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錦思是本宮看著長大的,那時你還小,沒想到都這樣大了,當初還小小一個,在宮里見到太子便走不動路,哭哭啼啼地追著他要糖。如今長大反而疏遠了,連本宮也不親近了……” 溫夫人笑著回話的時候,不少人在偷偷打量小滿的神情。 而她始終是面色漠然地聽,除了說到溫錦思哭著找太子要糖那處,面上出現過一絲愕然外再無半點動容,甚至連該有的生氣羞憤都沒有。 溫錦思心虛地瞥了小滿一眼,忙又低下頭。 不多時,似乎是要下雨了,陰云蔽日,遮擋了暑氣,水榭中變得悶熱起來,反而竹簾挑起,微風拂過湖面緩解了燥熱。 皇后起身,眾位夫人也作陪,一同去賞荷。 小滿起身,涼風習習,卻吹不散心頭郁氣。那位打量她許久的尚書夫人走近皇后,瞧了小滿一眼,也說道:“太子妃如今也是大姑娘了,可莫要像小孩子似的。太子殿下是將來的九五之尊,自然要開枝散葉,繁衍子嗣。做了妻子,都要體諒自家夫君,一切以他為重。男子娶個三妻四妾可謂再平常不過了,何況是殿下,太子妃要大度才是,為太子挑選端莊賢良的側妃,也是太子妃的本分?!?/br> 皇后只是冷冷地看了小滿一眼,并沒有說什么。尚書夫人似乎覺得自己能對太子妃說教,眉眼中都帶了幾分得意。 若不是小滿這個太子妃不如皇后的意,旁人當面哪里敢說太子妃半句不好,見皇后默許她的做法,也就更加忘形,想著將自家女兒送進東宮。 小滿沉默了片刻,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嘲意,問道:“男子娶妾,也是應該嗎?夫人認為應當大度,不能不愿,對不對?” “自然是?!?/br> 小滿贊同地點頭?!胺蛉搜灾欣??!?/br> 見小滿贊同自己的話,那婦人心中更得意了,一副對自家兒媳說教的嘴臉,好似比起太子妃,她才是高高在上的那個。 江若若在池邊等了小滿許久,總算等到皇后放小滿離開。 “小滿,你快過來?!?/br> 等小滿走近,江若若屏退身邊的侍女,這才一臉不悅地壓低聲音,說道:“皇后娘娘這么說也就罷了,余下的幾位,真是多嘴多舌到惹人厭煩,太子殿下納不納側妃,哪容旁人置喙。便是真的納側妃,也輪不到她們家女兒?!?/br> 江若若為小滿打抱不平,一臉的義憤填膺,小滿苦笑著安撫她:“不必同這些人置氣,總歸不是和她們一同過日子,往后不見就是了?!?/br> “太子妃……” 二人正說著話,身側有人喊了小滿一聲,扭頭去看,才發現是溫錦思。 那位皇后娘娘看好的溫家嫡女,確切地來說,皇后看好很多貴女,只是不喜歡小滿罷了。 溫錦思不如她母親那般阿諛奉承,一副諂媚嘴臉,像是只要皇后發話了,能立刻將自己女兒洗干凈送到太子床榻上去。 見到小滿的時候還規規矩矩行了禮,又給陰著臉的江若若行了禮。 “你有何事?” 小滿問完,就見溫錦思迅速扭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母親不在,才無奈地壓低聲說:“回稟太子妃,其實小女已經有心上人了,但是母親想讓我入宮,一直不肯同意這門親事。還請……請太子妃幫幫我……” 溫錦思言語懇切,似乎是真的不情愿。 小滿聽完,說道:“此事我會和太子商議……” 一聽這話,溫錦思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疤拥钕轮懒?,會不會怪罪……” 哪有男人愿意聽到一個女子不愿嫁給他的話,即便這個人是太子,萬一對她生出不滿怎么辦? 江若若看她神情驚慌,不禁笑道:“太子心里只有太子妃一人,怪罪你作什么?不必杞人憂天,想那些亂七八糟的?!?/br> 聽她這么說,溫錦思忐忑不安的心也逐漸平靜了下來,越發覺得這位太子妃平易近人,沒有傳聞中說的那樣不好。 江若若本來因為皇后那番話,心中已經對溫錦思生了厭,但又見她小心翼翼解釋,生怕自己做側妃的模樣,又覺得有幾分趣味,便問:“也不知是誰家的公子,竟能讓你連太子側妃都看不上眼,不如跟太子妃說說,興許能幫你牽個線,促成這對姻緣?!?/br> 溫錦思羞怯地看了小滿一眼,又掃了眼四周,確認無旁人會窺聽到,這才小聲說:“是孫太傅的第三子……” 孫太傅是孫敏悅的父親,對于周定衡從前喜歡的姑娘,江若若自然也是了解過的,溫錦思一出口,便知道是哪一位了?!澳阏f的可是孫三郎?” 溫錦思紅著臉點了點頭,江若若又逗了她兩句,一旁的小滿靜靜聽著,也不清楚她們在說什么。 聽聞這些嫁入高門的夫人,通常會把其他高門世家的人都摸清楚,連家中幾口人,誰最受寵都會記下來,她身為太子妃,也只能勉強記得那些官員的名姓罷了。 蜻蜓飛得極低,都聚在了湖面上。風一吹過,亭亭蓮葉隨之搖擺,帶來一陣淺淡的蓮香。 一只蜻蜓直沖過來,小滿閃身躲避,手上的扇子不慎落下,卡在湖岸邊的石縫中。 “太子妃當心些?!睖劐\思看到了,連忙走來將小滿往回拉了拉。 “算了,一柄扇子,待會兒讓侍女撿起來……”小滿正說著,溫錦思就已經自顧自地蹲了下去,一手抓著岸邊石頭的凹陷,另一手正費力地去夠扇子。 “這點小事何須叫侍女來,馬上就拿到了?!睖劐\思有意討好小滿,也希望自己能做點什么,即便是撿個扇子也好。 小滿皺眉,正要伸手拉她回來,溫錦思腳下一滑,驚叫一聲猛地朝下栽去,小滿抓住的衣袖也從手中滑落,隨之就是噗通一聲巨響,動靜迅速引來了其他人的注意。 小滿驚得張了張口,白芫已經去將溫錦思從水里拉了出來,滾下去的時候還被石頭擦破了臉頰,留下了些許的傷口。 溫錦思驚魂未定地喘著氣,夏日衣裙單薄,濕透后都貼在身上,將身軀都勾勒了出來。 “你沒事吧?”小滿拿出帕子為她擦干臉上的水,手才抬起就被人撞開。 溫夫人奔過來,將渾身還在滴水的溫錦思抱到懷里,哭喊道:“錦思你怎么了?怎么掉進去了?!有沒有事,這臉怎么傷到了……” 溫夫人的嗓音尖利,叫喊的時候像是知了一樣聒噪,小滿聽得直皺眉頭。 溫錦思咳了兩聲,解釋道:“方才不小心,腳滑了?!?/br> “好端端地怎么會腳滑呢?你站在那里,怎么會落到水里去?” 這話顯然是意有所指,想說溫錦思是被人推下去的,江若若一聽就怒了,不等她說話,皇后就呵斥道:“太子妃,這是怎么回事?” 溫錦思見引起了誤會,連忙說:“不關太子妃的事,是小女執意去撿扇子才腳滑落水,太子妃還要拉我一把,都是我自己不小心,還望皇后娘娘責罰?!?/br> 那位勸小滿大度的尚書夫人,此時也陰陽怪氣地開始說:“奇怪了,溫姑娘好好一個小姐,撿扇子這種事,哪用得著你去做呢?這好端端撿什么扇子啊,侍女怎么也不在身邊?現在鬧的,臉都破了相,還好救的及時,沒出什么大事?!?/br> 小滿就是再傻,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無非是暗指她故意屏退侍女,逼迫溫錦思撿扇子,再趁此機會將人推下水。 溫錦思屏退侍女,是害怕自己的話被身邊人說給溫夫人,哪里想得了這么多,被這么一問也愣住了,不知道該如何作答。而在旁人眼里,卻成了不敢說實話,只能默不作聲的意思。 江若若氣憤:“夫人慎言!” 溫夫人立刻跪在地上,哭訴道:“還請皇后娘娘為錦思主持公道,她年紀還小,也不知哪里惹得太子妃不快,要受到這般折磨,女子的臉最是重要,要是真的毀了……錦思她,她日后可怎么辦啊……” 小滿疑惑地看向溫錦思的臉,那點擦破的小傷,還不及被貓撓出的傷口深,哪里會破相?“我沒有推她,連她自己都說了是不慎落水,為何非要怪到我頭上?” 江若若也氣憤道:“方才我就在一旁,到底如何難道我們自己不知,還要旁人胡亂揣測污蔑不成?” 侍女拿來長衫搭在溫錦思身上,她也怯怯地說:“真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只是覺得麻煩才去撿扇子,太子妃并未推我,還請皇后娘娘明察?!?/br> 皇后沉默了許久,看著渾身濕透的溫錦思,緩緩道:“你不用怕,這宮里如何,還是本宮說了算,不會讓你受委屈?!?/br> 江若若瞪大了眼,也不愿相信皇后真的是非黑白不分,就這樣給小滿蓋上一個罪名。這樣說話,擺明就是要護著溫錦思。 小滿面色平靜,淡淡道:“我說了與我無關,是非曲直我自己能分辨。溫小姐和平南王妃的話,你們都不信,那無論我如何解釋也是無用?!?/br> 尚書夫人嘆息道:“溫姑娘若是成了太子妃,也能與太子妃和睦相處,不過是多個姐妹罷了,何必要苦苦相逼,鬧得無法收場呢?” 小滿看都不看她一眼,權當做聽不見,若若一肚子火氣,憤憤道:“分明不是太子妃所為,不過是你們希望此事與太子妃有關,才會如此黑白不分!” 溫錦思也不想給小滿惹事,見到她被誤會更是慌亂,想跪下要請皇后責罰,卻被溫夫人牢牢架住,強行讓侍女給帶了下去。 “平南王妃與太子妃交好,這是眾人都知道的事,便是感情好,也不能混淆事實啊,這不明擺著……” 小滿沒說話,等皇后的定奪,片刻后,皇后說道:“太子妃行事不斷,迫害溫家嫡女,在此罰跪兩個時辰?!?/br> 皇后開口后,有幾位夫人還頗為失落。推人下水只罰跪兩個時辰,實換了旁人在是太輕了些。 可說到底,這也是太子妃,此舉已經是向所有人打了她的臉,算不得輕罰。 白芫皺了皺眉,喊來另一位侍女吩咐了幾句,便走到小滿身邊。 皇后已經認定是小滿所為,江若若也知道扭轉不了她的意思,只好說:“皇后娘娘,這天快下雨了,太子妃身子不好,若是淋了雨恐會染上風寒?!?/br> 皇后不耐煩地回她:“那便何時下雨,何時再起身?!?/br> 除了江若若和皇后身邊監罰的宮女,那些夫人們也都回到了水榭,有人幸災樂禍也有人覺得此事不公,除了江若若,卻無人為她說話。 皇后不喜歡的人,誰也不敢對她示好。 江若若氣得說不出話,又無法使皇后相信小滿,只能陪著小滿一同罰跪,任皇后派人來勸也不肯起來。 小滿只好小聲說:“太子不久便來了,你有什么好跪的,趕緊起來?!?/br> 江若若心中更加為小滿覺得不值,失落道:“也許當初不該讓你和太子相見,你若不做太子妃,就不會被人欺負?;屎蟛幌矚g你,在宮中豈不是寸步難行?” 她寬慰道:“倒也沒那么艱難,我與皇后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平日里也不會有人欺負我。好了,你別跪著,回去坐下?!?/br> “我就不信被人這般對待,你還不覺得委屈?溫錦思自己都解釋了,卻還是不信,分明是偏心。難道要我坐著看你受罰,不如一起跪了?!?/br> “不喜歡我的時候,我做什么都是錯的。今日換了不喜歡你的人在場,也能污蔑是你推了她,也不想同她們生氣了?!?/br> 烏云滾滾,灰蒙蒙的天幕壓低,仿若登上樓閣,便能觸到那些云霧。 小滿的心情也和此時的天氣一般,灰敗沉悶,大雨將至。 她根本不適合做太子妃,也不愿意為了做一個合格的太子妃,去磨平自己的棱角,將自己安在一個模子里。 天地都好像成了一個牢籠,將她關在這里,整日對著高高的宮墻,和記不清的臉的宮人,連時間都變得緩慢,只有宮里的花開花敗,不斷提醒她在這里度過的日子。 “若若,我真的不適合留在宮里?!毙M緩緩說完,攥緊了自己的衣袖。 江若若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你總要習慣,時間久了會習慣的?!?/br> “不”,她搖頭,語氣堅定?!安粫晳T,永遠都不會?!?/br> 從前周攻玉問她喝藥苦不苦,手臂的傷疼不疼,她也曾說過自己習慣了。 可其實藥還是很苦,傷口也一樣疼。 每一次都同樣深刻,沒有因為經歷得多了,便改變什么。 江若若看出她此時心情不好,只能安慰道:“看這天色約莫半個時辰后就要下雨,再忍一忍……” 白芫陪小滿一同跪著,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周攻玉便趕來了。 他面色陰沉,隱怒不發。匆忙的腳步卻顯出他此刻的焦急不安,衣袍下擺隨著步子擺動,如此刻風雨將至被掀起的湖面波瀾。 “小滿?!敝芄ビ窠辛怂拿?,待小滿抬起頭,便俯身將她攙扶起來。 江若若也由白芫扶著起身,還未站穩便仰面倒了過去,雙目緊閉不省人事。 “若若!”小滿推開周攻玉,立刻去拉江若若。 水榭那邊七嘴八舌的夫人們,一看太子來了,紛紛噤聲觀望。 周攻玉立刻讓人去叫太醫來,又將慌亂地小滿拉住?!跋炔灰?,已經讓人去找太醫……小滿?” 她扭過頭,被周攻玉叫了一聲,這才摸到臉上的濕意,抿了抿唇,眼淚流得更多了,委屈又自責,幾乎說不出話,只抽泣著低下頭,被他抱進懷里摸輕撫拍著安撫。 “怎么母后罰你跪,你就要跪?”周攻玉無奈地嘆了口氣,聽著她哭,心像是被人撕扯一般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