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風_分節閱讀_71
“睡吧?!彼寐暫脷獾膭竦溃骸暗轿覒牙锼?,我熱著呢?!?/br> 葉雪山背對著他,嘴里還在嚼著零食,嚼的很用力氣,帶的耳朵都是一動一動。林子森管不住他,他想吃就吃,想睡才睡。林子森又去扳他,他不耐煩了,驢尥蹶子似的往后蹬出一腳,正蹬上了林子森的膝蓋。林子森不怕疼,還是笑:“少爺真有勁兒?!?/br> 如此睡過一夜之后,葉雪山早早起床,照例在家中走走坐坐。百無聊賴到了一定程度,他決定出門散散心。不過大冷天的,一個人逛實在無味。金鶴亭是個好伙伴,可是好一陣子沒露面了;想找女朋友作陪,又精神不濟,無心奉承;帶林子森呢,則是太不像話——一個年紀輕輕的少爺,領著個三四十歲的隨從吃大菜看電影,算什么事呢? 葉雪山搜索枯腸思索良久,最后聯系到了沈家二姑爺。沈家二姑爺永遠沒有正事,一聽葉雪山要請他吃午飯,他就喜氣洋洋的坐著汽車出來了。 兩人結伴玩了一下午,晚上葉雪山來了精神,又提議去利順德的跳舞廳坐坐。摩登的場所,自然少不了摩登的美人。沈家二姑爺乃是出奇的漂亮,坐著不動都要出風頭;然而一旁的葉雪山卻是更受歡迎,因為一般常來舞場的小姐家,可以不認識沈家二姑爺,卻是一定認識葉雪山。身為女子,沒有直通通的跑去和美男子搭訕的道理,所以葉雪山就成了橋梁。文明小姐們盡可以大大方方的和密斯特葉談笑寒暄,說著說著,對象就轉成沈家二姑爺了。 葉雪山仿佛天生不懂得什么叫做吃醋,笑瞇瞇的還感覺挺有趣。幾支舞跳下來,他累出一身熱汗,便由著性子從百花叢中拎出沈家二姑爺,打算回家休息。 兩人在飯店門口上了汽車,分道揚鑣。路面積了厚厚冰雪,白天融化夜里凍冰,形成了溜滑堅硬的一層冰殼子。汽車夫一路控制著慢慢行駛,生怕開快了要出意外。哪知饒是如此,走到半路還是有了驚險——汽車夫猛然一踩剎車,后排的葉雪山猝不及防,險些順著慣性向前撞上擋風玻璃。汽車夫驚魂未定,開了車窗就是破口大罵:“臭要飯的找死是不是?” 車前雪地上起了一團黑黢黢的東西,挨了罵也不還口,連滾帶爬的跑到車旁,直起腰原來是個人形,攥著一只拳頭咣咣的敲車窗。汽車夫一推車門要去揍他,不料未等伸腿下車,外面這人已經出了聲音:“少爺,是我,我是程武!” 此言一出,車內二人登時一起怔住。葉雪山猛然推開車門:“誰?” 路燈燈光之下,叫花子似的人形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唯有聲音還是熟悉的:“少爺,我是程武!” 葉雪山向后一退,招手讓他上來,又問:“你沒死?” 程武佝僂著爬上車去,顯然是胳膊腿兒都已經凍僵了。葉雪山放眼一瞧,發現他有一只破爛零碎的衣袖是空的。 程武歷經九死一生才回了天津,回了天津也不敢露面,茍延殘喘的找機會要見葉雪山??扇~雪山近來深居簡出,他拼著性命熬到今天,總算在半路堵住了對方的汽車。 汽車沒有再開,汽車夫裹著棉衣下了車,站在路燈下面一邊走動一邊吸煙。車門緊關著,程武在里面哆嗦著說話——該說的,不該說的,全說了。 葉雪山靜靜聽著,臉上沒有什么表情。等到程武把前因后果都講完了,他像木了似的,還是呆呆的不言不動。默然片刻之后,他推開車門向外喊道:“小陳,上來!” 汽車夫立刻丟掉煙頭,坐上汽車。汽車發動起來,當街調頭駛向了日租界。 葉雪山調動打手,聚集到了碼頭邊的貨棧里,然后親自走了幾家頂熱鬧的大賭場,找到了隨著林子森歸來的幾名伙計。當時除去林子森,一共是回來了六七個人,現在天寒地凍沒事做,有幾個人就回老家了;余下的在天津衛花天酒地,不是逛窯子就是逛賭場。葉雪山抓了其中三人,只說貨棧有活,正缺人手?;镉媯儧]辦法,只好裹著棉襖離開賭場,一人叫了一輛黃包車往貨棧趕。 及至三人進了貨棧,就發現氣氛不大對勁。兩扇大門緩緩合攏,葉雪山帶著程武最后走了進來。 誰也沒認出程武,程武不知是落了什么傷,腰彎著,肩斜著,本來是條雄赳赳的大漢,現在走一步顫一步,仿佛隨時都能倒斃。而葉雪山站在一枚晃晃蕩蕩的電燈泡下,轉向三名伙計說道:“三位在緬甸發了那么一大筆橫財,還能耐下性子繼續回來當伙計,真是不忘本、了不起??!” 三名伙計眼睜睜的看著他,全傻了。 葉雪山一身的血都冷了,不想信,真不想信;可是背著手在燈下來回走了一圈,他神魂出竅了似的,聽見自己繼續說話:“林子森敢回來,那是因為林子森有底氣有面子,就算事情鬧出來了,他也死不了!你們呢?你們又憑什么?” 說到這里,他從前方打手腰間抽出手槍,也沒細看,甩手就是一槍。一名伙計應聲而倒,哼都沒哼出一聲,胸前直接開了血洞。余下二人驚呼一聲,登時雙腿一軟跪了下來,帶著哭腔又磕頭又求饒。 葉雪山認為自己此刻應該憤怒之極,可是很奇怪,他并不憤怒,只是疲憊。血冷了,心也冷了。他知道自己這是還沒反應過來,將來有疼的時候。 “你們兩個人,我留一條命?!彼嘀謽?,心平氣和的說道:“現在我讓你們交代一遍,講得好,就活;講不好,就死?!?/br> 兩個伙計垂死掙扎著哭泣:“少爺,我們講什么???我們……我們是偷過煙土在緬甸賣,我們錯了……” 葉雪山笑了一下,舉槍一指身邊的叫花子:“你們真就連程武都不認識了嗎?” 此言一出,兩名伙計的腦海中立時打了個炸雷! 81 81、茫然 ... 午夜時分,葉雪山回了家。 他平日只要下午出門,晚上總要玩到十一二點才回,所以林子森坐在客廳里耐心等待。茶幾上擺著個小小的火酒爐子,里面咕嘟咕嘟的煮著皮蛋瘦rou粥,粥很稠,一半米一半rou,是他給葉雪山預備的夜宵。葉雪山不吃,他自己也可以吃。 正是百無聊賴之際,葉雪山帶著寒氣進門了。 林子森連忙迎了出去,就見他凍得臉蛋耳梢都通紅。抬手為他捂住耳朵,林子森笑問:“在外面整跑了大半天,不累嗎?” 葉雪山一言不發的抬眼看著他,整個人有一種奇異的透明,仿佛是凍了又化,化了又凍,血液里面都帶了冰碴子,骨頭也是冰做的。林子森為他暖著耳朵,他也舉手摸了摸林子森的面頰。摸過之后,他把手送到鼻端嗅了嗅。 他嗅到了林子森的氣味——這幾年來,他的身上床上,家里外面,處處都有林子森的氣味。林子森仿佛無處不在,所以氣味也存留的天經地義。他還看見林子森高而飄搖的站在自己面前,很溫柔的發問:“餓不餓?家里有粥?!?/br> 他輕輕的呼出一口涼氣,答非所問的開了口:“程武回來了?!?/br> 然后他在林子森作出反應之前,繼續說道:“伙計們都是膽小鬼,可以怕你,自然也可以怕我。我當眾斃了一個,該知道的都知道了?!?/br> 他是徹底的困惑了:“林子森,你就是為了要錢嗎?” 林子森定定的凝視著他,良久過后一點頭:“對,我就是為了要錢?!?/br> 葉雪山閉上眼睛嘆息一聲,隨即從腰間拔出手槍。不料就在此刻,林子森轉身便往樓上快走。幾分鐘后他下了來,將一把匕首向前遞向葉雪山:“少爺,周圍都是人家,別動槍,讓人聽見了不好?!?/br> 葉雪山接過匕首,隨即笑了一下:“你當我下不了手?” 林子森望著他的眼睛,微微皺了一點眉頭,是極度認真的神情??吹阶詈?,他輕聲說道:“往后沒我伺候少爺了,少爺自己多保重?!?/br> 葉雪山點了點頭,平淡的答道:“林子森,你是好話說盡、壞事做絕?!?/br> 話說到此,他一刀戳向了對方的手臂! 刀尖扎到臂骨,刀鋒割開皮rou,鮮血立刻由內向外浸透了層層衣裳。林子森咬緊牙關忍耐疼痛,任憑葉雪山拔出匕首,把第二刀釘入了肩膀。 抬手一指心口,他的聲音微有些顫:“少爺,你往這兒捅,一下就完事?!?/br> 葉雪山默然無語,東一刀西一刀的亂戳。他知道林子森疼,但是他想林子森再怎么疼,也沒有自己疼。他從來沒有如此虛弱過,出疹子的時候都沒有;甚至不敢閉眼睛,因為一閉眼睛就要陷入黑暗不能自拔。 他想不通,有許多話要問林子森,可是不敢問,也不愿問。他的手已經抖得快要握不住刀,鮮血濺在手指上,雪白血紅的,一點一點,像是又出了一遍疹子。忽然把匕首摜到地上,他抬眼望去,發現林子森依舊站著,可是已經成了血人。 “我不殺你?!彼_口說道:“從此你我一刀兩斷。你走吧,再別見我?!?/br> 然后他提起一口氣,強撐著繞過林子森,向樓上走去。 葉雪山進入臥室之后,外面衣裳也沒有脫,直接撲到了大床上。毫無過渡的,他瞬間就入睡了。 再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他朦朦朧朧的抬手要揉眼睛,卻是發現了手背手指上的干涸血點。短暫的愣怔過后,他想起了昨夜事情。 無精打采的翻了個身,他拉過煙盤子,慢吞吞的給自己燒煙,心里是非常的平靜,幾乎平靜到了空白的地步。呼嚕呼嚕的吸了一陣鴉片煙,他半睜著眼睛坐起來了,搖搖晃晃的推門下樓。 樓下蹲著個仆人,正在吭哧吭哧的擦地;忽然見他來了,就滿面驚惶的站了起來。葉雪山也停了腳步:“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