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月徊聽完松了口氣,“我也不愿意你找,有了自己的親爹親媽,咱們的爹媽多可憐,自小捧大的孩子說丟就丟了?!彼?,“那你說,咱們養一個好么?” 他在昏暗的光線中深深看她,“替別人養孩子,你倒甘愿?” 月徊說沒什么不甘愿的,“只要認準他,怎么著都值了?!?/br> 然而梁遇緩緩搖頭,“養別人的孩子講究瞞,我這身份,怎么瞞?親的疏不了,疏的也親不了,別讓自己委屈,也別叫人家孩子為難?!?/br> 月徊惆悵不已,他的心思不好琢磨,她以為他看見人家的孩子眼熱了,可她說要抱養一個,他又不喜歡。 她神情沮喪,梁遇知道她在想什么,這丫頭說她傻,她也懂得思慮長遠。他呢,并不因生養的事而困擾,探過手指,輕刮了下她的面皮,“我的月徊長大了,開始想那些羞人的事兒了?!鳖D了頓,哀婉又惆悵地長吟,“我那么貪,偏要留住你,倘或什么都給不了你,叫我怎么對得起你……” 第81章 月徊的見識相較于深閨里的姑娘, 也算廣的,她以前帶著小四走街串巷,去的最多的就是教坊煙館。那地方的紅男綠女, 污濁得不像陽間人, 也有狎妓的內侍大太監,先是聽歌賞舞, 后來就摟著女人進房。不知道他們有什么手段, 弄得那些女人連哭帶喊, 那種調門兒,像五更時候的雞啼,又尖又利,直捅到天上去。 見識雖足, 可她沒親身體會過情滋味兒,也不知道他這樣半吞半吐的, 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兩情相悅了, 就得睡在一張床上, 她暗暗也掂量過,要讓男人得趣,是不是就得女人受罪……其實原不該想那些的,哥哥這么干凈人兒,往那上頭想是玷污了他??蛇@事兒又是必須, 既然不做兄妹, 就得有另一種身份來拴住彼此。他說她長大了,開始琢磨羞人的事兒了,這話讓她汗顏, 但經過登州府衙留宿的那半夜,怎么能不想! 也許想才是對的, 不想反倒壞事。其實和他在一起,就跟神仙不食人間煙火似的,也挺好,可他的想法顯然不僅于此。月徊有時候覺得哥哥心里藏著一頭吃人的獸,言笑晏晏背后是血盆大口。他的性情好時雖好,但每常也陰晴不定,說到根兒上,還是因為他自卑,怕她現在青澀不懂事兒,以后老練了,想頭兒多了,漸漸會嫌棄他。 “您別怕對不起我,”她不假思索地說,“陪您一輩子是我自愿的。您看您,人又怪,名聲又壞,我要是不接著,您就得打光棍?!?/br> 梁遇聽著她那些直眉瞪眼的話,不知道拐彎兒,很有梁月徊的特色。原倒也沒什么,只是一口一個“您”,他心里知道,那些故作輕松都是表面文章。她心底里當真認同他們現在的關系嗎?恐怕未必。 可他不忍戳破,就這么含糊著,能騙自己一日是一日。他笑了笑,“這話很是,我也知道自己的毛病,瞧著花團錦簇,其實愿意和我搭伙的人不多?!?/br> 他垂手,撿起一旁的通條,松了松盆底的炭火。綠色的火焰照亮他的眉眼,他眼睫深濃,看不見眸底的郁色。 月徊說怎么了,“才剛不還好好的嗎,我怎么瞧您不高興呢?”說著醒過味兒來,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我又給忘了!這些年在京畿地界兒上,每個打交道的都是爺,都得這么尊稱人家?!边呎f邊挨過來,輕輕勾住了他的胳膊,“你可別惱,我說著說著就忘了,你要是聽見了,就訓我兩句,我下回一定不犯了?!?/br> 他倒顯得很寬容,“不著急,慢慢來,這稱呼本來沒錯,不過是我太講究,太性急了?!?/br> 月徊這才放心,她就怕自己有時候口沒遮攔,傷了哥哥也不自知。 仰脖兒看看天,今晚夜色真好,一條天河在頭頂橫貫,不知怎么,那些星星也慢慢挪動起來……她揉了揉眼皮,“我有點兒暈了?!?/br> 她喝酒沒什么章法,直龍通地往下灌,喝得太急了,容易上頭。嘴里說著暈,人便崴下來,賴皮地枕著他的大腿,端端正正躺著,兩手擱在肚子上,滿足地一長嘆:“就這樣,容我躺會子?!?/br> 他起先有些不自在,但同她親近了兩回,那種防備的心思也漸次淡了。月下看她,玲瓏美好,因人躺著,曲線畢現。 原不該看的,也不該時時有那種旖旎的心思,她還是meimei的時候,他連想都不敢想。如今邁出了那步,很多感情洶涌如浪,就不由他控制了。 他的指尖微涼,落下來,輕輕撫觸她的唇瓣。月徊蒙蒙睜開眼,笑著說:“哥哥怎么了?別不是還沒吃飽吧?” 這話聽起來一語雙關,也許她并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是他自己想得過于復雜了。他赧然一笑,“人心哪有足意兒的時候……我喜歡你的嘴唇,生得極好看?!?/br> 月徊最愛聽人夸她,寥寥兩句,也讓她打了雞血似的。 “真的?”她勾起頭,一雙眼睛晶亮,“你再說說,我還有哪里長得好看?!?/br> 真是不經夸,他笑得愈發深了,曼聲道:“我瞧著,哪兒哪兒都好看,哪一樣都不能換。就要這樣的鼻子,這樣的眼睛,這樣的脾氣。換了一樣就不是你了,我都不喜歡?!?/br> 月徊扭捏起來,嘀咕著:“沒看出來,你這么能夸人吶。我以前瞧你老是板著臉,那些少監見了你連大氣兒都不敢喘?!?/br> 他哼笑了一聲,“這世上,不是憑誰都能受用好臉子的。太監是賤骨頭,你不發威,他們當你軟柿子拿捏。別瞧他們現在個個俯首帖耳,早年間可不是這樣。就得把他們踩在腳下,叫他們怕你,這么著他們才知道忠心,才知道反了你沒有好果子吃?!?/br> 月徊聽他放狠話,臉上還是笑吟吟的,“可我知道你也恩威并施呀。像上回遇著風暴,死了那么些人,我以為那些落水的尸首你不會再管了,沒想到費了那么大的周章把人撈上來,還專程打發鷹船送他們回家?!?/br> 說起那場風暴,他便沉默下來,那樣昏天黑地絕處逢生,對活著確實有了更深的感悟。不過月徊瞧事兒,還是只瞧表面了,他慢慢說:“讓他們魂歸故里,一則是安撫其他人的心,二則是給朝廷看,給皇上看?!?/br> 月徊嗯了聲,腦瓜子繼續迷糊著,沒鬧明白。 梁遇望向遠處渺茫的天際,喃喃說:“讓朝中知道此行不易,九死一生,才好堵住他們的嘴,讓他們不敢輕視司禮監,不敢輕視我。至于皇上,這些年成功唾手可得,忘了自己的斤兩。我這趟兩廣之行越艱難,他理政上頭摔了跟斗,才越得低聲下氣兒來求我?!闭f罷美目一轉,笑道,“你這程子看見的勾心斗角只是皮毛,更深的告訴你,怕嚇著你。人活著,不到那份交情,不能真心對人,有時候面上為著你,其實是沖著更大的利益?!?/br> 月徊怔忡著,想了想還是固執地認準了,“反正這回辦的是好事。你也別老把自己說得那么壞,誰還沒點兒私心呢?!?/br> 她裝模作樣翻個身,這一翻身可正對著他的肚子了,她在暗處兩眼睜得溜兒圓,就盯著他臍下三寸,越隱秘的地方,她越有興趣。 罪過啊,其實她先前真沒那份好奇心,也是到了這個裉節兒上才突發奇想。梁遇顯然不適,下意識往后讓了讓,可惜腿被壓住了,他不能動彈。 這丫頭有時候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回不知道又在打什么算盤。他只好盡量引開她的注意力,“我接了京里奏報,各路藩王送選的姑娘都進了宮,只差南苑王府了?!?/br> 月徊隨口唔了聲,再一想又覺得不對,“咱們出了大沽口就遇上他們,這都過去多長時候了,論理說早該到了?!?/br> 梁遇說是啊,“除非那位郡主有意拖延,不肯進宮?!?/br> 月徊瞠大了眼睛扭頭看他,“你的意思是,她和小四真有事兒?” 梁遇嘆了口氣,“朝夕相處兩三個月,什么事兒不能發生?” 月徊訝然,“這小子長行市了啊,那回見了我還假模假式說掙夠了錢要養活我,不讓我在宮里伺候人呢,原來早和人家姑娘勾搭上了。只是天下好姑娘那么多,干嘛給自己挑了一條那么難走的道兒??!” 這條路走不下去,人人都知道,可走與不走,哪能由自己做主。 梁遇替她抿了抿頭,漠然道:“宮外小來小往還猶可,要是進了宮再粘纏,可沒人救得了他們?!?/br> 月徊心里亂起來,“小四是個糊涂小子,我怕他一條道兒走到黑。他這是瘋魔了嗎,才吃上飯就想那出,自己腰還沒人家汗毛粗呢……哥哥,你給曾少監傳個口信兒,讓他去找小四,和他說明白,成不成?” 梁遇說不成,“要是事情不到那個地步,這么一來反倒給他們提了醒兒。況且多個人知情,不是什么好事?!?/br> 月徊說:“我那天瞧著郡主叫小四那份溫情,就知道里頭不簡單。你就別琢磨了,想轍讓郡主進宮吧,只要把他們分開,這事兒就過去了?!?/br> 梁遇原本不大愿意過問別人的事,可又經不得她催促,只得一徑道好,嘆著氣道:“這也是為著你,就破一回例。否則宮闈里頭越亂,對司禮監越是有益?!?/br> 于是一封飛鴿傳書到了曾鯨手里,曾鯨接了令兒,立時出宮去了東廠胡同。東緝事廠雖說人手抽調了不少,但京里所剩人員也有七八千,進了衙門照舊是一派森然氣象,和梁遇在時沒什么兩樣。 眼下是三檔頭主事,曾鯨讓他把人傳來,等了會子才見小四急急趕到,見了他便揖手:“少監找我,有什么示下?” 曾鯨因他和月徊的關系,自然拿出好臉色來,和聲道:“西洲啊,各藩來的人都進宮了,如今只差南苑?;噬辖駜簡柶?,皇后娘娘那頭也預備見過了人,好一一擬定位分。你得了空上南苑王行轅問問郡主,什么時候能移駕。只要人進了宮,你的差事就算交了,督主有話留下,說即刻升小旗,底下那些番子也不好眼紅?!?/br> 小四聽了,猶豫著說:“這趟差事不是我一個人經辦,就我升了司小旗……” 曾鯨嘖了一聲,“所以才讓你勸郡主進宮,說動了也是大功一樁?!毖粤T端著茶盞笑了笑,“你們一路上總有些交情,你去勸說,比司禮監出馬強。南苑打發人進宮,也是盼著郡主得寵,皇上跟前能掙個臉,如今這么拖著……不是方兒。到底將來要在宮里頭,在皇后娘娘手底下過日子的,驕矜得過了,大家看著不好看相,對郡主將來晉位也沒個益處?!?/br> 梁遇教導出來的人,說話自留著三分余地,點到即止就夠了,不會直剌剌地戳到人面兒上去。小四心里明白,垂手應了個是,送走曾鯨后在衙門徘徊了好一陣兒,將到入夜時分才打定主意往廊坊胡同去。 南苑王因是藩王,遷都之后進京朝貢不便,憲宗皇帝就在廊坊胡同指了一處宅邸,作為宇文氏的行轅。珍熹格格進京后一直住在行轅里頭,住了有六七日了,決口不提要進宮的事兒。大概因為她的艷名已經結結實實傳進了皇帝耳朵里,皇帝為顯大度,并不急于催促,但萬事都有度,到底司禮監的人出面了,那宅邸也不能再住下去了。 南苑的規矩很嚴,頭道門房傳二門,垂花門再傳里頭院門,等了會子才見人出來回話,說:“四爺,格格有請?!?/br> 小四隨婆子進去,院兒里空空的,也不見珍熹的身影。他茫然四下尋找,身后一道云般輕柔的分量依偎上來,抱著他的腰說:“你老躲著我,我以為你再也不見我了呢?!?/br> 小四紅了臉,慌忙解開她的手連退好幾步,垂眼道:“請格格自重。我今兒來,是替司禮監堂官傳一句話,格格要是準備周全了,宮里這就打發人來接您進去……” “我不想進去,我就想和你在一起?!彼穆暰€溫柔,讓他想起春天時候,農戶人家孵化出來的小雞子兒,鵝黃色的,又漂亮又柔軟。 “趁著我還沒進宮,還有機會,你帶上我,咱們逃吧!”她往前一步,繁復的點翠頭飾下,那明眸皓齒美得如同一幅濃麗的畫。 從相識那天開始,就是她步步緊逼,他避讓不及。祁人本是馬背上的民族,不論男女都弓馬嫻熟,因此相較一般的姑娘,她火熱大膽,也讓人招架不住。 從金陵城到臨江碼頭,車馬要走上兩天,晚間在半道上扎營,那時候天兒還冷,生了篝火,她在篝火邊上給他跳了一支舞,跳完就對他說:“我沒看見皇帝是什么模樣,我先看見了你,將來我喜不喜歡皇帝不好說,但我現在喜歡你?!眹樀盟掷锏酿z頭落地,那晚挨了一夜的餓。 一個百里挑一的姑娘,不可能沒有城府,小四知道她有目的,但卻不明白,她這么做究竟是為什么。她是蜜糖捏的人兒,對于沒有見過大世面的窮孩子來說,年紀相仿,美貌奪目,已經足夠讓人找不著北了。從南苑到北京這一路,她的美麗和果敢像太陽一樣照耀著他,這種金玉里長出來的嬌花兒,怎么不讓人心生向往! 可是不能夠,他又往后退了一步,“我是個沒家沒業的人,連個司房都沒混上,我能帶您去哪兒?!?/br> “隨便去哪兒……”她哀聲說,“我害怕進宮,怕在宮里站不住腳,怕皇帝不喜歡我?!?/br> “不會的?!毙∷恼f,“皇上一定會喜歡您的……” 可她像個妖精一樣纏上來,那無處不在的玉臂緊緊摟住他,“我怕宮里寂寞,怕生不出皇子,被打入冷宮……西洲,你忍心見我過這樣的日子嗎?” 小四心慌意亂,“格格,我不過是個庸人,您到底想讓我為你做什么?” 然而珍熹卻不說話了,連空氣都靜止下來,那雙深邃的眼睛望著他,眸中金環緊緊圈住了他,隔了很久方啟唇,“如果你也讓我進宮,我可以聽你的,但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在我需要的時候,進宮來瞧我?!?/br> 小四愈發糊涂了,“宮里不是尋常廠衛能進去的……” 珍熹說:“只要你想,沒有什么干不成的。梁遇是你干jiejie的哥哥,宮里那些太監自然讓你三分面子。你是知道的,皇帝體弱,登基兩年就生了好幾場大病,將來怎么樣,誰也說不準。我孤身一人來到京城,總得有個依靠……”說著將唇探過去,在他耳邊吹了口氣,“我不愿意找別人,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個個叫我惡心。我知道你也喜歡我,那幫我這個忙,應當不為難吧!” 第82章 小四驚得臉色大變, “這……這……這是大逆不道,要剝皮抽筋的啊?!?/br> 珍熹目光灼灼望住他,“怎么, 你不愿意么?” 小四自然不愿意, 他一直覺得珍熹行事作風詭異,也知道她必定有所圖, 但萬萬沒想到, 她竟然打著這樣的主意。 因為南苑隨行的人雖多, 除了幾個嬤嬤丫頭,剩下那些人帶不進宮里去。她瞧準了他,說喜歡不喜歡其實都是嘴上敷衍,要緊一宗, 就圖他和梁遇能沾上一點關系。 其實要說進不得宮,倒也不盡然, 至少領了牌子的廠衛能進神武門, 能入司禮監衙門回事。分隔民間和皇城的, 不就是那座神武門么,只要穿過那道壁壘,想見一面并不難。 然而和嬪妃往來甚至走影兒,拿住了是什么罪過,實在不能想象。就算他無父無母, 也不是孑然一身, 到時候牽連起來少不得害了月徊,拖垮梁遇。珍熹就是瞧準了梁遇為求自保不會袖手旁觀,最后不得不和宇文氏拴在一根繩上。同榮同辱, 可比那些身外之物堆砌起來的交情靠譜多了,原來她費盡心機, 所求竟是這個。 小四覺得失望,要說對她的感覺,那樣美麗的姑娘世間少有,任誰瞧上一眼都會失了魂魄,他也不例外。他原本是存著僥幸,覺得興許自己真有那么好的機緣,認識這么一個絕色,不想那些嘎七馬八的東西,單是做朋友,那也三生有幸了。 可惜,她的算計讓他發現自己那一腔熱血太不值錢了,在她看來,他就是個出了事兒能禍害梁遇的傻子,別無其他。他捂著耳朵退后了兩步,“對不住您了,這事兒我幫不上您。非但幫不上,您要是敢胡來,我還會把您的原話告訴督主,一切等他老人家定奪?!?/br> 珍熹傻了眼,“你這人……我原還說你憨直,原來你不光憨直,還缺根筋?!?/br> 小四道:“隨你怎么說,你們宇文氏想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也不能讓你干這種事兒。你以為這是在保全自己,在替宇文家掙臉?其實是在折辱你自己,你不明白么!” 珍熹被他疾言厲色一通訓斥,才剛那種妖嬈嫵媚的氣韻霎時消退了,有些懵,又有些可憐地站在那里。像要變天,慢慢蹙起眉頭,慢慢堆起了滿眼的淚,最后淚水越積越多,噼啪地砸下來,仰著脖子咧著嘴,嚎啕大哭起來。 小四慌了,“你……你哭什么……” 珍熹大淚滂沱,“我不過和你開個玩笑,你這榆木腦袋,竟然還當真了?!?/br> 可究竟是不是開玩笑,只有她心里最知道。 她以為這世上很少有男人能拒絕這種誘惑,沒想到在他這里碰著了釘子。其實喜歡他是真的,想拉攏他也是真的,只是算錯了他的心,他不是那種得知利己就從善如流的人,他知道取舍,也懂得守正。 令她對他刮目相看的,不單是他義正言辭拒絕了,更因為他那句“折辱了你自己”。他說得很對,說進了她心坎里,她是帶著宇文家的重托和厚望進京的,家里人不遺余力地告訴她,成敗在此一舉,宇文家能否中興,全看她能不能在紫禁城里站得穩腳跟。為了成功,她可以豁出一切去,將來進宮便要媚主,要不惜代價生下皇子……至于她自己喜不喜歡,情不情愿,壓根兒不重要。 可是怎么能不重要,她才十五歲,十五歲本該是偎在額涅身邊學女紅,偶爾聽說誰家少年郎風姿卓然,想辦法偷偷看一眼的年紀,為什么要這么糟踐自己!無奈家里人一心為著所謂的“大業”,時候一久她也漸漸麻木了,可忽然聽見他說了這句話,像從塵土下挖出了遠古的記憶,明明她也有自己的委屈,她怎么就忘了呢。 她哭得盡興,哭出了心里堆積的塵埃。做宇文家的女兒幸也不幸,宇文氏給她人人艷羨的美貌,但這美貌又會招來無比的災禍。 她向他伸出了手,“西洲,我開個玩笑,你會不會就此討厭我了?” 她試著碰了碰他的衣袖,他沒有避讓,給了她一點信心。復又輕輕牽住他的腕子,含著淚說:“你別惱,也別把我的話當真。我知道宮里森嚴,要你進來看我是強人所難。我會進宮的,之所以延捱到現在,還是因為舍不得……我舍不得離開宇文家,舍不得外頭閑散的日子,也舍不得你……你放心,我明兒就進宮,真的……”她囁嚅著,抽泣著,略沉默了下,又擠出一個笑來,“可是從南苑到京城這一路,是我這輩子最快活的時光,這樣的日子,以后怕是不會再有了?!?/br> 她含著淚微笑的模樣,像釘子似的砸進他腦子里。這一刻有些迷惘了,這么好的姑娘,為什么要成為野心的犧牲品。不懂她的人,只知道她小小年紀心機深沉,然而自己和她朝夕相處,有些天性是掩藏不住的。她也有所有姑娘都有的柔軟,看見蟲袤會受驚,打雷的時候會害怕。她不過比一般姑娘長得美些,這美讓人變得有鋒芒,所以長得太過好看了,不是好事。 小四轉過腕子,握了握她的手,“我就送格格到這里了,往后的路,得你自己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