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不愿意和我走(結局上)
“六娘,你說世上有神仙嗎?”走回寢宮的路上,嘉靖突然沒來由的問我道。 我一愣。 嘉靖抬頭仰望滿天的繁星,似乎在感慨,“三十多年了,他們和朕說了三十多年,有時朕好像自己都覺得是他們給朕編織了一個不可能到達的夢?!?/br> “信則有,不信則無。六娘相信一切皆在心中?!?/br> “是嗎?當年朕問阿炳,阿炳也是這么說的,可是朕知道他心里不服氣。于是,朕就給了他一粒紅丹,朕說你要是吃下去還能活過來,那就證明是有神仙的?!?/br> “可是,后來他活過來了對嗎?”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帶著詫異目光的看向嘉靖。 然而,嘉靖卻搖搖頭模糊道,“朕記不得那么多了,后來的事情朕忘了?!?/br> 像遺忘又像躲避,總之那一定是他不愿意提及的事情。 我想這世間也許除了他們兩個,再也不會有人知道當年發生了什么。 在鞋底摩挲著磚塊的聲音里,我低低的告訴他,“就算陛下忘了,陸炳也不會忘,因為如果再有一次機會,他一定會做相同的選擇?!?/br> 嘉靖楞了片刻,然后問道:“你怎么知道?” 前世與來生的相通,讓我像孩子般倔強的回答他:“我就是知道?!?/br> “如此說來藍道行說的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是這個意思嗎?” “恩?!?/br> 嘉靖沒有再說話,就這樣,耳邊只剩下腳步聲的回蕩,當我們最后停下步子的時候,才發覺眼前居然不是寢宮的大門,而是出宮的西華門。 “朕第一次送一個人?!彼f。 懷里的貓兒叫了一聲,他卻突然將那只貓放在了我的手間,“上次在陸府,禁衛軍弄傷了一只貓,這只送給你們?!?/br> “善待它?!?/br> 最后三個字他說得很輕,我卻聽得凝重。 像承諾那樣點下頭:“多謝皇上?!?/br> 他沒有再說話,最后轉過身去,帶著黃錦,兩個人步履蹣跚的走回了深宮盡頭。 出了西華門,本該徑直回家,然而不知為何心里卻有了隱隱的預感與某種不知名的期待,于是本該向前的方向卻拐過了彎,然后在皇城的午門外,我看到了那盞在風里搖曳的燈籠和駐足了很久的身影。 “嚴大人?!?/br> 他朝我頷首,然后像刻意解釋那樣,“我,從宮里才結束公務,不想,正好遇到你?!?/br> 明明知道他是有意的借口,明明知道他也許等了很久,然而我還是點點頭,沒有揭開一切。 于是那些年少時想心疼一個人抱住他的沖動,在此刻全都停下了,不會再有一分一秒往前的可能。 “其實,我看到了,宮里的煙火?!彼糁?,走得很慢。 “恩,圣上放的。他近來似乎變得很奇怪?!?/br> “因為藍道行入獄了?!?/br> “為什么?” “聽說是圣上問他安有方術延年長生,他回答即為人者,死生有命?!?/br> 我訝然,卻也說不出什么,曾經我以為藍道行的那句訣別是說給我聽的,現在看來是為他自己的訣別。 “難怪·····”我嘆息。 “還有一個消息,我想你會高興一點?!?/br> “什么?” “楊博要回來了。任兵部尚書,待選內閣?!?/br> “是嗎,這么多年了,他終于要熬出頭了嗎,這確實對他來說是個好消息?!?/br> “我以為對你來說,也該是個好消息,至少他不會再走了?!?/br> 他說,我卻又默然了。 “以前,我也這么想的,可是再一想,人生本就多聚散,分別未見得不好,相聚也不代表就會有多么天長地久,正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br>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他重復的呢喃了一遍。 過了會兒,有嚴府的轎子來接他了,而我停下步子才發現都到了陸府門口,我想看看他的腿,他卻刻意遮蓋似的側過了身,夜色里不甚分明。 “多謝嚴大人相送,早些回去吧?!?/br> 他點頭,我轉身合上了門。 府里安安靜靜,我抱著那只貓去了北院,如果還有什么值得寬慰她的,那么就是這只嘉靖賜的貓了吧。 然而,當我推開房門,點上蠟燭的時候卻放現,床上并無人,屋內安安靜靜一片。 “浣浣!” “浣浣!” 我在空蕩的屋子里喊了許久,終于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 “誰呀?你是誰呀?” 柜子的門被推開一道縫,她睜著一雙無辜又單純的眼睛蜷縮在里面,小心的朝外面的世界問道。 “浣浣?”我打開柜子,“你怎么了,你怎么會躲在這個里面?”我理著她散亂的長發。 “你是誰呀?你是世子殿下派來接我的人嗎?”她天真無邪的問我,我心里一震。 “浣浣,我是六娘啊?!?/br> “六娘?六娘是誰?我要等李公公過來,他會來找我的?!?/br> “誰來找你,不會有人來找你了,傻瓜?!?/br> “會的,我見到了,黃公公來了,就今天,我見到了。他還和我說話了?!彼α?,像做了一個美好的夢。 黃錦?莫非我去換衣服的片刻,他和她說了什么? “浣浣,你先出來好嗎?”我想拉她出來,然而一個木盒子突然從她手上滾落在地,里頭空空蕩蕩。 那一刻我怔住了,因為這個盒子我認識,是我第一次見到嘉靖時,他賜給我的丹藥,我沒有吃,一直交給浣浣保存,如今······· 呵!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我終于明白了。 難怪他要讓我善待,原來是善待她。 原來如此。 崔浣浣這樣的人無疑是個很優秀的間諜,如果在我那個時代。但這樣一個聰明的女人卻只用一樣叫□□情的東西就將自己的所有輸光殆盡了,也許這個世界上,最優秀的間諜其實應該是皇帝。 我們所有人都被騙了。 我抱住了她,像安慰受傷的孩子那樣道:“世子會來的,從今以后,你要乖,聽話?!?/br> 夏至到來的時候,我體內無法壓抑的毒性又爆發了出來,嚴世蕃找了很多大夫都無濟于事。 我勸他不用再費周折,能活到如今,我覺得很滿足。 他不信,下令再次全國搜捕夏蘭澤和徐北,然而面對次次一無所獲的結果,他最終只能將憤怒撒向了無能的下屬。 我看見從前廳丟出的茶杯,哐啷一聲砸在院子里變成了碎片,連同那些送來的禮都灑得滿地都是。 那名前來匯報的官員顫顫抖抖的跑出了嚴府,頭也沒敢回。 我俯下身想去撿起地上的那些東西,然而,剛彎下腰的那刻,卻又痛的直不起身。 額上冷汗密布,身旁多出的一雙將我從地上攙扶起。 “又發作了是嗎?” 我痛苦的抓著他的手,靠在他的身旁好一會,直到疼痛逐漸過去,我才歇了口氣,“無妨,一陣一陣,過了就好?!?/br> “我一定會找到他們倆的?!彼癜l誓那樣說道。 我搖搖頭,“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對了,我想回家了?!?/br> “回家?你如今這般怎么回去,不說陸府今非昔比了,就是能回去,府上空無一人,誰來照料你?” “不管有沒有人照料,不管陸府變成什么樣,那里多少還是我的一個家,我總不能一直叨擾貴府?!?/br> “有什么叨擾,你在我嚴家待著誰還能趕你走不成?回去回去!我真想不通,你對那里還有什么留戀的,那里還有什么值得你放不下的!”遲遲沒有找到的解藥和賬簿也讓他變得煩躁。 但話一出口他就發覺了失態,他平復了情緒,緩和語氣道:“對不起,我……” “沒關系?!?/br> “我答應你等你好了,我一定送你回去,行嗎?” 嚴世蕃雖然是詢問,但語氣里已經透露了堅定的態度。 “明天端午,孩子們會回來,你很久沒見到錦兒了吧,她要是明天來看見你,會很高興的?!?/br> 我沒有回復,但也算是默認了,他于是也放下心來。 第二日的端午,嚴府里很是熱鬧,不說孫輩的,連嚴嵩也從老宅子里接了過來,院內擺下酒席,還有幾位聲譽顯赫的名士吟詩作賀,眾人觥籌交錯好不開懷。 而錦兒則和嚴紹庭坐在嚴世蕃的左手邊,我挨著錦兒坐在她的旁邊,一眼看出了這對貌合神離的夫妻,尤其嚴紹庭總會關懷備至的向側室徐月夾菜,而嚴世蕃就算偶爾咳嗽幾聲也沒有辦法阻止。 其實何止是嚴世蕃沒有辦法阻止,就像當初的我亦沒有辦法阻止她嫁到嚴家來。 酒席開到一半,嚴嵩由于年近九旬的高齡,受不得鬧,便先退了出去,而我也在沒過多久后,以身體不適為由提前回了房。 只是走到一半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還有東西未曾交給錦兒,本想返回席間,卻因嚴府宅子太大的緣故走錯了路,等到發現時已走到了嚴府的后門。 彼時,門外來了一輛送水的車,家丁正一桶桶的往里搬運。 等到全部搬完后,那家丁道:“我身上不曾帶錢,你先等著,我這就去問賬房支?!?/br> 那家丁剛走,我也要轉身,然后一聲陸夫人硬是讓我停住了步伐。 “陸夫人?!?/br> 那送水的人又重復了一遍,一聲粗衣短袍,竹編斗笠遮蓋了半臉,但那種聲音我是絕不會認錯的。 “徐北!” 他掀了斗笠,抬起臉,果然是他。 “你,你怎么會在此?” “此處說話不方便,請跟我來?!闭f罷,他拉著我躲進了旁邊的拐角。 “夫人面色如此蒼白,看來是毒發了?!毙毂贝蛄恐业?。 “我如今,早就將生死看得很淡了,倒是你們,徐家被抄了,你和夏蘭澤這兩個月又去了哪里?!?/br> “嚴世蕃在各地下了通緝令,我和蘭澤東躲西藏,好不容易顛沛流離的去了浙江,這才算保得一命?!?/br> “浙江?” “是的,我們在那里找到了戚繼光。他是徐階與張居正門下的,我們承蒙他庇佑,才活到如今?!?/br> “既然如此,你為何又要再回京城?” 我問完,徐北一聲嘆息,“不瞞你說,此次我是瞞著蘭澤出來,只因有事相求?!?/br> “何事?” 徐北從袖中摸出一個瓷瓶道:“這是解藥,我先把它給你。本來不該拖到今日的,也是無奈之舉,希望陸夫人接了解藥后,務必幫我這個忙?!?/br>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你幫我拿到嚴世蕃的手諭,一個通關手諭?!?/br> “通關,莫非你們要離開大明?” “是的,如今大明已無我二人容身之處,就算手握賬本又能如何,他嚴家豈是說參就能參的,昔日,夏首輔都做不到的事情,我就更不能讓蘭澤冒險,況且我也厭倦了這些爾虞我詐的爭斗。所以我想了很久,決定帶蘭澤出關,去波斯,那里有我昔日的一些生意朋友,我們還可以在那里重新來過?!?/br> “可是,夏蘭澤未見得會與你同去吧,為父報仇一直是她這些年的夙愿?!?/br> “我有辦法說服她,只要你能幫我拿到通關文書?!?/br> 我猶豫了一下,不是我不愿意幫他們,而是賬本在他們手中,我終是無法棄嚴世蕃于不顧。 “夫人,這是現下最穩妥的法子,如果,等到蘭澤將賬本真的上交給張居正或徐階的手中,那么不管是對我們哪一方,都為時已晚了?!毙毂遍_始流露出一絲危險的語氣。 “那你能實話和我說,賬本現在究竟在哪里嗎?” 徐北猶豫了,他并沒有立刻就告訴我,而是過了好一會兒才決定道:“好,那我實話和你說吧,賬本被我交給戚繼光了!” “什么!那這和交給張居正有什么區別?” “當然有!”徐北道:“戚繼光與胡宗憲同為鎮守沿海一帶,他們交情匪淺,而胡宗憲又是嚴嵩門下,所以如果嚴世蕃想亡羊補牢,還為時不晚,但如果,因為夫人你的猶豫,而錯失良機的話,我是說如果您不能將通關文書交給我,那么我不敢保證,戚繼光是否會將這本帳簿直接上交徐階張居正?!?/br> “徐北,你在威脅我!” “不敢,只是我在嚴世蕃身邊這么多年,也多少學了一些皮毛?!?/br> 轉而他又嘆了口氣道:“其實我也不想如此為難你,我是個生意人,這輩子只會做生意,我用這本帳簿來換我和我心愛之人的性命,至于另一端,夫人你想放上什么就取決與你的決定了?!?/br> 他將解藥塞進了我的手中,然后轉身推著水車消失在了街上的人群中。 我握著這瓶解藥,一時在原地站了很久。 徐北想要帶夏蘭澤出關去過安穩的日子,而嚴世蕃既想要賬本又想要他們的命,無論我是拿到手諭還是不拿手諭,對哪一方來說,都無疑是一種背叛。 重新回到院子的時候,宴席已經散了,錦兒和紹庭都回了家,我只能又往回走,然而在經過前廳時,卻看到了緊閉的大門,那里頭傳來了呵斥與爭執,從緩慢沙啞的聲調可以判斷是嚴嵩。 然而已是高齡又鮮少動怒的嚴嵩,今天又是為了什么事情而發怒呢? 過了一會兒,門被打開,嚴世蕃從里頭走了出來,他的神情很差,似乎在他們父子之間發生了什么嚴重的矛盾。 然而,當他從石階上下來看到我的時候,還是盡力掩去了所有的煩躁。 “你方才身體不好,回去可曾歇過?” “我——” 話沒說完,嚴嵩也從屋里走出了,只是他的臉上有慍色,尤其在見到我的時候,他冷哼了一聲,甩袖而去:“回府!” “老太爺,這·······”家丁愣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是嚴世蕃點頭道:“送老太爺回去?!?/br> “是?!?/br> 之后,我一直跟著嚴世蕃來到了書房,雖然他沒有讓我跟著,但我還是主動走在了他的后面,直到合上書房的門,我才問他:“是不是因為賬本的事情,你爹都知道了?” 他沒有說話,但是靠進了身后的椅背,疲倦的閉上了眼睛。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流露出這種滄桑的倦乏,乏累得似乎再也不是那個呼風喚雨,權傾天下的小閣老。 我就這樣站在他的桌前很久,產生了濃烈的負疚與憐惜,我開始想起了過去,從前以及現在的很多很多,當最后那些紛亂的思緒都變成一片解不開的空白后,我終于決定開口,輕輕朝他問道:“如果,如果,現在讓你功成身退,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br> 他猛然睜開了眼睛。 “應鈐?!?/br> ※※※※※※※※※※※※※※※※※※※※ 字數太多,先上結局上 話說大家希望嚴胖子和小鹿走嗎? 馬上結局下要出來了,當然,在沒出來前,如果有人希望不走和走都可以告訴我。 (是的,這個結局章節比較長,我才分了兩段,感覺又騙了一章,說好結局的呢,捂臉) 這章里面說下嘉靖,在我塑造的嘉靖這個人物里,應該算是比較無情的,他利用了崔浣浣,然后拋棄了她,為了不泄露皇家機密還讓她瘋了,而他雖然和陸炳一起長大,口口聲聲說要對他好,然而兩次想害他的也是他,第一次讓小鹿穿過來頂替了,第二次還賜了仙丹給小鹿,雖然小鹿沒吃,但從崔浣浣吃了就瘋,能看出來良心大大的邪惡,當然,嘉靖給仙丹小鹿,沒指望他立馬吃,是做個備用的,萬一哪天惹他不高興了,直接回家啃仙丹,還美其名曰圣上恩慈良藥,所以良心是大大的壞,開玩笑啦,其實,寫這些我只是覺得作為皇帝,尤其這種藩王入選,前后左右一個幫手都沒,要靠自己孤單力薄往上闖的,多少都有點城府和疑神疑鬼的心理變態。 對了,文里嘉靖給貓說善待它,其實是善待她,有多少親理解錯了,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