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安娜卡列尼娜]_分節閱讀_12
那位律師是彼得堡著名的一個律師。他們之前并沒有打過交道。不幸的是,對方不但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似乎也聽說過發生在他身上的那樁丑聞。雖然,既然決定去拜訪律師了,就意味著他已經準備讓別人知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件丑聞。但現在,根本不用他開口,對方居然就已經知道了——盡管那個律師裝出一副剛剛聽說的深表同情的樣子,但憑了多年職業生涯培養出來的那種敏銳直覺,他知道對方在裝腔作勢。之所以裝不知道,只不過是為了照顧自己這個客戶的那點自尊心而已——這個認知讓他感到心頭仿佛再次被一柄看不到的重錘給狠狠砸了一下。極力忍耐著那種想要立刻奪門而出的巨大羞恥之感,他才沒有轉身離開。而接下來,律師的答復更是讓他感到灰心喪氣。 卡列寧的記憶力可算過人,所以,當時的情景和那個律師說過的原話,他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根據我國的法律,”律師說道,“允許離婚的有下述情況:夫妻任意一方有生理上的缺陷,分離五年音訊不明,或者,”他的眼睛里露出一種令卡列寧感到十分厭惡的興致勃勃的神氣,“就是通jian。丈夫或妻子與人通jian。我想對于您來說,生理上的缺陷應該不存在的吧?” 問這個的時候,律師的視線飛快地瞟過他大腿上方的部位,用帶了點曖昧的懷疑神色,接著說道,“也不是分離而不通音訊,對吧?那么,就剩通jian?!?/br> “對于通jian來說,不外乎以下情況:夫妻一方與人通jian,犯罪的證據經雙方承認,或者未經承認,證據是非自愿提供的。對于后者而言,情況就比較復雜了,”律師改用一種憐憫的目光悄悄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名字如雷貫耳、時常出入冬宮的大人物,見他依舊面無表情,仿佛一尊沒有半點活氣兒的泥雕木胎,“事實上,”他小心翼翼地說道,“對于您這樣身份的人來說,出于宗教戒律和社會影響的考慮,離婚是要轉到教會處理的。畢竟,離婚這種事兒,在現階段并不算普遍。而大祭司神父對這類事情,是要追根究底盤問清楚的,以免將錯誤的裁決施加到任何一個無辜者的頭上。在盤查中,您可能需要提供確鑿的證據,比如您妻子與人私通的信件,倘若沒有,也可以叫上證人……” 在律師終于講完這一篇冗長的關于離婚手續的解釋后,卡列寧道了謝,答應倘若需要,他會再次去找這位律師。 離開事務所的時候,事實上,他就知道自己應該不會再次踏進這里一步了,至少目前不會。 在他好不容易熬過先前的艱難處境,現在,那種強施在他身上的恥辱感也終于變得不再那么血淋淋般尖銳的這個時候,讓他為了離婚再次站到教會的裁決席上,去一句句回答那些令人難堪的提問,把他自己根本就不愿意再回想一遍的過往再次徹底暴露在別人的眼皮子底下? 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猛地抬起眼。 “關于離婚,目前我不能應允你。這就是我的回答!” 他的口氣是這樣的堅決,絲毫不留商榷的余地。這讓安娜感到既生氣又無奈。 “你就打算用我曾犯的錯去懲罰我一輩子?這樣做,你心里就感到舒坦了嗎?”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 “我不想過多解釋什么。如果你是這樣認為的,那就這樣吧,”他扭過臉,目光落在玻璃窗上凝結著的一層白色霧霜,露出不耐煩的神色,“當初你和伏倫斯基伯爵私奔而走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會有這么一天的?,F在不過是你們向對方證明真摯感情的一個好機會而已?!彼f完,嘴角扯了扯,露出一絲冷冰冰的笑意。 安娜暗嘆口氣。 這就是來自男人的可怕報復嗎? “阿列克謝,我已經決定和他分手。請您答應我的離婚,讓過去的一切都這樣過去……” “不必說了,安娜,”他毫不留情地打斷她的話,“你們在一起還是分開,和我已經無關了。我們也沒必要再談下去。你的火車快到點了。就這樣吧?!?/br> 安娜瞪著已經起身伸手夠向帽子的卡列寧,終于忍不住了,哼了一聲。 “卡列寧閣下,從頭至尾,您就一直把自己擺在被侮辱、被損害的地位上,認為自己象孩童一樣無辜,對嗎?”她冷笑,“她的做法是有錯,但你就真的完全無辜嗎?” 他停了停,側過臉,用一種略微怪異的目光看了她一,就繼續伸手,拿到了自己的帽子。 “你認為自己對家庭和妻子完全沒有虧欠,一切都是她的錯,是吧?”在他戴上帽子的時候,她繼續說道,“她指責你是一架冰冷的官僚機器,這話或許有失公允。但從您剛才的言行來看,也并非完全沒有道理。容我猜想一下,在剛剛得知她背叛你的時候,你首先想到的,不是她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事,而是你該怎樣去挽回自己因此而失去的臉面。比起你妻子在想什么,你更關心你自己的尊嚴和因為妻子這個舉動而可能會帶給你的損失。我沒猜錯吧?現在我很好奇,你剛才接走了謝廖沙,送他回學校的時候,你有為他做過什么嗎?” 卡列寧臉色陰沉,停下本欲離開的腳步,盯著安娜看了一會兒后,僵硬地說道:“你認為我應當做什么?他違犯學校紀律,就該按照規章接受懲罰?!?/br> “他才十歲!何況,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錯!” “犯錯就是犯錯,沒有大小之分!何況,他也不小了!” “您只強調他犯錯,你有問過他為什么要來找我嗎?” “難道不是因為你這個做母親的不恰當舉止影響到了學校里的他嗎?所以我要求你以后不要再試圖接近他!” “你完全是在以己度人!卡列寧閣下,你是一個非常自我、非常固執的人。你的妻子和孩子只能擁有你所允許范圍內的情感和思想,他們也只能按照你所認可的生活方式而生活下去。你的這種自我和固執或許能讓你更好地把控你的事業,但對于丈夫和父親的角色來說,這是你最大的失??!” “夠了!安娜!” 卡列寧臉色已經鐵青。注意到自己和妻子的爭執已經吸引了咖啡館里的另外幾桌客人和女招待的注意,他們紛紛扭頭看了過來。他微微側過身體,壓低聲音,“容我提醒你,你用一種置身事外般的第三方口氣義正言辭地批判我,口口聲聲為‘她’辯護。你好像忘了,這個‘她’不是別人,正是你自己!另外,這不是個吵架的好地方,我也不應該和你繼續說了這么多?,F在我必須要走了?!?/br> “我覺得我和你說了這么多,這才是最大的錯誤!” 安娜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兩只手撐著桌面,盯著對面的男人。 這會兒,她兩邊太陽xue里的兩根筋其實已經突突地跳得快要跳起橡皮筋了,腦袋也一陣發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