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風_分節閱讀_96
如他所愿,葉雪山半睜著眼睛坐在顧雄飛和阿南之間,百無聊賴的一直在擺弄自己的雙手。手指頭拗過來又坳過去,他成了個自得其樂的小孩子。顧雄飛怕他傷了右腕,不厭其煩的分開他的雙手。如此反復幾次之后,葉雪山不玩了,直著眼睛繼續發呆。顧雄飛放下了心,隨即又想起了阿南。其實他并不看好這個小人精似的崽子,但是阿南自己不說離開,他也不好驅逐。阿南對待葉雪山是有恩情的,等到將來阿南真的走了,顧雄飛想,自己定要好好酬謝對方。 顧雄飛照例還是訂了包廂的車票。阿南生平還沒進過高級車廂,這時就又開了眼界,連葉雪山都顧不上了,自己出去到處亂跑。葉雪山獨自坐在床邊,扭頭去看窗外緩緩經過的景物,顧雄飛站在床前,低頭去看一動不動的他。隨行副官送來了開水和茶杯,顧雄飛忽然勤快起來,打算親自給葉雪山倒杯熱茶——往后日子長久著呢,他得學著照顧葉雪山。 拎起暖壺拔下塞子,他把剛剛沸過的開水倒了個潑潑灑灑。騰起的guntang蒸汽撲了他一臉,然后他發現副官居然沒有送來茶葉。沒有茶葉,哪有茶水? 副官不是一次兩次的犯錯誤了,他彎腰把暖壺往地上一頓,轉身就要把副官叫過來痛斥一頓。對著門口邁出一步,他用眼角余光瞥到葉雪山走到窗前,正伸手從小桌上端起茶杯。 他覺得這很正常,于是繼續邁出了第二步。這時葉雪山已經后退著坐回床邊了,左手抖抖索索的把茶杯送向嘴邊。 顧雄飛還是沒有覺出異常,不過下意識的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就在此時,葉雪山貼在茶杯上的手指終于被燙到了痛極的地步。不由自主的把手一松,滿杯開水當場潑灑下去,正好澆上了他的褲襠。 天暖衣單,葉雪山登時慘叫一聲跳了起來。顧雄飛嚇了一跳,連忙上前要去抱他??扇~雪山是疼瘋了的人,哪里能被輕易抱???張大嘴巴哭泣起來,他也不會說,也不會道,單是出于本能的亂沖亂撞。阿南在外面聽到聲音,連忙撒腿跑進包廂,結果就見顧雄飛已經把葉雪山摁在了地上,正在連撕帶扯的扒褲子。 阿南一驚,正是摸不清頭腦;好在顧雄飛隨即就向他下了命令:“過來幫忙!他燙壞了!” 一場忙亂過后,葉雪山被顧雄飛抱到了小床上。 顧雄飛坐在床頭,懷里摟著葉雪山的上半身。葉雪山的長袍長褲,包括鞋襪,全被剝下去了,渾身只剩下一件薄綢小褂。兩條白皙的長腿伸出去,旁的地方不論,腿根那里先是一片鮮明的紅。他腿長,伸直了能一直蹬到床尾,于是阿南就沒有地方坐,只能彎腰站在一旁,雙手捧著一條水淋淋的濕毛巾,很小心的為他冷敷傷處。 葉雪山疼死了,可是哭過一陣之后,也就沒了力氣再哭。把個汗津津毛茸茸的腦袋窩到顧雄飛胸前,他微微張開了嘴,一口一口的吸氣。右手腕處的紗布滲出了鮮紅顏色,他忽然呻吟著一挺身,把腦袋拼命的往顧雄飛懷里拱。 顧雄飛第一次用心的伺候了人,結果落得如此局面。眼看對方腿根那里已經起了小小的水泡,他閉上眼睛嘆了一聲,真想把葉雪山活吞了。 吞進肚里,就安全了,也安心了。 阿南有辦法,他給葉雪山打了一針嗎啡。嗎啡還是從醫院里買出來的,當然是憑著顧雄飛的面子與錢。家里的一切都沒安頓,不過現在顧不上家里了,先去北平占住位置再說。 一針嗎啡扎完,葉雪山果然漸漸安靜下來,然而依舊窩在顧雄飛的胸前,偶爾輕輕的呻吟一聲。阿南斜出一眼,心里酸溜溜的不舒服,因為看到顧雄飛在摸葉雪山的頭發,還摸了葉雪山的臉蛋。 本該挨罵的副官逃過一劫,因為臨時找到了燙傷藥膏送過來,算是將功補過。葉雪山枕著顧雄飛的大腿,光著屁股躺了一路。 嗎啡與藥膏加起來,讓葉雪山慢慢鎮定下來。阿南打開車窗,迎風晾干了褲子。及至火車到站之前,葉雪山穿戴整齊站起身,也能拖著兩條腿慢慢的走了。阿南很心疼的跟在一旁,心想這可不算瘋子的錯,瘋子被熱水燙了,還不能叫幾聲嗎? 106、兩難 顧雄飛許久沒有回家,家里全靠著一名管事人照應。這管事人要說好,好不到哪里去,因為既不精明也不勤勞;但由于懶得連心思都不愿意動,所以也絕對不壞。提前收到電報得知顧雄飛快回來了,管事人按照老規矩,指揮仆人四處灑掃一番,又把閑逛的大師傅們召回廚房,讓顧宅像臺機器似的,馬馬虎虎的重新運轉起來了。 顧雄飛和葉雪山、阿南、以及一名笨手笨腳的副官,被家中汽車從火車站接了回來。阿南攙扶著葉雪山邁進大門,兩只眼睛又不夠用了。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他心中暗想:“大爺可真是太闊了,好這宅子,大概和王府也差不多了!” 及至走進了迎面的大洋樓里,阿南又開了眼。本來他以為林子森的小樓里面一色嶄新家具,就算豪華了;沒想到和此處一比,那些家具平白的就顯出了廉價。低頭望著腳下所踩的波斯地毯,阿南正要看清上面花樣,不料身邊的葉雪山忽然不動了。 他扭頭輕聲催促道:“走啊,怎么,又疼起來啦?” 葉雪山若有所思的盯著地面,目光發直,同時身體微微的顫抖。顧雄飛也轉向了他,不知又出了什么狀況。一絲潮暖的氣味緩緩升起,阿南忽然大叫一聲,彎腰掀起了葉雪山的長袍。 顧雄飛看得清楚,就見葉雪山的褲子已經從上向下濕到褲腳,莫名其妙的伸手摸了一把,他扭頭去問阿南:“怎么回事?” 阿南臉都白了,慌忙推開顧雄飛的手,他開口答道:“少爺……尿了?!?/br> 隨即他放下長袍,語無倫次的又要解釋:“大爺您別生氣,少爺他不是故意的,他平時在家也不尿褲子,今天是——今天是受了驚嚇。還有他上午尿過好多次了,他的尿不臭。我……我這就去給他擦干凈?!?/br> 顧雄飛看著自己的手,只覺不可思議——自己竟然摸了尿! 他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作嘔,照例來講,應該嘔一嘔,可是抬頭望著失魂落魄的葉雪山,他又沒了想嘔的欲望,心中只是透骨的涼。葉雪山先前千不好萬不好,但活潑伶俐是真的;顧雄飛沒想到不過是一年的光陰,葉雪山就被折磨得死了靈魂,空余軀殼。 顧雄飛把阿南和葉雪山帶去了樓上客房。洗過手后站在門口,他就見阿南很麻利的為葉雪山脫了衣褲。阿南顯然是絲毫不嫌葉雪山的,并且仿佛已經干慣了類似的活,說擦就擦說洗就洗。把衣褲全泡在大浴缸里,阿南搓了兩把,然后轉身垂著兩只濕手走出來,對著顧雄飛討好一笑:“大爺,您身上衣服弄臟了沒?要是臟了,我給您洗?!?/br> 顧雄飛搖了搖頭,開口問道:“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怎么今天就不認人了?” 阿南思索著答道:“他……他不總這樣,可能是出了遠門,路上還被燙了一下,就嚇得傻了。他在家的時候挺好的,還能自己上街溜達呢,也能買東西吃,從來沒走丟過?!?/br> 說到這里,阿南又可憐兮兮的笑了:“大爺,您等兩天,兩天之內,他肯定能恢復過來。他好的時候可好了,會說話,會打牌,還會逗趣兒呢?!?/br> 阿南總是笑,笑得快要哭出來。于是顧雄飛也笑了,一邊笑一邊一揮手:“忙你的吧?!?/br> 阿南答應一聲,轉身回了浴室洗衣服。而顧雄飛邁步走到床邊,居高臨下的望向了床上的葉雪山。 葉雪山赤裸的倚靠床頭半躺半坐,身體瘦得見了骨頭。顧雄飛想起前年春節的時候,自己帶著葉雪山從天津回來過年。葉雪山從早到晚就躺在這張大床上,睡衣也不換,頭發也不梳,翹著二郎腿吃零食看雜志,一邊看一邊還哼著小曲。其實他不是那么安穩好靜的人,也許是因為樓下走馬燈似的總來客人拜年,所以他才躲進客房不肯下樓。 顧雄飛坐了下來,發現往事是不能回首的,一回首,就全變了味道。他想葉雪山其實一直挺懂事。一樣都是父親的骨血,可是葉雪山末了既沒有得到名分,也沒有分到家產,沒有就沒有,葉雪山始終是個好脾氣。 顧雄飛抬手把葉雪山攬到懷里,沒想到葉雪山軟綿綿的,順勢就把腦袋窩到了他的胸口,于是他代替了床頭,葉雪山依舊是個半躺半坐。 葉雪山睡在了顧雄飛的懷里,直到天快黑時才醒。 這時顧雄飛已經下樓去了,房內燈光明亮,只有阿南坐在床尾陪他。忽然聽到床上動靜,阿南連忙回頭一看,正好和坐起來的葉雪山打了個照面。大眼瞪小眼的對視片刻,葉雪山輕聲開了口:“阿南?!?/br> 阿南沒給他好臉色,大喇喇的直接問道:“腦子清楚啦?” 葉雪山環顧四周,滿心茫然:“這是哪里?” 阿南答道:“這是北平。你從早上就開始犯傻,上了火車都不知道!” 葉雪山疑惑的蹙起了眉毛,是個欲言又止的模樣。而阿南恨鐵不成鋼的又道:“你可真會添亂!先是在火車上燙了自己,光著屁股晾了一路;好容易到了大爺家里,你剛進門又撒了一泡尿,全尿到人家的地毯上了!” 葉雪山垂下頭去,果然看到自己腿根下身都狼藉,不知是涂抹了什么藥,一片黏膩。六神無主的抱住肩膀,他的臉上褪了血色,聲音也輕成了一股煙:“我說我不來,你不聽我的話……我的衣服呢?夜里還有一趟火車,我們回天津吧?!?/br> 阿南當即搖頭:“去你的吧!只要人家不攆,我就不走!” 葉雪山忍著燙傷疼痛,自己伸長雙腿要去下床,口中又道:“你不走,我走?!?/br> 阿南起身堵住了他。彎腰抓起他的雙腳腳踝,阿南壓低聲音斥道:“你少胡鬧!回去我們就是餓死,就算你自己不想好,可是也該為我打算打算吧?為了省下錢給你買嗎啡,你看看我,我都餓瘦了!” 說完這話,他抬手向前一搡,把葉雪山掀回了床上。葉雪山一翻身坐起來,正要繼續說話,不料房門一開,卻是顧雄飛走了進來。 在顧雄飛的注視下,葉雪山立刻就抱著膝蓋縮成了一團。伸手在身前身后摸了一遍,他沒找到可以遮身蔽體的東西,而顧雄飛此時已然走到床前,虎視眈眈的俯身湊向了他:“醒了?” 葉雪山心中又羞又苦,幾乎無地自容。身上的傷痛忽然都不算什么了,他避無可避的垂下了頭,不肯正視顧雄飛的目光。根本相見就是多余,他想,尤其是顧雄飛對他擺出一副柔情萬千的樣子,更讓他感覺生不如死。 很好的感情,不如讓它自己慢慢淡化消失,回憶起來還是個念想??墒钦l都不肯聽他的話,顧雄飛不聽,阿南也不聽,他們就非要讓他一天一天的不堪下去。葉雪山認為自己是了解顧雄飛的,顧雄飛遲早有一天會對自己忍無可忍;而阿南現在還是個傻孩子,以后也會有長大懂事的一天。都是人,都不糊涂,都明白好壞,誰能一輩子和個瘋子耗在一起呢? 他沒辦法,他也不想這樣。他燙了,他尿了,他自己不知道。 正在此時,顧雄飛開了口:“阿南出去?!?/br> 阿南“哦”了一聲,一步三回頭的真出去了。 房門一關,顧雄飛嘆了口氣,然后抬手摸上葉雪山的腦袋:“等到養好了傷,就去醫院戒嗎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