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長公主的馬面裙,隨著她的步伐在晨風中纏綿拂動,公主的身形很美好,只是挺得再直的脊梁,也扛不住社稷的千鈞重壓。進了乾清宮后便不再說話,寒著臉端坐在南窗下。宮人端茶上來伺候,她也沒有去接,要不是眼睫還在扇動,真要以為她入定了。 這位姑奶奶火花帶閃電地進了乾清宮,月徊才伺候完蟈蟈兒從配殿出來,見柳順愕著眼在廊下鵠立,上前叫了聲總管,“怎么了?” 柳順殺雞抹脖子沖西暖閣努嘴,“長公主殿下進來了,我瞧著臉色不好。才剛我上前請安,給撅回姥姥家去了?!?/br> 月徊心里蹦q了下,暗道長公主果然興師問罪來了。正打算探頭看一眼,迎面遇上了哥哥。 梁遇面色不佳,蹙眉問她:“不是讓你去司禮監么,你怎么在這兒?” 月徊心說你不讓我跟著上兩廣,我不得攪合攪合,給自己創造機會嗎。當即翻眼看屋檐,“我正打算去呢,這不是沒來得及嘛?!?/br> 梁遇沒轍,“那你現在就去,別留在這里?!?/br> 月徊無賴地笑了笑,沒應他的話。 這時候皇帝因長公主前朝那一聲喚,不得不散朝回乾清宮來。御輦抬到丹陛前,自己提著袍角拾級而上。御前的人紛紛在廊下俯身恭迎,月徊也趁著梁遇分身乏術的當口,機靈地混進了人堆里。 皇帝早不是當年羸弱的楚王了,他臉上掛著笑,進門便叫了聲皇姐,“什么時候進京的?怎么不及早打發人進宮報信兒?” 所幸長公主懂得審時度勢,沒有立刻讓皇帝下不來臺,勉強牽了牽嘴角道:“皇上政務如山,怎么敢隨意驚動。橫豎我輕車簡從,來去不費周章,因著母后千秋快到了,原打算進來為她賀壽的,沒曾想母后病重,我府里正好有個良醫,便帶他來替母后瞧病?!?/br> 皇帝哦了聲,“宮里太醫不少,皇姐何必興師動眾?!?/br> 長公主接了口,“太醫醫術精湛是不假,可母后病得蹊蹺,太醫診不出的病癥,興許外頭大夫就診出來了?!?/br> 她的話很有隱喻,皇帝踅身在御座上坐了下來,“那診出什么了么?” 長公主本欲質問皇帝的,但想起梁遇先前的話,加上進京就聽說了孫知同府上慘案,心里畢竟有幾分忌憚。再說眼下也拿捏不住把柄,太后被害的事雖不情不愿暫不去說他,另一樁事卻也要皇帝一個說法。 “大夫說觀母后脈象,癥候是外力施加所致,不是有人下了黑手……就是不留神自己碰了磕了。不過皇上,我回京之前聽了個傳聞,說這宮里有善口技者,冒充母后假傳懿旨,這件事兒您聽說過么?” 皇帝面上無波無瀾,“這是哪里來的閑話,皇姐這樣聰明人兒,怎么還信這個!” 梁遇在一旁含蓄笑道:“這話當初太后娘娘也和臣說起過,后來著令張首輔查遍了直隸地界兒上的酒樓茶館,都沒找見這個人。殿下的消息不新鮮了,案子也早結了,這會兒再翻出來舊事重提,實沒有必要?!?/br> 長公主傲慢地瞥了他一眼,“廠臣別急,我能在皇上面前提起,自然有我的道理?!毖粤T轉頭看向皇帝,“既然直隸地界上都找不見,皇上就沒有想過,人可能在宮里?我聽說有個叫梁月徊的丫頭,當初在碼頭上跑單幫,學了一身的好本事。眼下人在哪兒呢?廠臣可別護短,把人叫來,讓我也見識見識?!?/br> 好在西暖閣外的人撤了一大半,里頭說些什么,不會輕易被宣揚出去。梁遇呵腰道:“殿下這話臣卻不明白了,不知可是臣哪里做得不足,冒犯了殿下,所以今兒殿下要來質問臣?” 長公主的那雙大眼睛,看人的時候透出銳利的光來,“廠臣何必顧左右而言他,我只問你,這宮里有沒有一個叫梁月徊的宮人?” 梁遇才要回話,皇帝幽幽道:“皇姐今兒來,不像是為探望母后,倒像是為了向朕興師問罪啊。兜了這一大圈,分明是在暗指這宮里藏污納垢?;式憧诳诼暵暥际恰犝f’,究竟是聽誰說的,總要有個對證才好?!?/br> 長公主略沉默了下,按捺住心頭激蕩方道:“皇上,咱們是十幾年的姐弟了,雖不敢說多親厚,總算身上都流著先帝的血,到哪里都是至親無盡的骨rou。我如今只想勸您一句,近忠臣遠小人,別叫那起子別有用心的蒙住了眼,做出什么有違祖訓的事來。我今兒是冒著大不敬之罪見您的,自不敢無的放矢……”她說著,緩緩吸了口氣,“司禮監的駱承良被打發到山西做礦監去了,據說廠臣尋親的差事就是由他承辦的。他有個干兒子叫董進,陪著前往山西的路上逃脫出來,投奔了我,所以廠臣帶著妹子潛進咸若館的事兒我知道,梁月徊在咸若館里冒太后之名召見張首輔的事兒,我也知道。如今我什么都可以不追究,母后的病因也能放在一旁,我只求皇上一件事,殺了梁月徊,永絕后患。她今兒敢假傳懿旨,明兒就敢矯詔,他日生了大逆不道之心,后果不堪設想?!?/br> 這話正戳中了皇帝的心事,長公主畢竟不蠢,這世上哪個人不利己,她懂得照準人心薄弱處狠擊。 皇帝對月徊存著七分喜歡,三分忌憚,這種感情著實有些復雜。原先自己心里還只是暗暗思量,眼下忽然有人拿到明面上來說,又產生新一輪醍醐灌頂之感。他也猶豫,只是面上不動聲色,雖然最后不會當真殺了月徊,但借由長公主之口說出他內心的顧忌,對梁遇也是個警醒。 長公主見皇帝不吱聲兒,知道他一路走來全靠梁遇扶植,這時發難總有過河拆橋的嫌疑。橫豎已經到了這步,越性兒惡人當到底。在她看來皇帝雌懦,背后出主意實行的人是梁遇,梁遇才是最可殺的。 “梁廠臣,還不將人交出來么?”長公主似笑非笑道,“你弄了這么個人進宮,究竟是何居心?聽說你那妹子什么人都能學,將來你們要是合謀,那滿朝文武豈不被你們兄妹玩弄于股掌之間?” 本以為事情到了這樣地步,梁遇里外不是人,皇帝也容不得他了。沒想到見慣了大場面的人,對這樣陣仗波瀾不興,“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駱承良從沒收過干兒子,宮里也沒有叫董進的小太監。殿下到底從哪里踅摸出這么個人來,意欲陷害臣,蒙騙皇上?” 長公主沒料到他會倒打一耙,頓時有些發急,“梁遇,你可別睜著眼睛說瞎話。這紫禁城幾萬的宮人侍衛,你要是有膽兒,咱們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把人傳來。該是我的錯,我自會領罪,但若是董進指證確有其事,你須得給太后一個交代,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話說到這兒就夠了,這世上最不想鬧得朝野皆知的人就是皇帝。梁遇轉過身,向皇帝拱了拱手,“一切但憑主子定奪?!?/br> 皇帝長出了一口氣,站起身道:“皇姐,你聰明一世,糊涂一時,驚動滿朝文武,折損的是誰的顏面?朕知道你心里憋著火,太后病重想找個人撒氣,可你不該隨意捏造人證,誣陷忠良?!?/br> 他一向溫馴,早前因為沒有生母周全,在那些兄弟姊妹間低人一等。長公主大概沒想到,一個人翻身掌權后會有那么大的轉變,狠得起心腸,也下得了死手。 皇帝的那雙鳳眼瞇出冷冽的光,從她身上調開了視線,揚聲喚來人。 殿外立時便有禁軍進來聽令,一身鎧甲拱手作揖,發出細碎的聲響。 “長公主神思錯亂,沖撞朕躬,著令拘押公主宅邸嚴加看管。宗室有罪,交東廠及錦衣衛衙門嚴審,勿因長公主是帝王家血脈,便草草結案?!被实酆ぷ拥?,復悲憫地望向長公主,“皇姐這次不該回來,你是出降的公主,進宮省親尚可,試圖攪亂大局,便罪無可恕。朕向來秉公,從不徇私情,就算你與朕同出一父,朕這回也救不得你?!?/br> 終是胳膊擰不過大腿,長公主又哭又喊,震得乾清宮內外嗡聲作響。 月徊眼瞧著錦衣衛把人押出去,到這時候才敢探出腦袋來,見縫插針說:“皇上,長公主殿下進宮前八成留了后手,這事兒也不止她一個人知道。為保萬全,奴婢還是出宮避避風頭吧,等過上一年半年的,再進來伺候皇上?!闭f罷做出個似哭似笑的表情,以表示極大的遺憾。 第62章 又在裝模作樣, 梁遇知道她的伎倆。不過這丫頭聰明是真聰明,一旦他下了套,她就知道怎么使勁兒撐開, 撐得能裝下皇上。 皇帝瞧了她一眼, 不知該怎么回答。就如她說的,這件事未必沒有后話, 再把人擱在宮里, 一個長公主好料理, 要是接下來真有倚老賣老的長輩進來諫言,那么到了騎虎難下的時候,只怕當真留不得她。 月徊朝門外瞅瞅,確定沒人了才慢慢挨過來, 小聲說:“皇上,您信長公主那些話嗎?說我們兄妹將來會聯起手來坑您, 把我們說得要謀朝篡位模樣?!?/br> 這種話, 其實換了梁遇絕問不出口, 內秀的人慣會肚子里頭打仗,你來我往暗自揣測較勁,寧愿疑神疑鬼,也不肯擺在明面兒上。月徊就不一樣了,她直得像根通條, 大眼睛忽閃忽閃瞧住了皇帝, 一心要等他一個準話。 皇帝笑道:“剛才朕的處置,你也看見了,要是真想借著這個由頭打壓你們兄妹, 大可放任長公主去鬧,朕作壁上觀, 回頭自有漁翁之利??墒请逈]有,朕知道你和大伴對朕忠心,誰親誰疏,朕分辨得清?!?/br> 月徊說就是,“長公主那么有身份的人,怎么還學市井里拉老婆舌頭,使挑撥離間那一套!我和哥哥都是依附您的,您好了咱們才能好??偛灰姷玫満α四?,咱們自己做皇帝……” 梁遇心頭頓時一跳,厲聲喝道:“月徊,不許放肆!” 月徊經他一個高聲兒,嚇得蹦了蹦,皇帝卻打圓場:“她是話糙理不糙,有些東西堆在心里頭日久,慢慢就養成壞疽了。還是這樣好,把話說明白,心里就通透了。橫豎朕念著大伴的好處,但愿大伴待朕亦如是?!?/br> 梁遇松了口氣,俯身道:“臣的心,主子還不明白么,司禮監也罷,東廠錦衣衛也罷,經營得風生水起都是為了主子。臣是孑然一身,如今只有這一個妹子,握住了再大的權又有什么用。不過感念主子信任栽培,粉身碎骨一輩子報效主子罷了?!?/br> 月徊在一旁虔誠地點頭,“我是江湖上長大的,一身匪氣承蒙皇上不棄。跑江湖的人沒別的,就是講義氣,沖著咱們的交情,我也得一輩子為您?!?/br> 所以這兄妹倆表忠誠的話,聽上去真局器,真舒心?;实垲h首道:“月徊才剛說的朕也思量了一回,長公主鬧到了右翼門上,接下來大有好事之徒尋根究底?!?/br> 梁遇道:“主子放心,長公主抵達京畿當日,臣就指派人手嚴密監視公主府了。那個董進,只怪底下人辦事不力讓他逃脫了,番子怕擔責,只說他失足落下懸崖摔死了,沒想到他投奔了長公主?!闭f著頓下來,忖了忖道,“至于長公主的處置,還要聽主子示下,她畢竟是先帝骨rou,依主子意思,留還是不留?” 小皇帝關鍵時候仍舊缺乏決斷,如果手段夠狠,永絕后患最為穩妥。畢竟長公主知道得太多,只要罪證做得足,責令自裁無人敢置喙。 可惜皇帝還要保全名聲,瞻前顧后了一番道:“朕當初克承大統,是仗著太后的保舉,眼下要是處決了長公主,只怕身后經不得人議論,朕就成了不仁不義之徒。還是把人留下吧,圈禁起來,不令她和外人接觸。等關上個十年八年的,她煞了氣性兒,再放她出公主府就是了?!?/br> 梁遇雖覺得這個法子擔風險,但皇帝既然開了口,也沒有辦法更改,便揖手道是,“一切遵主子的令兒處置?!?/br> 旁聽了半晌的月徊,對皇帝不發令怎么安排自己感到百爪撓心,她又掖著手叫了聲皇上,“我呢?皇后娘娘就快入宮了,我還是回避回避,等風頭過了再說吧!”然后抿唇一笑,笑得十分純良,“我聽說掌印要上南邊去,剿匪我不行,我去給您管珠池吧。早前我在碼頭上也干過這個,把差事交給我,我對這個在行。等今年珍珠采收完,我現給您把南珠帶回來,那時候宮里娘娘多了,個個要做首飾做頭面,有了現成的,能省許多挑費吶?!?/br> 梁遇聽了大覺倒灶,看來蟈蟈生意成了副業,她又瞄上珍珠了。今早他發話不讓她跟著走,可見并未打消她的念頭。此路不通她會換條路,長公主進來鬧這一場,誰知竟成全了她。 皇帝不知道她肚子里的彎彎繞,心說避避風頭也好。長公主既然指名道姓了,就算沒有證據,傳出去她也是眾矢之的。 只是有些不舍,“南邊亂,氣候也不像京城…倘或真要去,千萬得仔細?!币幻鎲柫河?,“決定幾時走了么?” 梁遇垂著眼道:“主子大喜過后就走。兩廣總督衙門壓不住紅羅黨,臣心急如焚。要是再讓那群亂黨流入京城,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風血雨來,到時候再去填窟窿,又得大費周章?!?/br> 皇帝點了點頭,梁遇這一走他暫失了膀臂,但能憑著自己的真本事治國,也讓皇帝躍躍欲試。 “這事大伴定下了,就只管去實行吧。不過那些亂黨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大伴千萬要小心,無論如何不能涉險?!?/br> 梁遇道是,借著承辦長公主一案從乾清宮辭了出來。才走進夾道,便聽見身后傳來噠噠的腳步聲。 他沒有回頭,先前事忙,個人的難題都撂到了一旁,如今事態平定下來,那種彷徨無依的感覺又回來了。對于月徊,他現在該整理心思,讓自己還原成哥哥的樣子。盡量別去想身世,想得越多陷得越深,畢竟她剛回來那會兒,他們兄妹也手足情深著,只是因為自己得知了內情便生邪妄,弄得如今進退維谷。 月徊對他的掙扎一無所知,她只管在邊上絮叨:“哥哥,有樁事兒我想不明白,東廠暗哨不是遍布天下嗎,為什么長公主能順順利利進京,又順順利利進宮?她既然知道了內情,以您平時的辦事手段,她應該活不到今兒才對啊?!?/br> 梁遇負著手往前走,邊走邊道:“衙門里的事兒,不是你該過問的。別打聽,打聽了我也不告訴你?!?/br> 可她善于分析呀,自己琢磨了半天,得出一個靠譜的結論來,“她能通過重重關卡見到皇上,只有一個可能,是您有意放她進來的。但您這么做是為了什么呀,瞧瞧剛才,磨了那么多嘴皮子,還讓她在皇上跟前說出那些話來……哥哥,您是不是想借長公主之口,把那層窗戶紙捅破?越性兒說破了,才好有解釋的機會,對不對?” 三月里的風,吹在臉上慢慢不覺得冷了,帽下鬃繩尾端垂掛的珠子,隨他步伐在背后相擊發出簌簌的清響。他嘆了口氣,將視線落在無窮盡的蔚藍上,要說了解,其實她當真很了解他,他在這皇城中幾經沉浮,怎么能讓威脅堂而皇之直沖到面前!她先前的猜測全說中了,長公主不過是個打頭陣的,他就是想借機看看皇帝的態度。當然更重要一點,是為讓她出宮,尋個順理成章的好借口。 盛時的那番話,著實讓他退卻了,但并不妨礙安排她回提督府。他是個私欲太重的人,即便自己不再奢望和她如何,也不想讓皇帝染指她。他只要月徊一直在他身邊,這種心思低劣至極,處心積慮斷送meimei的姻緣,怎么有臉說得出口。然而一邊自責一邊痛快,從這種痛苦撕扯里發掘出奇異的快樂,他知道,自己已經瘋魔了。 他的唇角噙著不易察覺的笑,只問:“你什么時候出宮去?” 月徊對插著袖子說:“您不出宮,我出宮干什么?我等皇上大婚,喝了喜酒再跟您上廣州去?!?/br> “我說過了,讓你留在京城?!?/br> 月徊這次打算和他對抗到底了,不以為意道:“您說的不算數,皇上說的才算數。他答應讓我上廣州收珍珠的,我得辦好我的差事,才不負皇上賞我發財的恩典?!闭f著大手一揮,“沒事兒,您走您的,我走我的,我不會礙著您的。算算時候,小四走了快三個月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我琢磨著可以等等,等他回京再陪我上廣州去,這么著路上好有個伴兒,也不至于寂寞?!?/br> 她說完,得意地“嘿”了一聲,好像真有這個打算,梁遇哂笑,“那你怕是得再等上幾個月了,那些扈從去時輕車快馬,回來可帶著個千金萬金的寶貝。去時只花兩個月,回來就得花上四個月?!?/br> 月徊的擔憂頓時又跳到了別處,抬頭看向穹:“天兒暖和了,不知道小四帶了春天的換洗衣裳沒有……” 他已經不想聽了,也不搭理她,快步走進了司禮監衙門。 月徊見他這樣,心里很有股子不服氣的味道,匆匆追了上去,站在值房地心兒說:“您今兒怪得很,昨天明明都商量好的,說話就變了,到底是什么緣故?您昨兒出去見人了?見的是什么人?有人在您耳朵邊上吹風,說meimei不該帶在身邊,就該揀個高枝兒嫁了,是不是?” 梁遇并不理會她,淡聲說:“我這里還有公務要處置,你先回樂志齋去吧?!?/br> 月徊頓時感覺到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涼薄,有些悲凄地說:“您以前可不會趕我走,還留我吃便飯呢?!?/br> 梁遇取筆蘸了朱砂墨,翻開題本道:“不是我留你,是你自己偏在我這里蹭吃蹭喝。今兒我事忙,沒工夫支應你,過會子還要出去一趟,你一個人留在這里干什么?” “可之前不是您讓我上司禮監來的嗎,這會兒又打發我?” 梁遇噎了下,“先前長公主來鬧,我怕她傷及你?,F在人都被押走了,你安然無虞,可以回他坦了?!?/br> 月徊生來有股梨膏糖般的擰勁兒,她說賴就賴,絕不動搖。在屋子里到處轉悠,外間是梁遇辦公的地方,梢間作為下榻之用。她殷勤地說:“您忙您的,也別打發我,我先歇會兒,再給您打掃打掃屋子。天兒暖和啦,您這屋里老關窗,一點兒綠都沒有?;仡^我上花園給您折一支桃花來,養在美人觚里,不知多好看!” 梁遇見轟不走,也沒辦法,只得靜下心辦自己的差事。 期間楊愚魯進來回稟,說拷問了公主府上長隨,找出了藏匿在大佛寺的董進。董進自是不能留的,尋了個亂葬崗一刀處決了,剩下公主府也不難羅織罪名。 “孫知同家的案子,是披著紅羅黨名頭辦的,到時候只說長公主和孫家不和,串通紅羅黨鏟除異己就是了。要是按著大鄴律例,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念及長公主是慕容氏血胤,且皇上仁厚特令寬宥,這才圈禁長公主?!睏钣摁數?,“小的是想,就此留下個扣兒,日后哪位皇親國戚敢和老祖宗作對,長公主就是他們的上家。這劑藥百試百靈,管叫那些人不敢造次?!?/br> 梁遇聽了點頭,“牽扯上皇上,不拘是不恭還是沖撞,于皇上都沒有裨益。就這么辦吧,手腳麻利些,要是再有疏漏……”他抬眼瞥了瞥他,“咱家可不輕饒你?!?/br> 駱承良被發送到礦上去的事兒就是楊愚魯承辦的,中途跑了個董進,雖是下頭番子失職,但罪過全在督辦的人身上。楊愚魯當即鼻尖上沁出熱汗來,諾諾道是,“是小的監管不力,疏忽了……” 月徊在里頭聽著,心說人在高位上,就得這么不講道理。這司禮監真不是個好地方啊,陰謀陽謀一大套,幸好哥哥對她還不錯,除了偶爾陰晴不定,大多時候還是十分體貼的。 后來人果然出去了,前呼后擁地,大抵是為收拾先前的爛攤子。月徊也不見外,在他值房里受用了他的午膳,吃飽喝足開始盤算,怎么在這一塵不染的屋子里留下點痕跡。 她舉著雪白的擦布到處擦拭,但是很讓她失望,這擦布的干凈程度堪比她擦臉的巾帕。既然灰塵不用打掃,她就把視線落在了他的床鋪上。她對梁遇的被窩一直有種奇異的好感,寶藍色攢金絲云紋的錦緞是上佳的料子,借著窗口的日光看,隱隱仿佛有流光。 好是好,就是顏色太深,應該換得清淡點兒。不如和她一樣,換一床金絲柳葉紋樣的吧,又干凈又利索。 想好了就得行動起來,和小太監說了,讓他去巾帽局領掌印的所需,自己跪在床沿上卸下羅帳,卷起了墊褥。 褥子掀起來了,床板上整整齊齊壓著四只鞋墊。月徊覺得似曾相識,盯著它們看了很久。 這蟒……繡得可真像蜈蚣??! 第6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