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倒了兩杯茶，“是我連累了你?！?/br>
    楊太傅抬眼，看著她不說話。

    李太后又指了指旁邊的椅子，“你坐?！?/br>
    楊太傅猶豫了再三，慢騰騰走過去，坐在了椅子上，“娘娘有何吩咐？”

    李太后把那杯茶放在他面前，“多謝你這么多年用心輔佐皇兒?！?/br>
    楊太傅小聲回答，“這是臣的本分?！?/br>
    李太后嘆了口氣，“聽說你前些日子受傷了，都好了沒？”

    楊太傅又微微抬眼，“臣都好了，多謝娘娘記掛?！?/br>
    李太后正好和他四目相對，楊太傅的眼就再也垂不下去了，就這樣呆呆地看著她。李太后四十多歲了，因她容貌出眾，且保養得宜，不知道的人，以為她三十出頭呢。

    楊太傅愣了好久，鬼使神差般喊出兩個字，“jiejie?！?/br>
    李太后眼底忽然有些水光，“鎮哥兒，你還好嗎？”

    楊太傅的眼眶也有些紅，“我還好，jiejie好不好？”

    李太后笑，“我是太后，全天下再沒有哪個婦人日子比我好過了?！?/br>
    楊太傅苦笑，“是我多慮了，jiejie過的好，我就放心了?！?/br>
    李太后臉上的笑容忽然綻放到最大，“鎮哥兒，你老了?！?/br>
    楊太傅本來被李太后的笑容閃的有些暈，聽見這話，頓時回過神，眼神閃躲，“jiejie風采依舊?！?/br>
    李太后笑得更盛了，“你知道皇兒叫你來的意思嗎？”

    楊太傅嗯了一聲，“臣知道，但臣不能。圣上交代的事情，刀山火海，臣義不容辭?！?/br>
    李太后不再說話，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眼底卻仍舊有些水意，“鎮哥兒，我若說，我愿意呢，不為皇兒，為了我自己?！?/br>
    楊太傅忽然抬頭，眼神犀利地盯著李太后，“娘娘莫要開玩笑，臣不能一錯再錯?！?/br>
    李太后端起茶盞，低下了頭，“鎮哥兒，皇兒最精明了。哀家雖然是他親娘，也被他套進去了?？砂Ъ颐髅髦肋@是個套，卻也不想出去?！?/br>
    楊太傅半晌后開口，“jiejie，他是個好皇帝，心里裝著天下黎民百姓?！?/br>
    李太后輕聲回道，“哀家知道，皇兒是個好皇帝。為了江山社稷，他殫精竭慮。哀家是他的親娘，怎么能不為他分擔呢?！?/br>
    楊太傅眼神閃了閃，“jiejie只需安享富貴就好，外頭的事情，有我們呢?！?/br>
    李太后抬頭，笑看他，“鎮哥兒，哀家今日很高興?！?/br>
    楊太傅忍不住問，“jiejie因何高興？”

    李太后忽然笑，“你說呢？”

    楊太傅表情復雜，“jiejie，以前，我救圣上，是為了jiejie?，F在，我為圣上辦事，不全是為了jiejie?！?/br>
    李太后點頭，“我知道，以前我留你，是為了皇兒。今日我來，也不全是為了皇兒?！?/br>
    楊太傅瞇起了眼睛，“jiejie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李太后把玩著手中的茶盞，“鎮哥兒，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你不必耿耿于懷。我以前恨你們家老太太，現在也能理解她了，誰不為自己的孩子著想呢?！?/br>
    楊太傅的聲音毫無溫度，“jiejie，為了圣上，jiejie什么都愿意做嗎？”

    李太后的聲音也很輕，“當念你若娶了我，最多是年輕時艱難一些，也可能做不了這么大的官。但皇兒不一樣，若皇位不穩，他會人頭落地。不光是他，我兩個女兒，還有娘家一群人，所有人都要受牽連。為了保住他的性命，我是他親娘，做什么都是應該的。但如今不一樣了，皇兒有能力保全自己了，我就不用管他啦。我今日來，就是想看看你，和你說說話，有些話，哀家也只能和你說了?！?/br>
    楊太傅的面容忽然柔和了下來，“jiejie是個好母親?！?/br>
    李太后忽然抬頭看著他，半晌后道，“我不是，我們的孩子長這么大了，我沒有照顧過他一天?！?/br>
    楊太傅聽見她說孩子，心里更加柔軟，“jiejie，寶兒很好?！?/br>
    李太后動了動嘴唇，想告訴他實情，又不知從何說起，半晌后道，“鎮哥兒，我對不住你，不該利用你?！?/br>
    楊太傅笑，“jiejie說的，我都明白，但我愿意。不說為了jiejie，我十年寒窗，也想出人頭地。這天下的男人，沒有不喜歡權力的?！?/br>
    李太后指了指茶杯，“你喝口茶潤潤嗓子?！?/br>
    楊太傅也不拒絕，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李太后問他，“你整日當差，累不累？”

    楊太傅淺笑，“累是真的，但也高興?！睏钐涤行┰挍]說出來，我在外面，你在宮里，上朝的時候，我離你最近。

    李太后眼神溫和地看著他，忽然伸出了手。

    楊太傅有些楞。

    李太后低聲說道，“鎮哥兒，把你的右手給我?！?/br>
    楊太傅猶豫了許久，伸出去了那只rou掌。

    李太后隔著小桌子，雙手捧著那只rou掌，輕輕撫摸那幾根斷指，忽然間就掉了淚，“鎮哥兒，我對不起你，你還疼不疼？”

    楊太傅任由她撫摸，見她淚越流越多，起身走了過去，掏出帕子給她擦了擦眼淚，“jiejie，都好了，不疼了，你別哭，你一哭，我就亂?！?/br>
    楊太傅站著，李太后坐著。她抬起淚汪汪的雙眼看著他，仍舊是那句話，“鎮哥兒，我對不住你?！?/br>
    楊太傅忽然伸出左手，輕輕撫摸了她的頭發，“jiejie，我都是心甘情愿的?！?/br>
    李太后忽然站了起來，撲到他懷里，嚎啕大哭了起來，“鎮哥兒，我從來不想做什么太后，我只想有一棟小宅子，你有個養家糊口的差事，家里有一群孩子，有粗茶淡飯?？墒?，我不配，我不配過那樣美好的日子。壽康宮那么大，我的心卻空蕩蕩的，宮門口有多少塊磚我都數的一清二楚。一年又一年，我的心早就死了。下輩子，求老天爺不要再這樣懲罰我?！?/br>
    楊太傅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他緊緊摟著她，柔聲安慰，“jiejie，都是我的錯，是我窩囊，我當年應該去莫家退親。就算做不了太傅，我考個舉人，做個教書先生，咱們也能和和美美過一輩子?！?/br>
    李太后繼續哭，楊太傅掏出帕子給她擦眼淚，看著她悲痛絕望的樣子，楊太傅心如刀割，“好jiejie，你別哭。雖然咱們沒在一起，我一天都沒忘了你。每天隔著幾道宮墻，我也能感覺到jiejie的存在?！?/br>
    李太后停止了哭泣，抬起有些紅腫的雙眼看著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鎮哥兒，這世上，你是對我最好的人?！?/br>
    楊太傅忽然笑了，用額頭抵著她的額頭，“我愿意對jiejie好，就算等我白發蒼蒼，這顆心一直沒變過?！?/br>
    李太后又把頭埋入他懷中，雙手環住他的腰，“鎮哥兒，我也從來沒忘了你?！?/br>
    楊太傅用下巴摩挲她的頭頂，“jiejie，別說話?！?/br>
    二人就這樣緊緊相擁，什么都不說，屋子里的氛圍安靜祥和。

    過了許久，李太后忽然開口，“時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br>
    楊太傅松開她，然后看著她的雙眼，“jiejie，我今日也很高興?！?/br>
    李太后笑，“你快去吧?！?/br>
    楊太傅戀戀不舍地放開了她，又伸手在她頭發上輕輕撫摸了兩下。忽然，他又一把將她摟了過來，眼神深邃地看著她。

    李太后顫抖著垂下了眼簾，楊太傅見她這樣，毫不猶豫地俯身低下頭。

    過了許久，楊太傅強迫自己又松開了她，繼續用額頭抵著她的額頭，二人呼吸相聞。

    李太后有些羞怯，抬手指了指旁邊的墻壁，楊太傅會心一笑。他知道，隔壁肯定有人在偷聽。

    楊太傅徹底松開了她，“jiejie，我走了?！?/br>
    李太后點頭，“你去吧，保重身體?！?/br>
    楊太傅微微一笑，然后轉身走了。

    他才出門，李太后忽然又攆了過來，“鎮哥兒?！?/br>
    楊太傅回首，看著她倚在門框上，釵環有些散亂，臉上哭的有些可憐，他的心驀地又柔軟了下來，腳下再也挪不動一步。

    李太后低聲問，“你什么時候再來？”

    楊太傅想了想，“等我辦完了圣上給的差事，我再來?！?/br>
    李太后猶豫了一下，忽然沖了出來，把自己貼身用的帕子取了出來，塞到他手里，“你要保重身體，我，我等你回來?！?/br>
    楊太傅接過帕子，塞進了袖子里，“好，jiejie回去吧，外頭風大?！?/br>
    李太后搖頭，“你去吧，我看著你走?！?/br>
    楊太傅笑著轉身，往外頭去了。

    他沿著門前的路走了好遠，忽然出來兩個人，帶著他往外面去了。

    楊太傅上了馬車，驚愕地發現，景仁帝就在車上。

    他愣住了，然后反應過來，“圣上?！?/br>
    景仁帝笑，“朕送先生回家?！?/br>
    馬車一路吱吱呀呀，景仁帝一言不發。

    楊太傅輕聲說道，“臣多謝圣上?！?/br>
    景仁帝眼睛看著車簾，“先生，世事變遷，滄海桑田，故人非故人，先生不必過于掛懷，這天下，還有許多事情等著先生去做?！?/br>
    楊太傅笑而不語，傻孩子，你沒有經歷過，怎么會知道我和你母親的難處。

    但景仁帝是帝王，他也只能嗯了一聲，“臣知道?！?/br>
    君臣二人相顧無言，到了楊府，楊太傅對景仁帝俯首，“多謝圣上送臣回家?！?/br>
    景仁帝笑，“先生不請朕進去坐坐？”

    楊太傅笑，“臣家里簡陋，圣上不要嫌棄才好?！?/br>
    君臣二人一起下了車，直接去了楊太傅的外書房。景仁帝興致勃勃，在屋里東看看西看看，楊太傅就陪在一邊。

    忽然，外頭傳來聲音，“阿爹回來了?！?/br>
    楊太傅來不及阻攔，寶娘帶著楊默娘一起進來了，還一人捧了個盤子。

    一進屋，寶娘發現屋里有人，頓時愣住了，再一看此人身上衣衫，五爪金龍，她馬上低下頭，墩身行禮，“阿爹有客，女兒告退?！?/br>
    景仁帝忽然開口，“什么好吃的，先生也請我嘗嘗?！?/br>
    楊太傅吩咐女兒們，“把東西都放下，你們回去吧?！?/br>
    寶娘帶頭，把盤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屈膝行禮，后面楊默娘有樣學樣。

    楊默娘雖然沒見過皇帝，一看阿爹在一邊恭敬地陪著，知道此人身份高貴，立刻低下了頭，但還是不小心看到了景仁帝的目光。

    景仁帝看了眼楊默娘，有些稀奇，這姐妹兩長得確實像。寶娘放下東西就帶著meimei走了。

    景仁帝坐下，自己取了盤子上的點心吃，吃完了半盤子點心，他拍拍手，“先生歇著吧，朕先走了?！?/br>
    楊太傅又把他送到了大門口，目送他離開，然后自己回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