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風_分節閱讀_90
林子森忙了小半天,單槍匹馬的做出一桌子的熱菜。冬季天短,窗外漸黑;阿南幫忙把酒菜逐樣端上餐桌,然后自己退到廚房,吃些邊角殘余。 林子森洗了手臉,又把外面衣裳脫了,露出里面的貼身小褂。白綢小褂很單薄,可是屋子里熱,打赤膊也不會冷。 把葉雪山扶到上首坐下了,他低聲笑道:“好這一下午,費了我不少力氣?!?/br> 他拿起白瓷酒瓶,給葉雪山倒了一小盅酒:“大過年的,多少喝點,是個意思?!?/br> 他給自己也倒了一盅,然后拉過椅子在一旁緊挨著坐了下來。把一盅酒塞到葉雪山的手里,他自己拿起酒盅湊上去碰了一下,隨即仰起頭來一飲而盡。 放下酒盅轉向葉雪山,他微笑著紅了臉,握著葉雪山的手往嘴邊送,一邊送,一邊柔聲的哄:“喝一口吧,不想喝,嘗一下也行?!?/br> 白酒漾出盅口,灑在了皮袍前襟上。葉雪山神情木然的半睜著眼睛,就是不張嘴。 林子森沒辦法了,苦笑著拿起一根筷子,蘸了點酒往他唇間一送:“小家伙,真倔?!?/br> 抬手撩起葉雪山的頭發,林子森歪著腦袋微笑看他,仿佛他是一副畫,不但美,而且變幻莫測,看不完,也看不夠??吹阶詈?,林子森的眼神幾乎就是憐惜和心痛。坐直身體把葉雪山抱到懷中,他閉上眼睛仰起了頭,滿心都是春風溫暖、星光燦爛。長長的吁出一口氣,他翹起嘴角,將滿臉的笑意匯聚起來,演化成一個純粹的笑容。 忽然,他的笑容一僵,嘴角隨之抽搐了一下。 慢慢的睜開眼睛低下了頭,他看到葉雪山依舊偎在自己胸前,一只手卻是不知何時舉起,將一根雪亮的煙簽子扎進了自己脖子。 傷口被煙簽子堵住了,鮮血沒有立刻噴薄而出,而是順著煙簽子向外急流。林子森驚訝的張開了嘴,輕聲問道:“少爺?” 葉雪山抬眼望向了他,眼瞳黑洞洞的深不見底。握著煙簽子的左手繼續用力,他一邊看著林子森,一邊讓銳利的煙簽子穿透皮膚,從脖子另一側刺了出來。 林子森定定的凝視著他,毫無預兆的,卻是又笑了。騰出一只手摸了摸脖子,他開口說道:“小家伙,真狠哪,一點活路都不給我留?!?/br> 葉雪山松了手,從寬松的衣袖里又抽出了一根煙簽子。 他不說話,抬手又要去扎。然而林子森按住了他的手:“夠了,致命的地方,一下就夠了。讓血慢點流,我還有話對你說?!?/br> 葉雪山沒有松手,單是一眼不眨的盯著林子森。 鮮血幾乎是順著煙簽子要往外噴,一股子一股子的涌個不停。葉雪山知道脖子是個脆弱地方,只要找準了位置,一刀就能放盡全身的血,而且堵都堵不住。林子森如果現在跑出去,能不能堅持活到醫院?垂下眼簾握緊煙簽子,他冷不防的又動了手,這回是插向了林子森的心窩。簽子貼著肋骨刺進去,然后就扎不動了。 雪白小褂被染成了紅色,林子森伸手抱緊了葉雪山,聲音開始變得嘶?。骸靶〖一?,真壞,連頓年飯……都不讓我吃完……” 他還是笑,可是眼睛里面亮晶晶的轉了眼淚,瞳孔里是葉雪山的臉:“也好……也好……死在你的手里,比別的死法都強……大年三十,家家團圓,我也……我也去見太太,和太太團圓……” 葉雪山靠著他的肩膀,頭發面頰都被鮮血浸濕了,然而依舊一言不發。 林子森的聲音微弱起來:“可是你……你怎么辦……我死了,將來誰照顧你……” 他把全身所有的力量都用在手上,拼了命的抱住葉雪山:“去我家里……家里有錢……然后去找顧雄飛……” 他無力的垂下了頭:“讓他送你戒毒……鴉片嗎啡……都不好。我對不起你……下輩子……再贖罪吧……” 鮮血從他的口鼻中漾了出來,他的呼吸帶了聲音。腦袋又低了一些,他力不能支似的淺淺吸了一口氣,最后說出一句:“好少爺,親一下?!?/br> 葉雪山探過頭去,在他臉上輕輕一吻,然后抬手握住煙簽子,猛然向外一拔! 一線熱血激射到了葉雪山的臉上,林子森鮮血淋漓的閉了眼睛,身體越來越冷,呼吸越來越弱,然而依舊摟抱著葉雪山。 葉雪山自得其樂的坐在林子森的大腿上,鮮血很熱,粘稠的蹭了他一臉一手。他的長發濕成一綹一綹,他忽然忘記了林子森是誰。 忘記了林子森,忘記了一切人,甚至忘記了自己。他擺弄著已經微微變形彎曲的煙簽子,讓它在自己的手指間翻飛旋轉。直到阿南提著一把大茶壺,冒冒失失的推門走進了餐廳。 大茶壺脫手而落,在地板上跌成粉碎;與此同時響起來的,是阿南的尖叫。 100、夜奔 阿南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一顆心就堵在喉嚨里,是要往外跳而沒跳出去。葉雪山血淋淋的依靠在林子森懷里,手里的煙簽子甩著血花轉來轉去,簽子尖還閃著寒光,說不準哪一下子還能要人性命。 阿南想要扭頭就跑,可是兩條腿不由自主的直往前走。及至靠近葉雪山了,他忽然伸手一把抓住煙簽子,不由分說的奪下一扔。然后扯了葉雪山的衣服手臂,他含著眼淚咬著牙關,使了拼命的力氣要把對方拽下來。哪知一拽之下,深深垂頭的林子森隨之向前一栽,帶著葉雪山一起撲到了地上。 撲到地上了,林子森還沒松手。手臂僵硬成了擁抱的姿態,他依舊是把葉雪山摟在懷中。阿南后退一步,兩只染了血的手顫抖失控,伸不出巴掌攥不住拳頭。他看出老板是死了,死透了。一個死的,一個瘋的,都不值得一管,他想自己應該馬上逃走,否則一旦被卷進來,可有蹲大牢的危險。然而兩條腿哆哆嗦嗦的動了一動,他卻是蹲了下去,強行掰開了林子森的雙臂。 然后把葉雪山硬拖出來,阿南顧不得了他滿身的鮮血,摟著抱著把他往外送。葉雪山踉踉蹌蹌的往外走,一步一個血腳印。那么多的血,滿身滿地,仿佛也有阿南的一份,因為阿南此刻面如白紙,臉上一點活氣都沒有了。 阿南決定帶著葉雪山逃走。 他放了一浴缸熱水,又找來一把剪子,咔嚓咔嚓的剪掉了葉雪山的長頭發。長頭發都被熱血浸黏了,先剪再洗會更方便。阿南是在理發店里做過小徒弟的,手藝沒學多少,打罵卻是挨了許多,所以一生氣就不干了,橫豎他是怎么混都餓不死。馬馬虎虎的給葉雪山理了個寸頭,他又撕撕扯扯的扒了對方的衣裳。把葉雪山攆進浴缸里坐下,他連跑帶跳的下了樓,先把自己打掃干凈了,然后翻出一身衣裳帶了上去。 這次再進浴室,他迎面看到葉雪山對自己笑了一下。 葉雪山一笑,他心里又是一個激靈,瞪著眼睛沒敢說話。葉雪山笑完之后,先開了口:“阿南?!?/br> 阿南見他認得自己,一顆心登時落回了腔子里。要哭似的一咧嘴,他帶著哭腔問道:“你知不知道你闖大禍了?” 葉雪山坐在一缸淡紅色的血水里,頭腦漸漸清楚起來:“我知道?!?/br> 阿南大踏步走到浴缸前,不能喊叫,只能壓低聲音怒問:“殺人償命知不知道?你不想活了?” 葉雪山垂下眼簾,抬手摸了摸腦袋,隨即輕聲答道:“阿南,謝謝你,我現在很舒服?!?/br> 阿南聽他答非所問,心中一驚,怕他無端的又發起瘋。挽起袖子彎腰撩水,他為葉雪山胡亂洗了一遍,邊洗邊說:“我想過了,我們得逃。幸好現在只有十一二點,我們夜里出門,明天想法子到鄉下避一避吧!” 葉雪山在氤氳血腥的水汽中閉了眼睛:“我們去林子森的家里?!?/br> 阿南以為他又說瘋話,氣的把手中毛巾往水里一摜:“你直接去巡捕房吧!” 阿南自認為很有辦法。他讓葉雪山換了自己的衣裳,又從柜子里挑出一套薄綿睡衣,疊起來緊緊的卷成一卷。轉身出門拎進一只皮箱,皮箱的功能類似醫藥箱,方方正正的裝滿了嗎啡針劑和注射器具。 把那一卷薄綿睡衣貼邊塞進皮箱里,他一陣風似的刮出去,片刻之后拿著兩瓶煙膏子又回來了,同樣是見縫插針的往皮箱里放。忙里偷閑的掃了葉雪山一眼,他見對方已經穿戴整齊,就搶著說了一句:“這些東西夠你用好久,我們走到哪里都不用怕?!?/br> 葉雪山一直是靜靜的看著他,看到此時,卻是問道:“你還跟著我?” 阿南被他問愣了,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所以愣過之后,低頭用力扣上了皮箱。 葉雪山穿著阿南的衣裳,從上到下全都小了一個尺碼,讓他拱肩縮背的直不起腰。徑自開門走了出去,他頭也不回的說道:“阿南,跟我來?!?/br> 葉雪山在客廳里找到了林子森的外衣。從外衣口袋里面,他掏出了一串鑰匙和一沓鈔票。把鈔票遞給阿南,他拿著鑰匙走去餐廳,站在門口向內又看了一眼。林子森姿態扭曲的趴在地上,身下積出溫熱的血泊。阿南遠遠的停住了腳步,因為不敢再看死人。 葉雪山沒有在餐廳門口久留,他繼續前行,進了廚房。在廚房里停留了不過三五分鐘,他轉身出來,對著阿南一揮手:“走?!?/br> 阿南想去火車站對付一夜,天亮之后就上火車逃出天津??墒侨~雪山自有主意。兩人從院子后門走上大街,耳邊就聽遠近響起鞭炮聲音,此起彼伏十分熱鬧。阿南穿著新棉衣,還不覺得冷,可是葉雪山身上只有一件露脖子露腕子的薄夾襖。阿南看他凍得直打冷戰,就三步兩步的追上去問道:“你到底要去哪里?現在街上連輛黃包車都沒有,你再走下去就凍死啦!” 葉雪山不理會,頂著寒風一味的只是走,直到路口才停。東張西望的辨認了方向,他抬手捂嘴咳嗽了兩聲,然后說道:“我認識這里?!?/br> 阿南急死了:“你又要發瘋是不是?你——” 沒等他把話說完,葉雪山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