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風_分節閱讀_52
然而血還在流,他放不下手。漠然的、不情愿的望向葉雪山,他看到對方瘦得下巴尖削,嘴唇上沾著幾縷細細的煙絲。下巴一尖,葉雪山憑空的像了狐貍,真真正正是“沒個人樣”了。 手帕粘在了傷口上,鮮血洇透過來,是銅板大的一塊紅。到底是不是臟病引出的瘡,他沒見過,但就是感覺很像,因為臟病是下流的,葉雪山也是下流的,兩者正好相配。再次把目光投向對方,他留意到了葉雪山的手。葉雪山的手也黑成了細瘦的爪子,人是一動不動如同死了,爪子卻是攥成了拳頭,仿佛隨時預備著一躍而起發動進攻。 正當此時,房門忽然開了。 金鶴亭探頭進來,影影綽綽的見榻上一躺一坐有兩個人,就未語先笑,同時環顧左右,開了電燈。 對著顧雄飛又微笑著一點頭,他一眼看清了粘在葉雪山腰上的血手帕,就走上前來,驚奇的“喲”了一聲,隨即俯身一掀他的襯衫下擺:“兄弟,怎么又掛彩了?” 一瞬間的工夫,顧雄飛看清了葉雪山滿背的新舊傷痕。而葉雪山一翻身坐起來,一邊伸腿下地,一邊伸手抓過了自己的西裝上衣:“你們躺夠了?” 金鶴亭翹起拇指向窗外一指:“老王前半個小時就走了,專為回家準備局面。梭哈,玩不玩?” 葉雪山低頭潦草系好鞋帶,然后拎著上衣直起了腰:“當然玩?!?/br> 說完這話,他率先邁步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抖開上衣穿了上。金鶴亭眼看那條血手帕還垂在他的屁股上,正要提醒,可因自己是流氓中的紳士,所以開口之前又搶時間對顧雄飛說了一聲“再會”。 顧雄飛坐在煙榻上,一派氣定神閑。他已經決定不再為了個混蛋勞心費力,不值得,沒必要。 59、錯過 顧雄飛獨自盤腿坐在空屋子里,姿態很像是在參禪悟道,其實滿心都是邪魔。葉雪山已經走了很久,可顧雄飛還依然沉浸在某種情緒中不能自拔。情緒是什么情緒,他說不清楚,仿佛是輕蔑,也仿佛是嫌惡,總之沒有好念頭,可又沒到深惡痛絕的地步,大概因為確定了葉雪山只是受了皮rou傷,并沒有真的染上楊梅大瘡。 他對葉雪山的要求進一步降低了——別弄出一身花柳爛病就是好的。 葉雪山在外面打了一夜梭哈,不贏不輸。凌晨回到家中,他沒有找到林子森,就把大黃狗從門房里拖了出來。強顏歡笑了一整夜,此刻他對著大黃狗沉下了臉。大黃狗非常的通人性,見他氣色不善,立刻就諂媚而又怯懦的夾了尾巴。 葉雪山一身的傷口好容易長合了,結果又被顧雄飛弄破了一塊皮rou。蹲下來一下一下撫摸著大黃狗的皮毛,他想顧雄飛懷疑自己得了臟病。自己有財產有勢力有朋友有體面,可在他眼中就是個染臟病的下三濫,好像自己窮困潦倒饑不擇食,只能在下九流的娼寮里鬼混。幸好自己沒有真的落魄,否則他一定要居高臨下的得意死了。 想到這里,他忽然又笑了一下,感覺自己思想幼稚,像個賭氣的孩子。其實對于自己來講,顧雄飛實在算不得什么,為了一個不算什么的人而鬧脾氣,真是不值。 林子森中午過來了,在床上找到了葉雪山。葉雪山剛剛睡醒了一覺,這時躺在被窩里問他:“子森,我要是染了臟病,你怎么辦?” 這話來的沒頭沒腦,林子森聽后先是一怔,隨即掀了被子就要扒他褲衩:“已經發出來了嗎?” 葉雪山抓著褲腰向后一躲,知道他是誤會了:“沒我的事,我是問你要怎么辦?” 林子森彎腰摸了他的頭發,一下一下的摸,巴掌很大,力度很柔,一雙眼睛直盯著他:“少爺別怕,打兩針六零六就能治好?!?/br> 葉雪山知道六零六是專治梅毒的特效藥。頗為釋然的松了雙手,他對林子森說道:“我真沒事,你別多心?!?/br> 林子森有點莫名其妙,轉而脫了葉雪山的褲衩,他抬起對方一條腿來,前前后后的仔細檢查了一遍。葉雪山不是個怕羞的人,尤其是和林子森早已無所不為,所以更不怕看。及至到了最后,林子森低頭在他肚臍上親了一下,然后笑道:“嚇了我一跳,我想少爺有心計,也不會拿著健康開玩笑?!?/br> 葉雪山下午上了火車,要去北平看望吳碧城。此時正值暑假,平津地區又是統一的熱鬧,他拎著個小皮箱去了火車站,竟然沒能買到最近的車票。當然,想要去是怎樣都能去的,但是大熱的天,他實在不想往三等車廂里擠,所以無可奈何,轉身就要往站外走,預備乘坐汽車去北平。但是坐汽車也不是容易事情,首先路遠,恐怕天黑都進不了北平;其次人多眼雜,至少得帶個汽車夫,而他不需要閑雜人等。 他是以著戀愛的心情去見吳碧城的,起碼他自以為是真在戀愛。戀愛總帶有一點隱秘性,他覺得三間小屋門一關,隔出來的世界就很潔凈,很美好。心忽然軟了,臉上也不由自主的要笑,他低下頭,心想自己真是該去看望碧城了,好端端的半年多不見,不知碧城是個什么心情。兩人如此再久隔幾場,怕是碧城要起外心。 葉雪山想象著吳碧城起了外心,然后也沒有生氣,因為認為自己肯定會有辦法把他留在自己身邊。自己不肯松手,對方就別想逃。東一頭西一頭的要擠出車站了,他驟然停住腳步,改了主意,原地來了個向后轉。 半小時后,他叼著一張車票擠上了火車。三等車廂里面已經擠得如同沙丁魚罐頭一般,空氣彌漫著臭烘烘的人味,孩子哭大人叫,不哭不叫的高談闊論呼朋引伴,竟如逃難一般混亂不堪。幸而他在海上混了半年,經過無數風浪顛簸,所以此刻倒還能夠忍受。在一處座位旁邊站穩當了,他正打算慢慢熬過三四個小時,不想身后忽然貼上一名胖大男子,又打哈欠又打嗝,也不知剛剛吃了多少蔥蒜,張嘴便是一個毒氣彈。葉雪山被他熏得快要閉氣,忍無可忍的只好撤退。東張西望的亂走一通,末了他到了車廂一端。因為再向前走就是高級包廂,所以他停了腳步,又見此地顯然人少,就站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靠著墻壁放下了箱子。 不想就在此刻,包廂車廂忽然上了乘客。為首一人戎裝打扮,也不知聽了什么笑話,張著嘴哈哈而來,進了車廂還在仰天長笑。一名副官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拎著一摞五彩紙盒。而領頭軍官仿佛是笑得失控,走著走著停下來,扶著包廂板壁專心狂笑。葉雪山沒聽過這么熱烈的笑法,忍不住也跟著笑了。 正是滿車歡聲之際,又有一名西裝男子跳了上來,上來之后一扭頭,正和笑微微的葉雪山打了個照面。葉雪山臉上的笑容登時僵了一下,隨即一言不發的把臉扭開了。 而顧雄飛面無表情的轉身走向大笑軍官,同時心中暗想:“見了鬼了,怎么又是他?” 說不見,能夠連著一年半載一面都不見,仿佛他們兩個中間死了一個;說見,昨天見完今天見,地點全都不可思議,仿佛是事前約定好的。 軍官和顧雄飛是相識,彎著腰還想和顧雄飛再客氣兩句,可是干張嘴發不出聲,因為還沒笑完。于是顧雄飛就很不客氣的把他推進包廂,然后自己也進了隔壁。副官放下手中紙盒,充作仆人,兩間包廂來回的走,因為長官是特別的恭維顧雄飛,所以他也絕對不敢怠慢。 顧雄飛坐在安安靜靜的包廂里面,攤開一張報紙閱讀。一條新聞瀏覽完畢,身下忽然一震,是火車開動了。 翻到另一版面,他的眼前掠過一只灰鴿子——葉雪山穿了一身灰撲撲的長袍,手臉都黑,懶洋洋的靠墻站著,正讓他聯想起一只沒精神的灰鴿子。 車上的人真多,有錢都買不到座位,站上一路也夠受罪;思及至此,顧雄飛突然又換了思路——會不會是他窮到買不起一等票呢? 他管住了自己的目光,仔仔細細又讀一則新聞,然后放下報紙,心里說道:“自甘墮落,與我何干!” 然后他盯著報紙,一動不動的坐了四十多分鐘。末了把報紙放下去,他身不由己的站了起來,心中生出了探險心思。猶猶豫豫的走向門口,他推開包廂房門,悄悄向外探出了頭。 人潮已經蔓延到了車廂連接處,他第一眼沒有找到葉雪山,第二眼在人縫里看到了,葉雪山蜷縮著坐在一只小皮箱上,兩邊手肘架上膝蓋,低著頭把臉埋進臂彎里,后腦勺上亂糟糟的立著一叢短發。 顧雄飛感覺此情此景不堪入目,扭頭把副官喊到身邊,他言簡意賅的下了命令。而副官答應一聲,立刻向前擠進人群,把葉雪山強行扯了出來。 三分鐘后,葉雪山拎著箱子,進了顧雄飛的包廂。 顧雄飛坐在窗前座位上,愛答不理的瞄了他一眼。葉雪山那一身灰衣裳在陽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澤,想必價值不菲,若是放在先前,必定能被他穿得沉靜華麗;但是現在不行了,現在他膚色黯淡,穿什么都不體面。 他不說話,葉雪山也不說話。若不是在外面實在痛苦,他也不會硬著頭皮跟隨副官走進來。包廂里面寬寬敞敞,和外面相比,簡直如同天堂。彎腰把皮箱放在門邊,他默默的在小床邊坐下了。 包廂內一片寂靜,空氣沉重的快要不流動。顧雄飛感覺不大自在,當然,如果兩人一問一答的談起來了,也許更不合適,萬一吵起來了,才叫丟人現眼。 忽然靈機一動,他出門把副官叫來吩咐了一番。不過片刻的工夫,副官端著個大托盤進來了,里面擺著幾樣干果點心,還有一些五顏六色的南方水果。大托盤放在床上,顯然是給葉雪山預備的。 葉雪山似乎也是松了一口氣,還特地出門洗了洗手。甩著兩手的水珠子回了來,他沒找到毛巾,隨隨便便的將兩只濕手往身上拍了拍,在泛光的長袍上留下了兩個濕手印。拿起一只怪好看的檸檬,他將其送到鼻端剛要嗅,冷不防聽到一聲大喝:“不能吃!” 他嚇了一跳,抬眼去看顧雄飛;而顧雄飛咽了一口唾沫,感覺滿嘴牙齒已經一起酸倒。 葉雪山在南邊見過檸檬,知道它酸,酸的不能直接入口。他只想聞一聞果子的清香,可顧雄飛虎視眈眈的看著他,讓他瞬間失了嗅覺,分辨不出香臭了。 顧雄飛看他一臉傻相,手里還握著檸檬,心中就涌上了一陣煩躁,忍不住抬手一拍面前小桌:“吃??!” 葉雪山被他說糊涂了,不假思索的開了口:“不能吃,太酸?!?/br> 顧雄飛是要讓他去吃干果點心,此刻聽他答的牛頭不對馬嘴,越發惱火:“廢話,這還用你說?” 葉雪山把檸檬一丟,低頭自己伸手去挑揀點心,嘴里嘀咕一句:“瘋了?!?/br> 顧雄飛挺身而起:“你說什么?” 葉雪山抬頭看他:“你干什么?” 顧雄飛大步流星的走到他面前,抬手一扯西裝袖口:“我——” 未等他威脅出口,葉雪山仰著臉輕聲說道:“別碰我,我有花柳病,一身的大瘡,正爛著呢?!?/br> 顧雄飛氣極反笑,背了雙手對他點頭:“好,流氓腔調,你還學會耍無賴了?!?/br> 葉雪山也是一笑:“過獎?!?/br> 顧雄飛想要迎頭給他一個嘴巴,但是又怕把他扇變了形。咬牙切齒的又一點頭,他開口說道:“我倒要看看你將來會爛成什么樣子!” 葉雪山沒有找到合口味的點心,就把檸檬抓起來,送到鼻端慢慢的嗅:“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你除了是顧家嫡長子之外,也未見得哪里高過了我。你憑著家產生活,我自食其力賣命賺錢,我現在不比你窮;你罵我是流氓,你自己不也是個丘八?如果你不是爹的兒子,憑你的資歷和脾氣,你以為你會有什么升騰?你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娘??晌夷锂吘垢说畮啄?。老子的女人,是兒子可以隨便罵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