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聽曲
顯然是我高估了蘇州衙門的辦事效率,不僅把事情辦砸了,還把事情給辦沒了。 “跟了三天的人你居然還能讓他跑沒了?”我氣得真想把卷宗扔到總捕頭的臉上。 “消消氣吧,你現在怪他也于事無補?!眹朗擂蛄藗€手勢示意那人退下。 “來看看這個,今天晚上的好戲?!闭f著他遞來了一張請柬。 “什么好戲?”我打開一看,醉夢樓三字映入眼簾,“這是……?” “花魁娘子的曲,江南水磨調,京城可是不常有的呢?!眹朗擂{笑道。 我又看了眼請柬上的名字,“張恩?” “怕不是什么鴻門宴吧?!?/br> “不管是不是鴻門宴,我們都要去赴一赴?!眹朗擂恼Z氣里透著一點意味不明。 醉夢樓是蘇州最負盛名的酒樓,高有四層,坐落平江河畔,每當夜幕升起時,檐角下的大紅燈籠便會照著紫紅油漆,泛出鮮亮的光芒,而蘇州的達官顯貴們便在這鍍金的招牌下絡繹不絕。 “燈火萬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果然江南好呀?!眹朗擂R窗俯瞰平江兩岸的火光瑩瑩,感嘆道。 “嚴大人是見慣了上京繁華的人,小小蘇州不足掛齒?!睆埗麟m然這么說著,然而卻面有得意。 “看來阮大人和你等把蘇州治理得挺不錯?!?/br> “嚴大人過獎了,下官既身為父母官,就理當為朝廷鞠躬盡瘁?!?/br> “對了,阮大人呢?他們怎么都沒來?”今日醉夢樓的宴就只見張恩一個,其他官員卻都沒來,我不禁奇怪的問道。 “陸大人稍安勿躁,二位也來蘇州幾日了,今日權當是下官自己宴請二位,聊表地主之誼,沒有其他的意思?!睆埗饕荒樦t和的笑著。 “張大人真是客氣了,放心,蘇州如此富庶歌舞升平,回京以后我定然奏明圣上,為張大人美言幾句?!边€是嚴世蕃腦子轉得快,明白了張恩的意思。 “誒呀,那下官就在此多謝二位大人了?!彼s忙躬身行禮道。 這時,菜也來了,一盤盤珍饈佳肴擺著盤的上桌,他又喚來了身旁的人,低語幾句后,那人很快的呈上一本冊子,張恩說道:“這醉夢樓除了菜做的不錯,水磨調子也唱得很是出名,在咱們蘇州可是數一數二的,大人看看,喜歡哪一出?” 我接了呈過來的冊子翻開一瞧,“看戲?” 沒想到張恩還挺會招待人的,真是一應俱全。我粗略的看了幾眼,也不懂什么,干脆就交給了嚴世蕃。 嚴世蕃懶懶的斜倚著,心不在焉的翻著,“阮大人平日也來聽戲嗎?” “額?!睆埗黝D了一下,回答道:“不一定,有時會來?!?/br> “一直在醉夢樓嗎?” “基本上是吧?!?/br> “你們這唱的最好的是誰?” “這……”張恩突然不說話了。 “我聽說萬花樓的花魁娘子時常也來唱,而且唱的是全蘇州最好的,不知今兒可來了?” “她……”不知為何提到這花魁娘子時,張恩突然顯得很緊張,他又說道:“花魁娘子今兒恐怕是沒時間?!?/br> “想辦法讓她來?!眹朗擂┝怂谎?,又補了一句:“隨便唱什么,銀子我出!” “大人!” 我和張恩都一驚,我趕緊拉住了嚴世蕃,小聲道:“你做什么,人家請我們吃飯,你花錢?” 他笑得神秘,“說好帶你來聽花魁娘子的曲,待會等著瞧吧?!?/br> “誰要聽什么曲,看什么娘子,你自己好色,莫要拉著我一塊?!?/br> 他無視我的白眼,只是合了冊子丟在一邊,示意張恩趕緊去辦。 張恩雖然一臉不情愿的尷尬,但還是把花魁娘子給請來了,沒過多久,戲臺上就響起了絲竹聲。 只見一女子繪著精致的妝面,步履緩緩的走上戲臺,身段娉娉婷婷,揮手開扇,一顰一笑皆是風流。 頓時,底下賓客如云的響起了高呼,大家都沒想到花魁娘子會在今晚上臺,瞬間戲臺下擠滿了一群人,都想爭著一堵芳容。我們在三樓倚著憑欄看著下面的一切,花魁娘子的唱腔類似前世的昆曲,軟軟糯糯的江南唱詞從耳邊飄過,散到樓里令人沉醉。 “這花魁請一次得多少錢?”我喝了一口桌上的茶問張恩。 “想來三百兩文銀是要的?!?/br> “噗!”我一口茶水噴了出來,我滴媽呀!這富戶徙京助銀一年才三兩銀子,就算加上朝廷的各種其他禮道,撐死不過二十兩銀子,我算過,這嘉靖年的一兩相當七八百,這三百兩可就是二十多萬呀,這嚴世蕃一夜間就花了二十多萬,我將茶杯往桌上重重一叩:“敗家爺們!” 他不以為然的說道:“又沒花你陸大人的錢,回去記賬上就行?!?/br> 嘉靖什么人,大明朝最摳的皇帝。嚴世蕃這是要長出jian臣的苗頭了嗎?不行,我得把這苗頭扼殺在搖籃里。 “你要想報也行,自己去和戶部說,但是別拉上我,我可不陪著你下水?!?/br> 興許是見我板著臉的樣子,他果然退了一步,拉了拉我的衣袖好聲道,“行了行了,知道你陸大人廉潔奉公,大不了這銀子我出了,別鬧,聽戲吧?!?/br> 嚴世蕃是個很奇怪的人,不管你說什么,他都很少動怒,再加上他的外貌,時常給人一幅好脾氣的錯覺,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整日懶散又帶笑的人,真的會成為一代jian臣嗎?我的神色恍惚了幾下,在水磨調的唱詞里越發有些迷茫。 花魁娘子結束時天色已經很晚了,我看著桌上未動的珍饈美味,突然覺得也沒有了什么胃口,張恩還在拉著嚴世蕃客套些官場禮數,我不習慣尋了個由頭先出去透透氣。 然而剛出了門卻聽某處傳來管笛聲,我循著聲音前去,才發覺是醉夢樓的后院,幾個丫鬟仆子在一旁搬弄著戲曲道具,而身后有一間屋子,用簾子隔著,我猜是伶人們卸妝的地方。 我再往前走了幾步,才尋到了那吹笛之人,長長的胡須,寬廣的袖袍,是個有些歲數的男人了,他立于柳樹下,于一幫小廝丫鬟的襯托下,顯現出不流于俗的氣質。 “魏先生吹得很好吧?!蹦桥犹羝鸷熥佑鴣?。 待到走近我才發現原來是剛才的花魁娘子,如今她卸去濃艷的脂粉,反倒更加素雅美麗了。 “多年不見,陸大人別來無恙?!彼椅⑽⑶硇辛艘欢Y。 “你認識我?”我有些詫異,想起家中的九位夫人,心中更有不好的預感。 面前的女子輕笑:“看來陸大人真是忘了,多年前的上京你我有過寥寥數面?!?/br> 我還沒想好如何接話,她又繼續道:“不知浣浣可還好?” 我又一愣,看來還真是認識。 “她……挺好的?!比绻咽ヒ酝鶎檺鄄凰愕脑?,那么府里好吃好喝伺候,按這標準算確實挺好的。 “那就好?!辈恢獮楹?,我總覺得她欣慰的笑容里還有一絲哀傷。 “對了,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 “不必了,我認識,下官魏良輔見過陸大人?!边€未等她說完,這位吹笛的人便自覺上前行禮。 “你是?”走近了才發覺此人有些眼熟,然而我又想不起來。 “下官是知府大人的主事官,那日接風宴上見過大人?!?/br> 他這么一說我突然想起來了,“哦,哦,我記起了,那日確實見過,不曾想你居然還有這般才能,真是厲害,厲害呀?!?/br> “大人過獎了,不過是閑來無事的獻丑之作罷了?!?/br> “陸大人不知,在整個蘇州,可再也找不出比魏先生的造詣更高的人了,大人若喜歡,下回您還可試試他的琵琶,哦,還有三弦?!被镒拥?。 “呀,你還會彈琵琶?”我也驚訝了,難道在蘇州當官要這么全能嘛。 “是梅娘過獎了,再下的三腳貓不足一提?!?/br> “誒呀,像你這樣的人才不做個大音樂家可惜了,改日我和阮道成說說,讓你屈居在一個知府主事簡直埋沒才華?!?/br> 不知為何,我剛說完,他們卻都不說話了,空氣里一片靜謐,我心中咯噔一下,莫非是我說錯話了? 我想了想,正欲開口緩解氛圍,卻聽外面傳來轎夫的喊聲,梅娘整理了神色,微微一笑,恢復了得體的美麗:“時辰不早了,我還得回萬花樓去,陸大人,有緣改日再見?!彼磺?,行了禮轉身向外而去。 我卻突然發現地面上遺落了什么東西,在月光下泛著瑩瑩潤澤,我趕緊拾起朝她背影喊道:“等等,你的玉佩?!?/br> 她回身,那一刻有些神色慌亂,我將玉佩交還到了她的手里,她才又掩下了眼底的波動,恢復得平平靜靜,“多謝陸大人?!?/br> 等到轎子走遠后,我才向身旁的魏良輔問道:“這梅娘究竟是何人?” 從她剛才一舉一動間落落大方的儀態看,絕不是一般的青樓女子。 “也是可憐人一個?!蔽毫驾o嘆了口氣,“下官來蘇州的時間不長,據別人說,好像是以前一個犯了事的罪臣女眷,后來被充入了官妓,也不知怎地就流落到了蘇州?!?/br> “官妓……”我呢喃了一聲,自己也跟著嘆了口氣,這個時代的女人,都是與家族榮辱掛鉤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真是命運半點不由人。如今我是否該慶幸自己來到了一個男人身上呢? “聽說她唱的水磨調是整個蘇州最好的,阮大人應該也時常來聽吧?!?/br> “這……”魏良輔突然遲疑了。 “無妨,我只是問問,你不想答就算了,畢竟他是你的上司嘛,我能理解?!蔽遗呐乃募绨?,看了眼頭頂的圓月,時辰是不早了,不知道嚴世蕃和張恩有沒有出來呢。 “陸大人?!蔽艺x去的腳步被這聲音止住了,“恕下官多嘴,奉勸陸大人一句,有些事情如果到了該止步的時候就止步吧,很多時候,很多人,并非陸大人想的那樣。其實,每個人活著都不容易……阮大人也一樣?!弊詈竽蔷湓?,他的語氣很輕很輕,似乎要隨風飄去。 我沒有回頭,只是點點頭繼續向前走了。 嚴世蕃在醉夢樓的門口等我,屋檐下的燈籠照的他整個人都柔和了不少。 “你怎么總像個花腳貓似的動不動就溜得不見蹤影?”我還未開口,他先說道,語氣里卻并無一點責怪之意。 我沒有接他的話,瞟了一眼周圍空落落的一片,連個侍從也沒有:“張恩呢?” “我打發他走了,順帶連轎夫也打發走了?!?/br> “看來今天我們要走回去了?!蔽移财沧?。 他沒有絲毫在意,“就當是陪我減肥吧?!?/br> “我再減下去可就成一副骨頭了?!?/br> 話雖這么說,我卻和他一起邁開了步子,走在平江河畔,柳枝在空氣里微微擺動,拂過肩,他說:“起風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