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他確實跟楊助理說過這話。那還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對她還有點意思的時候。然而后來你若無心我便休,他徹底忘了這茬。 他怎么能忘了這茬? 幾秒之后他靈魂回體,才發現一門之隔的洗手間內響著水聲。 但那水聲是什么時候響起的、程平究竟聽見了多少,他不得而知。 水聲很快停下了,程平推門出來,雙手上還有水珠。 他走過來拿起臺本,語聲平靜:“試鏡要緊,我還是回去找外教再摳一遍臺詞吧,明天見?!?/br> 李柏奚努力辨認著他的臉色,程平卻不給他機會,很快轉身走了。 李柏奚:“……” 李柏奚怒戳手機打字:“你就不能當面談???” 楊助理莫名其妙:“這么尷尬的事情怎么好當面談?發這條語音我都猶豫了半個世紀,怕丟飯碗?!?/br> 李柏奚:“……” 楊助理:“但我想起一句話?!?/br> 李柏奚:“……” 楊助理:“你要當一輩子的懦夫,還是三秒鐘的英雄?!?/br> 李柏奚:“…………” 翌日早上,程平的臉色依舊平淡。 這平淡本身就意味著反常。 化妝時他一語不發。李柏奚幾次挑起話題,他都用兩三個字回答了。 李柏奚心道:完了。 程平昨晚一定聽見了。等等,也許他只是過于緊張?也許試鏡結束他就好了? 李柏奚心存僥幸,索性不提,反正此時也不適合提這事。 他只能更用心地化妝。雖然角色是混血兒,他卻沒有刻意強調混血感。程平的臉型已經足夠立體,再使勁修容反而過猶不及。相反,他將工夫花在了減齡上。 顴骨、鼻翼兩側等彰顯實際年齡的位置,都被用心提亮,略帶侵略性的眼型也被柔化,一個纖細憂郁的少年逐漸露出真容。 李柏奚看過試鏡片段,大致知道這段表演需要什么樣的感覺。 楊助理全程圍著他們團團轉,端完咖啡送早點。 昨晚李柏奚在氣頭上把全部真相對她和盤托出,楊助理才知道自己的英雄行徑釀成了大禍。至于這飯碗還保不保得住……大概就看程平今天能不能露出個笑了。 思及此,她更狗腿了:“程哥,妝真好看,等下肯定當場拿下?!?/br> 程平:“……謝謝?!?/br> 他們準時找到了試鏡的房間。 導演很熱情,拉著李柏奚寒暄了一通,又夸程平長得帥。程平聽懂了大概,口語卻還捉急,怕一開場就露怯,所以只回一句:“謝謝?!?/br> 然而怕什么來什么,導演不問話了,旁邊一個副導演卻對著程平問個沒完:“什么時候飛來的?時差如何?今早交通如何?路上沒堵車吧?” 程平:“……” 程平僵硬地搜尋著腦中的詞匯表,磕磕絆絆回答了幾句。 導演見他實在勉強,揮揮手:“你準備好了的話,我們就開始吧?!?/br> 那副導演貼心地給程平指定站位,口中居然還在問:“你覺得劇本怎么樣?你怎么理解弘這個角色?” 這道題程平倒是拉著外教準備過,此時將提前背好的答案抱了出來:“弘不是最善于表達情緒的那類人,但我覺得他的安靜其實蘊含著豐富的情緒變化……” 副導演:“比如什么樣的情緒?” 程平:“……悲傷和……呃……” 他想說“癡情”。 但他不會。 李柏奚在一旁清了清嗓子:“導演,我可以充當翻譯?!?/br> “不不,我想沒這個必要了?!备睂а蓦[秘地笑了一下,顯然沒帶什么善意,“還是讓我們看看你的表演吧?!?/br> 李柏奚皺眉看了他一眼。 副導演是個韓裔。他在劇組待了一陣子,已經摸清了導演為這個項目拉到的資源,心知其分量,立即推薦了相熟的韓裔演員過來試鏡。但導演看完那演員的表現,卻不置可否。 演員離開后,導演對副導演透了底:“他是目前為止最合適的人選了,可惜與我心中的形象還是有出入?!?/br> 所以副導演一見程平亮相,就敏銳地感受到了威脅。這身段,這臉,怕是個強有力的競爭者。 幸好他很快發現程平英語不行。他決定逼著此人暴露這個缺點,最好能搶在表演之前把其心態搞崩了。 程平確實木著一張臉站在原地,至于心態崩沒崩,暫時不知。 李柏奚暗中捏了把汗。 導演:“開始?!?/br> 程平閉了閉眼睛,緩緩坐下。 房間里準備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他對面的椅子上擺著一個塑料模特,充當畫家。 臺本劇情中,弘的母親死于窮困和疾病,畫家幫著安葬了這個可憐的女人,又帶弘去酒館買醉。 程平舉起桌上的空酒杯,作勢喝了一口,又猛烈地嗆咳起來。 工作人員在旁邊念著畫家的臺詞:“你不喝酒?” 程平一邊咳嗽一邊搖頭,斷斷續續地說:“不常喝?!?/br> 導演很感興趣地看著。這人似乎是會演的。 程平放下酒杯,輕輕把弄著杯柄:“她得病之前,是個美人。他們說,我要是繼承了她一半的美貌就好了?!?/br> 副導演相當刻意地扭頭看了導演一眼,試圖用眼神傳遞信息:這英語太差了。 工作人員:“你很美。但我相信她也很美?!?/br> 程平朝后一靠,倚在椅背上,顯露出了幾分醉態,顯得迷茫而天真。 “有個畫家,你的同行,給我看過一幅浮世繪的臨本,《小野小町九相圖》,畫的是美人死后尸體腐爛直到僅存白骨的過程。我父親的同胞是一些怪人。他們說這是為了讓人知道,rou體只是虛妄的幻覺,不可過度留戀俗世?!?/br> 副導演做不出表情了。 李柏奚卻悄然揚起了一絲笑意。 這段臺詞又長又拗口,程平第一次念的時候,恨不得每個詞都打一個磕巴。 再瞧瞧現在。 過長的臺詞,反而弱化了他口音帶來的違和感,而讓人留意到了其他細節:語氣的頓挫轉折,每一個節點上細微的肢體語言與眼神變化。 他的絕望不是一場狂暴的雷雨,而是一點點滲透出的陰涼水汽,在不可見處織成了一張網,將對方與自己一并勒緊。 工作人員:“也是一件好事吧?說明死者已經不在那里,他們的靈魂去天堂了?!?/br> 程平抬起眼,望著塑料模特空白的臉,那眼神卻似乎穿透了模特,投向了不可知的虛空。 他近乎含情脈脈,低柔地問:“可是,我已經知道愛是假的,真理也是假的。如果連美都是假的,還有什么是真的?” 毫無征兆地,他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比起那謎語般纖弱的心聲,這眼淚是如此坦誠,從迷霧中沖刷出一句清晰的祈愿:看見我,愛我,哪怕是一瞬間。 他低下頭去,將臉埋進雙手掌心,語不成句地呼喚:“先生……先生!” 現場無人說話。大家都等著導演的指示。 導演帶頭鼓起了掌。 掌聲響成一片,程平視之為喊停的意思,胡亂抹了把眼淚,站起身來鞠了一躬。 導演:“非常好,非常好,請回去等消息吧,讓我們共同期待一個好消息?!?/br> 他就差當場掏合同了。 副導演勉強拼湊起一個笑,用開玩笑的口吻道:“看來我們要多請幾個翻譯了?!?/br> “那副導演有什么疾???”剛離開場地,楊助理就開腔了。 李柏奚:“背后有什么我們不知道的py交易吧?!?/br> 楊助理生硬吹捧道:“還好程哥用實力說話,打了他的臉?!?/br> 李柏奚:“……”你這是當完三秒鐘的英雄,余生安心當懦夫了? 程平淡淡笑了笑:“還差得遠?!?/br> 李柏奚心道:完了。 這回是真完了。 他使了個眼色給楊助理:“到飯點了,我請你們吃個飯吧,慶祝試鏡順利?!?/br> 楊助理乖覺轉身:“你們吃吧,我跟同學約了飯,先走了?!?/br> 李柏奚挑了家日料店,因為這附近只有日料店有包廂,布簾隔開,勉強保證了隱私性。 至少程平同意跟他吃飯了,是個好兆頭。 李柏奚點了兩瓶清酒,灌對方也灌自己,打算壯個膽好說話。 幾杯下肚,熱意上腦,他的腹稿也差不多打完了。程平卻先開口:“這頓我請你,感謝你給我機會爭取角色?!?/br> 李柏奚:“……這事先不提,那個,小程啊,昨晚……” “你是直男嗎?” “……” 程平直勾勾地盯著他,臉頰上泛著醉酒的酡紅,眼神卻堪稱兇神惡煞。 李柏奚心中苦笑。 天意,這就是天意啊。他李某人這么多年弄虛作假欠下的債,今兒個終于到了還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