕對是宋延年。 身姿頎長,肩膀挺直,時不時微微低頭湊上前。與他說話的是個女子,唇紅齒白,一雙眼睛明亮活潑,一看就是個性格爽朗的姑娘。 她頭發極其濃密幽黑,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說到盡興處,還拽著宋延年的袖子高興地手舞足蹈。顧妝妝有些納悶為何自己眼神這樣好,明明她同自己一般做男裝打扮,莫名其妙就覺得那是姑娘。 看兩人舉止動作,仿佛是相識,且很熟悉。顧妝妝挺起胸背,喉嚨有些堵,她將窗牖推開些,吹著浸了雨絲的風,仍舊覺得悶。 這人也是怪,明說出來私會姑娘,偏要找那樣拙劣的借口,難道是怕她小氣?之前跟他講過,除了沈紅音,若他想要娶誰過門,她不會阻止,難道是以為她尋借口推三阻四? 越想越悶,顧妝妝蹙眉盯了半晌,熱菜上來,只匆忙嘗了兩口,便覺得索然無味。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趁著雨小了些,便趕忙撐傘離開明月樓,走在路上,腦中卻還是一個勁的回想兩人親密無間的樣子。 想了好多法子,沒用。睜眼閉眼,仿佛宋延年就在她面前,有恃無恐的像對待自己那般,捏著人家的小手,親親腮頰。 一想到這里,顧妝妝覺得要喘不過氣了。 她撐傘走到橋上,對著護城河長吁了三口氣,不斷用嫁妝,聘禮還有各種金銀珠寶來迷惑自己,好歹,清醒過來了。 她覺得,自己會生氣,大約是因為自己很快將要失寵,失去宋延年大手筆的饋贈,斷了財路所致。 顧妝妝閑逛到傍晚,因著雨停,天色黑的早些,夜市便早早地擺了出來。 南楚不設宵禁,徹夜熙攘。 出攤的小販見人便笑臉吆喝,可惜天公不作美,方停了少頃,便又窸窸窣窣飄起了小雨。 顧妝妝仰起頭來,橘黃色的燈影下,雨絲細若牛毛,交成一片亂麻,她伸開掌心,任憑雨絲裹緊溫熱,冰涼的觸感讓她有些恍惚,她極少會想起幼時的事,多半都是聽顧德海講的,明明故事里的人是她,可她仿佛一點印象都沒有。 密密匝匝的商販爭相叫嚷,手抗糖葫蘆的小販靈活的穿梭其中,燈火通明的面具攤下,許多公子小姐結伴同行,彼此挑選中意的樣式。 耍龍舞獅的長隊等著前面讓出道路,鑼鼓敲得哐哐震耳,流光溢彩中,又有吹火翻跟頭的引來陣陣喝彩。 顧妝妝被人群推搡著,混入其中后,被動沖散到一處橋下。 “妝妝...” 一道清冽而又恍惚的聲音自橋上傳來,她一怔,下意識的轉過身,抬頭。 恰逢此時,河畔煙花升至半空,燦然綻開,漫天星火,流光溢彩。 那人站在橋上,清風玉面,溫文儒雅,顧妝妝好像腳底生了根,挪不了,走不動,直到他站在對面,熠熠生輝的眸子,映出那個恍若失神的自己。 “妝妝,我回來了?!彼ǘ粗檴y妝,清風習習,微雨落肩頭,雪白的衣衫隱約透露出風塵仆仆趕路的意味。 顧妝妝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只怔著神,杏眼圓睜。 宋延祁眼中逐漸涌起水霧,薄翹的唇抖了抖,像是激動到無法言語。 風吹起顧妝妝鬢邊的發絲,拂擦著臉頰,宋延祁伸出手,慢慢用食指勾著那縷頭發,抿到耳后。 顧妝妝只覺耳根一熱,動了動嘴,小聲不敢相信的問,“宋延祁?”他是從哪冒出來的,平白消失數月后,以這樣的方式,極其突兀的出現。 “是我,”宋延祁抑制住內心的雀躍與興奮,他的手舉在半空,想將她環進懷里,用力嵌入骨髓,可他只是抿唇盯著她看,通紅的眼眶彌漫著水霧。 哭起來都這樣好看。 可他哭什么,該哭的人早就哭完了,眼下哪還有什么情緒可以發泄。 宋延祁低頭,溫熱的氣息卷進衣領,顧妝妝往后退了一步,樹上的海棠花瓣慢慢從兩人間滑落,悄無聲息。 她總是要說些什么才好,比如,你去了哪里,為何這樣久才回來?說好三夫人上門提親,緣何變卦,一去數月,有無惦記自己。 可思來想去,顧妝妝覺得很不妥當,他歸來,她已嫁,那么,這些話便再也不能說出口了。 作者有話要說: 顧妝妝此時心理活動:兩腿一蹬,與世無爭... 我是冷評體質么,舉起小手手讓我點個名 第15章 015 遠遠地,河畔一人手里握著桃花傘,竹骨生涼,靜靜地站著。 他斂了從容,收了笑意,眸中好似沉了一片陰霾。 樹下的那兩個人,白衣勝雪,姿容匹配,女子嬌軟,男子清雅。 從他的角度,那兩人挨得極近,男子頎長的身形將她攏在前懷,過往的行人摩肩接踵,他們在川流不息中十分顯眼。 呵,好一對佳偶天成。 “衍之,在看什么?”韓曉蠻舉著兩串糖葫蘆,興高采烈的穿過人群奔向宋延年,她咬的焦糖咯吱作響,濃密粗黑的頭發絲上沾了水霧,憨憨的就像一只小熊。 宋延年低頭看了眼,單手背在身后,“沒什么?!?/br> 韓曉蠻跳著腳往遠處看,少頃忽然咦道,“南楚興男風?從前我還以為倆男的在一起令人發嘔,如今看來,倒別有一番情趣,高個的那人斯文儒雅,矮一些的那個裊裊娉婷..” 宋延年嗤了聲,問,“倒不知你何時學了這些文縐縐的詞語?!?/br> 偏那人聽不出宋延年話里有話,上趕著得意道,“我爹給我請的師父,讓我能裝腔作勢門面過得去。 他說皇上西伐之后,必然會乘勝追擊,滅掉南楚。泱泱大國,你又是嫡長子,我若不多學些字,恐配不上你?!?/br> 聞言,宋延年忽然意味深長的多看她一眼,雨絲輕飄飄的落,伴隨著微風,貼著面頰擦拂,濕漉漉的就像一張浸了水的宣紙,悶得人有些喘不過氣。 韓曉蠻的父親是魏國丞相,位極人臣,根基穩固。宋延年年幼之時,皇后崩逝,外祖父聯合韓相定下宋延年與韓曉蠻的婚事,在各方得到保障之后,外祖父才應了魏帝將他安插入南楚的計劃。 “你挺好的,不必配我?!彼窝幽晷?,見韓曉蠻嘴邊掛著糖渣,給她指了指,韓曉蠻一勾舌頭,舔進嘴里,咧嘴又咬了一口。 “我也這樣說的,可我爹不聽,”韓曉蠻很是惆悵的嘆了口氣,忽然瞪著兩只圓滾滾的眼睛神秘道,“不過,幸好韓風聽我的?!?/br> 宋延年目不斜視,淡淡的問,“你喜歡他?” “啊..”韓曉蠻張著嘴,想點頭,忽然又搖了搖頭,嘴里的糖葫蘆也不甜了,她甩了甩手,垂頭喪氣,“我爹說,等你回朝,就得準備你跟我的大婚...” 宋延年沒說話,眼睛只是死死盯著橋下的兩人,手指摳進rou里,嘴角卻依舊掛著匪夷所思的笑。 宋延祁與顧妝妝站在雨里互相望了半晌,就像兩尊木頭,他橫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有些語不成句,“我一直在等你給我寫信....” 顧妝妝納悶,方要開口,小廝便連忙湊上前,警惕的瞪她一眼,小聲提醒,“公子,老爺還在府中等你問安?!?/br> 數日趕路,風塵未卸,從蘇州走水路回到臨城,說近不近,說遠不遠,半年的光景,兩三日便趕了回來。 宋延祁置若罔聞,他的眼睛睜到發澀,也不敢合上,他怕閉眼是一場夢,面前的人也會消失不見。 “公子...”小廝又喊了一句,不著痕跡的將兩人隔開,“夫人已經到了,您再不回去,于禮數不合,老爺都有半年沒見著你了,眼下...” “妝妝,妝妝...”他不停的低吟,聲音顫抖著,上下眼皮一碰,豆大的珠子從眼角滾落,他笑著,滿懷期待的望著她,殷切道,“你等我,等過幾日,我一定,一定...” 娶你.... 宋延祁接過小廝手中的傘,放到顧妝妝掌心,又不放心的重復了一遍,“你等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