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程平發現自己一件常服就有七八套版本,而畫家的設計卻只有一兩版。 他有些奇怪:“為什么我有這么多?” 李柏奚:“不小心畫多了,看哪個都挺好,無法割舍?!?/br> 程平想起他當時在視頻通話里展示的那一大堆手稿,又想起經紀人說:“你是他理想的模特?!?/br> 他感覺到李柏奚注視著自己。他回避道:“你不是說要教我畫畫嗎?” 李柏奚:“哦對,我給你準備了教材?!?/br> 所謂的教材是幾張畫稿,細看之下,原來是同一張肖像畫的不同完成階段。第一張只起了一個大形,往后是一步步細化的成果。 程平:“你畫的?” 李柏奚:“嗯,我想了一下,短時間內學會畫畫不太可能,但你也不是真得會,只需要模仿手勢。跟著步驟臨摹一遍,應該就差不多了?!?/br> 他指一指立在辦公室窗邊的畫架,遞給程平幾支筆:“有問題隨時問我?!?/br> 其實他大可以把全過程錄成視頻,讓程平自己在家看著學,就不會產生問題。 但他當然沒那么傻。 程平在窗邊臨摹,李柏奚自己坐在辦公桌后,開著pad畫程平。 陽光從窗口撒進來,室內只有筆尖摩擦聲。 不知過了多久,程平突然問說:“這兒我不太懂?!?/br> 李柏奚精神一振,走過去:“哪兒?” 程平指了指:“這里為什么顏色這么重?” 李柏奚:“因為有塊骨頭,轉折強烈?!?/br> 他順手抽出一張白紙,接過程平手上的筆,給他畫了個頭骨的局部:“骨頭是這么長的?!庇滞客扛母?,在上面添一層肌rou,“rou是這樣?!?/br> 程平:“怪不得你每次給我化妝的時候都會在這里打陰影?!?/br> 李柏奚笑道:“聰明,但也不是每次。如果是硬朗的妝面就打一下,相反也可以把它弱化?!闭f著拿筆示意,“這樣就顯得柔和了?!?/br> 程平看著他涂抹:“像給了人第二張臉一樣?!?/br> 李柏奚:“要不然怎么說是換臉術呢?!?/br> 程平心中一動,轉頭看了看李柏奚。 李柏奚素面朝天,垂眸安靜地看著他。 不知是不是巧合,李柏奚近來面對他時總是素顏。 程平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此時此刻無論自己問什么問題,對方都會說實話。 于是他真的問出口了:“我是不是格外給你靈感?” 李伯奚愣了一下:“是?!?/br> 程平:“為什么?” 李柏奚自己心里也在問:對呀,為什么呢。他給影視界大大小小無數的咖化過妝,其中不乏頂級美人,但是為什么至今唯有一個程平,如此激發他的創作欲? 李柏奚緩緩說:“很多人在我化妝之前,就已經頂著另一層臉了,但你沒有。你的臉……特別干凈,所有表情都是誠實展現。我以前不知道神采飛揚是什么意思,遇到你才理解?!?/br> 像會發光。 程平也愣住了。 他心想:這算告白嗎? 結果李柏奚忍俊不禁:“就像現在這樣?!?/br> 程平下意識想找面鏡子。 李柏奚舉起手機屏幕,給他照著。 程平:“……”自己真的每句話都寫在臉上? “每句話都寫在臉上”,這屬性在對方嘴里也能吹出朵花來。 程平無法說服自己為之不快。他在對方專注的目光里快要蒸發成水汽了。盡管,他明白,李柏奚說的每個字,都在應證經紀人的預言。 程平依稀聽見自己問:“那你喜歡的是我,還是我的臉?等到這張臉老了,變了,你會去哪兒?” 直到李柏奚柔軟溫熱的嘴唇貼近過來,他昏沉地閉上眼睛,才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問出口。 那是弘的臺詞,不是他的。 他感到對方擁住了他,于是更緊地回抱過去。 第37章 鶴傘大部分鏡頭還是在美國拍,最后才會去巴黎補上少量實拍鏡頭。 程平進組時帶了個生活助理,還有個隨身翻譯兼口語教練。經紀人也跟了過來,打算陪他在劇組待一陣子,確定一切順利后再離開。 教練是個會說中文的美國女孩,進組第一天,吃早餐時就說:“以你現在的水平,臺詞還是有點問題,演技都會打折扣。我強烈建議你抓住一切機會,跟所有劇組成員尬聊,瘋狂聽、瘋狂說?!?/br> 程平:“……會不會太尬了?!彼胂罅艘幌伦约航Y結巴巴、對方努力聽懂的畫面,開始腳趾抓地。 教練:“怕丟臉?我跟你講,學語言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不要這張臉!想當初我學中文,臉都丟到太平洋里被水沖走啦!” 程平:“?!?/br> 教練一指餐廳門口:“讓我們看看你的決心,從導演開始?!?/br> 導演剛走進來,身邊還跟著個李柏奚,倆人正討論著什么。 李柏奚比程平早來半個月,久別重逢,未語先笑:“早?!?/br> 導演順著他的目光瞧見了程平,打了聲招呼:“太棒了,我能看出你的減重成果?!?/br> 程平張一張嘴。他實在不想當著李柏奚的面露怯。 教練在一旁用中文悄聲鼓勵他:“不要臉!” 李柏奚:“?” 程平一咬牙,努力在腦內搜尋詞匯:“我……當了一個月的素食主義者?!?/br> 他擠出來了! 導演面露欣賞,捧場道:“天吶,肯定很艱難?!?/br> 他原本對程平最大的疑慮就是臺詞,此刻見對方如此敬業,一開口進步明顯,頓時信心大增。 程平長出一口氣。 他知道教練是對的,想在短期內改善口語,唯一的方式就是豁出臉皮。 于是開拍第一天,李柏奚發現,記憶里那個不合群的小刺頭,變成了一只滿組亂飛的花蝴蝶。 程平跟攝影聊天氣,跟場記聊晚餐,跟群演聊家鄉。來者不拒,滿臉誠懇,說到忘詞處還會努力比劃。 劇組成員紛紛表示沒見過這么熱切的社交達人。 李柏奚趁著補妝時問他:“這是哪一出?” 程平雙目無神:“我愛學習,學習使我快樂?!?/br> 李柏奚聽懂了,失笑:“我還以為你突然轉性了呢?!?/br> 他默默觀察了幾天,發現只有兩個人逃過了程平的魔爪。 一個是出演畫家的那位文藝片男神。此人名叫埃爾伯特,長著一雙憂郁的碧眼,自帶封閉而疏離的貴族氣質,一看就不是能跟同事打成一片的人。 自從看過劇本里倆人的親密對手戲,再一見埃爾伯特那張俊臉,李柏奚心里就埋了根刺。 程平:“他呀,聊不起來。說三句答一句,那假笑,一看就是老裝x犯了?!?/br> 李柏奚虛情假意道:“也許只是內向?!?/br> 看來明天做造型時不用給他弄丑了,李柏奚心里發了慈悲。 另一個被程平繞開的就是那副導演了。 按理來說,電影都開拍了,副導演在選角上的私心也就不存在了。他倆往日無冤近日無仇,都只是混口飯吃,沒啥好過不去的。 但是偏偏人家就是看他不爽。 副導演在工作上跟程平交集不多,但只要遇上了,就沒好事發生。 他總是裝作聽不懂程平的英語,微笑著重復“抱歉請再說一遍”。 如果由他負責帶演員去某地,他就會在半路找理由走開,只給程平指一個方向,這方向還多半是錯的。 如此種種,單拎出來都不是什么大錯漏,算準了程平無法跟他較真。 程平對此人撲面而來的惡意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知道的是,副導演在跟劇組的女場記約炮。 每當程平跟場記尬聊練口語時,邊上角落里都站著一個表情陰郁的副導演。 副導演為此責備過場記,卻被她狠狠嘲笑了一番。作為報復,她更殷勤地撩撥程平給他看。 于是程平在毫不知情時成了工具人,又成了眼中釘。 這副導演是導演的老跟班了,跟著混了無數劇組,深得導演信任。他知道程平為難不了自己,所以行事愈發囂張。 程平只恨人在異國他鄉,語言又沒學好,想抓著人對噴都沒底氣,只能咬牙忍著。 這一天,劇組終于等到了理想的陰雨天氣,臨時調整日程表,決定拍攝弘的母親的葬禮。 葬禮很簡陋,女人生前職業不體面,導致僅存的親戚都拒絕出席。所以只有畫家幫著弘安葬她。 此時的畫家已經靠著一幅弘的肖像畫一夜成名,正在努力擠進名流。他是悲傷的,也是滿足的,因為弘失去了母親,切斷了與這世界的最后一道血脈聯系,從此只能投入自己的庇護。他拿手帕擦擦眼淚,頗為鄭重地接下了保護者的角色。 而弘,只是一語不發,木然地注視著棺槨入土。 或許是因為拍著文藝片,導演給程平的指示相當抽象:“你臉上的悲傷太實了,像是一個幸福的人乍逢變故。但一個飽受摧殘的少年,不會這樣表達絕望,他的表情應該比云更輕?!?/br> 程平想不出比云更輕是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