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梁遇回過神來,看見她那種遮遮掩掩、垂涎欲滴,又假裝嬌羞的樣子,腦子里“嗡”地一聲響。忙掩上衣襟,倉惶道:“誰讓你進來的!” 月徊無辜地搓了搓手,“您換衣裳也太慢了,又不是姑娘……”邊說邊識趣地轉過身,腦子發懵,嘴里胡言亂語,“早知道讓我留下多好,反正還是看見了……不過您別生氣,我沒撞破您換褲子,換衣裳不要緊的……” 梁遇沒應她,匆匆披上曳撒,扣上了鸞帶,心里的氣悶自不去說了,總之百樣都不順心。等一切收拾好,才慍聲道:“宮門快下鑰了,你趕緊回他坦去吧,這里沒你的差事?!?/br> 月徊說不,“我今兒要留下值夜,像上回一樣?!?/br> 梁遇見打發不了她,不留情面道:“那就上正殿去,這里是內奏事處,用不著你上夜?!?/br> 然后她不說話了,拉著臉,哀怨地看著他,看得他發毛,看得他自發別開了臉。 是個人都有脾氣,他不打算理會她,索性轉過身整理起了書案。如今細想起來,平常就是太縱著她了,縱出她一顆牛膽,對哥哥沒了半點敬畏之心?,F在再去糾正,也不知來不來得及,瞧她那股子擰勁兒,想是難了。 心里不忿,可也未必當真沒有指望,他暗里還是等著她的反應,看看她究竟有什么打算。結果等了良久,沒等來她低頭求和,反倒是悉悉索索地,不知在忙些什么。 他不由回頭看,看見她拾起地上的褻衣抱在懷里,小聲說:“我給哥哥洗衣裳?!?/br> 梁遇一驚,貼身的衣物到了她手里,那是萬萬不成的。 他慌忙去奪,“你不必忙,有專事伺候的人清洗……” 她讓了讓,“我給您洗一回衣裳,算我給您賠罪成么?” 梁遇額上隱隱急出了熱汗,那里頭不光有褻衣,還有褻褲,她是個姑娘家,怎么能給男人洗衣裳! 他還要搶,可她愈發抱得緊,扭身閃躲著:“您別見外,別見外嘛……” 梁遇終于認輸了,撫著額頭說:“你把衣裳放下,只要你放下,我可以既往不咎?!?/br> 月徊眨了眨眼,發現這妥協來得毫無道理,她要給他洗衣裳,他反倒害怕了,為什么? 衣裳到底被他奪去了,他倉促地卷成一團,揚聲叫來人。外頭小太監是一向伺候他的,見了便呵腰上來承接,月徊眼睜睜看著,納罕道:“您做什么非不讓我洗???我想孝敬孝敬您,難道不好么?” 他說不好,“天兒太冷,浸到涼水里頭沒的傷了關節,到老了會作病的。再說咱們都大了,就算要洗,你也只能給你男人洗,哥哥的用不著你cao心?!?/br> 月徊從不知道還有這種講究,她想了想道:“我沒男人,只有哥哥,還不許我給您洗?” 他沉默良久,才低頭道:“將來終究會有的,你有你的活法兒,我也有我的?!?/br> 倒是要撇得一干二凈了,她不舍地朝外看了眼,視線追尋那個小太監,嘀咕著:“早知道我偏洗了多好……我和您一個活法兒到老,別你啊我的?!?/br> 梁遇心頭抽搐了下,一個活法兒,怎么能夠呢……思緒要岔出去,又被他強自收了回來,不該想的不要去想,想多了天理難容,愧對列祖列宗。 月徊呢,還在為哥哥總算不記仇了感到高興,拽著他的袖子說:“我雖然不好意思對您服軟,可錯了就是錯了?;噬锨撇∧鞘聝?,是我不懂規矩,冤枉了您,我該和您說聲對不住。哥哥我錯了,您別生我的氣,我往后再也不犯了?!?/br> 梁遇原本負著氣,滿心堅冰等閑不能消除,誰知她一句“哥哥我錯了”,居然輕易在那冰面上鑿出了裂痕。然后輕輕一擊,頓時土崩瓦解――原來他的決心并沒有想象中的堅定。 他嘆了口氣,難堪地轉過身去,“算了,你也是為著皇上?!?/br> 月徊囁嚅:“可我怎么覺得,我向著皇上您就不高興呢……” 他一怔,“你的感覺不準?!?/br> 然而月徊有她自己的一番見解,笑著說:“咱們到底是一家子,有時候想法是一樣的。您不愿意我喜歡皇上,就像我不愿意您喜歡皇后一樣。要是世上沒那么些不相干的人,只有咱們倆該多好,哥哥您說是么?” 第53章 說者無心, 但聽者有意。梁遇也思量了她的話,沒有那些不相干的人會怎么樣,結果是依舊手足情深, 他會替她尋一個殷實人家嫁了, 然后每年到了爹娘生死祭那一天,兄妹相聚祭拜一回, 過后各自散了, 見面的日子甚至不如現在多。 有失有得, 這就是人生。只是她認為自己向著皇帝,他這個做哥哥的會不高興,雖說確實言中了,但嘴上是決不能承認的。 他忖度道:“你我兄妹, 隔了十一年才重新相認,我知道你依賴我, 我亦是不知怎么疼你才好??扇嘶钣谑? 總會遇見各式各樣的人, 沒有誰能捆綁誰一輩子。你千萬不要誤會哥哥不讓你向著皇上,你向著他是應該的。不過帝王家和尋常人家不一樣,不能意氣用事,更不敢一拍腦袋不管不顧……我的話你明白嗎?” 月徊呆滯地點了點頭,“哥哥如今真愛講大道理?!?/br> 梁遇又被她堵住了話頭, 窒口之下不想再多言了, 順手將筆架上的筆重新歸置好,淡聲道:“時候差不多了,回樂志齋去吧?!?/br> 月徊道:“我不打算回去啊, 剛才不是說過了嘛,像上回一樣, 您上夜,我陪著您?!?/br> 梁遇蹙眉道:“上回和這回不一樣,你不該留在我值房里?!?/br> 她卻執拗,“哪里不一樣,我瞧明明一樣的?!?/br> 她是驢腦子,記不住事兒,梁遇道:“上回你是假扮的太監,這回你是御前的女官,怎么能一樣?!?/br> 月徊覺得哥哥真是太能自欺欺人了,“乾清宮當差的,哪個不知道上回的太監就是我?”反正她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往外一瞧,恰好月華門慢慢鎖閉起來,她哎喲了聲,“下鑰啦,這可怎么辦,我想走都走不了啦?!?/br> 夾道里隱約傳來打更太監的呼聲:“大人們,下錢糧啦,燈火小心……”整個紫禁城里的大小宮門此時一齊轉動起來,門臼發出沉重的吱扭聲。巨大的乾清門也被推動著,緊緊鎖閉起來,這皇城自此便正式進入漫漫長夜了。 所以驅趕了她半日,最后還是被她得逞了,他看她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轉頭道:“我讓人送你回去?!?/br> 他要往外走,月徊手忙腳亂把他拽住了,跺著腳說:“您再趕我走,我可躺下啦!” 她真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人,十八歲的姑娘了,說話兒就要耍賴,還好他眼疾手快托住了她,“你再犯混!” 他的恫嚇對她不起任何作用,她就撅著屁股后仰著,“您再攆我走?” 梁遇被她鬧得沒轍,用力y了她一把道:“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還學孩子那一套!好了好了,想留下就留下吧,真叫人頭疼?!?/br> 她齜牙伸出兩手,“那我給您揉揉?您哪兒疼???” 梁遇讓開了,嘆著氣地打量她,“你這死皮賴臉的性子是隨了誰?娘當年也不像你似的?!?/br> 月徊勸他看開些,“娘是沒在碼頭上掙過飯轍,要不也和我一樣?!?/br> 她拌嘴沒輸過,哥哥總算屈服了,不再和她理論。她含笑在圈椅里坐下,周身散發出一種膨脹的勝利感,細想想,心狠手辣的掌印大人每回和她交手,好像都沒能占上風,不是因為他不厲害,是因為他在乎她。這么好的哥哥,她還時不時對他起邪念,實在枉為人啊。 所以一方面自責,一方面也沒耽誤想入非非,畢竟梁遇長得是真好看,不管正看側看都無懈可擊,對于情竇初開的姑娘來說,是個很好的愛慕對象??上谝患?,她常有這樣的感慨,主要因為認親才一個多月,她嘴上叫著哥哥,想法兒有時候還是扭轉不過來。譬如現在,靜下心就想起昨晚的夢,夢中的經歷讓她臉紅心跳,再品咂一回,依舊半帶羞愧,半帶痛快。 梁遇暗中留意她,見她一忽兒定著兩眼,一忽兒傻笑,一忽兒正色,一忽兒又偷眼瞧他,不知到底中了什么邪。 “你又在打什么壞主意?”他將批紅的題本裝進匣子,往銅扣上落了鎖。 月徊說沒有,“我就是覺得和您一塊兒值夜很高興?!?/br> 又能在他跟前胡攪蠻纏,怎么能不高興!梁遇嘆了口氣,“皇上不豫,三更的時候再看病況,要是不能臨朝,得及早上朝房傳話去?!?/br> 月徊想了想道:“不像上回似的,召到東暖閣來么?” 梁遇搖頭,“上回是還未親政,落一個病弱的話把兒不好。如今大局已定,難得叫免一場大朝會,沒人敢置喙。你這頭,我是能不動則不動,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用不著你出馬?!?/br> 月徊哦了聲,“橫豎我都聽您的,您讓我出馬我就出馬,讓我給皇上梳頭,我就給皇上梳頭?!?/br> 這么聽起來,倒像個順從的好孩子。梁遇將案上公文收拾妥帖,正要著人傳晚膳來,回身見她眨眼瞧著自己,便頓了下,問她怎么了。 月徊有點兒猶豫,支吾了會兒才開口:“哥哥,您夢見過我沒有?” 他說沒有,“你天天在我跟前,我夢你做什么?” 于是月徊覺得自己可能真有些不正常了,他說得很在理,天天戳在眼窩子里,她為什么要去夢見他? 梁遇平靜得很,如常喚人進來,如常吩咐傳膳,又打發人上正殿瞧皇帝境況,待一切都安排好,方轉回身道:“你怎么忽然問起這個來?難道昨兒夢見我了?” 月徊心頭打突,要是說夢見了,他必要追問夢見他什么,難道告訴他,自己喪盡天良地把他壓在樹上親了一口嗎?不行,死也不能說,遂打著哈哈蒙混過關,東拉西扯著:“我一向不會做夢……誒,今兒晚上咱們吃什么呀?” 梁遇沒應她,兀自憂心起來。要說夢沒夢見,他無數次地夢見她,不是丟了,就是跟人跑了,心底里隱隱的擔憂到了夜里幻化成夢魘,讓他喘不過氣來。原本都是私密的事兒,他也從未想過說出來,可她忽然問起,他就不免疑心,難道是自己沒留神,讓她窺出什么來了? 他惴惴地,在門前踱了一圈,復又踱回來。再覷她神色,她裝模作樣左顧右盼,一副叫人信不實的嘴臉。 “月徊,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他謹慎地問,“這兩日你怪得很,和以前不一樣了?!?/br> 月徊完全是正人君子模樣,明明心虛得要死,卻篤定地說沒有,“我在哥哥跟前從不藏著掖著,就是忽然好奇,隨口一問。人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嘛……” 彼此都有心事,可瞧對方都光明磊落得很,一時相顧無言,氣氛尷尬。 好在晚膳鋪排起來了,上東暖閣探望皇帝病情的人也回來了,呵著腰說:“回老祖宗話,萬歲爺這會子還睡著。小的問了柳大總管,他說萬歲爺瞧上去比上半晌好些了,睡得很安穩。胡院使并幾位太醫在圍房里候著呢,倘或有什么變故,會即刻來向老祖宗稟報,請老祖宗不必記掛,暫且安心吧?!?/br> 梁遇嗯了聲,把人打發出去了,才讓月徊落座,外頭秦九安又進來,垂手問:“拿住的那幾個匪首里頭,有一個愿意做咱們的暗樁,剩下幾個,老祖宗預備怎么處置?” 梁遇在小太監捧來的銅盆里洗了手,接過巾櫛仔細擦著,一面道:“投誠的那個留下,剩下的選個好時候,押到菜市口當眾正法?;噬喜庞H政,正是要立威的時候,拿這些亂黨作個筏子,也好讓百姓們瞧瞧,觸犯律法與朝廷作對,是什么下場?!?/br> 秦九安道是,掰著手指頭一算,“明兒兩位外埠王爺離京,正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br> 梁遇聽了一笑,“擇日不如撞日,那就選在明兒吧。連夜把告示貼出去,消息傳到兩廣,對那里的亂黨也是個震懾?!彼活^說一頭取過筷子,拿在手上指點了下,“行刑前派人埋伏在法場周圍,萬一有人劫囚,便是意外之喜?!?/br> 秦九安領命出去承辦,這下總算清凈了。他瞧了眼月徊,“怎么愣著,菜色不對胃口么?” 飯桌上斷人生死,砍瓜切菜一般簡單,這就是東廠提督的手段。月徊同他獨處起來,只覺得他是哥哥,自己怎么無恥耍賴他都能包涵??梢坏┯型馊嗽趫?,哥哥就生出另一張面孔,冷酷、殘忍、生人勿進。 月徊把飯碗捧在手里,怯怯地說:“我聽說您有個諢名叫梁太歲,真叫著啦?!?/br> 這個諢名他也聽說過,但他從不在乎別人背后怎么稱呼他。干著司禮監的差事,提督著東廠,要是一心經營口碑,墳頭草早就三尺高了。 “我不做太歲,別人就拿我當豆腐。外頭人怎么說都是逞口舌之快,我能掌他們的生死才是最實際的?!?/br> 果然名副其實啊,月徊扒著飯暗想。令人畏懼比任人欺凌要好,既然他理直氣壯,那他說的一定是對的。 “哦,小四已經出發了么?”先前事多,她沒來得及問他,到這會兒才想起小四那小子,“他有沒有托您帶話給我?”梁遇道:“中晌的時候就走了,也沒留什么話給你,只說讓你學學女紅,等他交了差事,一定進來瞧你?!?/br> 月徊聽后悵然,喃喃說:“小四這孩子,就是這么的不討喜。我費了老鼻子勁兒,手指頭戳了好幾個血窟窿,他不說兩句好話,還挑剔我的手藝,真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br> 梁遇并不參與她的話題,悠閑吃著他的飯,桌下的雙腿交疊了起來。 當然月徊有時候也很精細,她得知小四要出遠門,特特趕制了那兩雙鞋墊兒。小四有,哥哥沒有,又通過哥哥轉交出去,只怕哥哥不高興,便諂媚地說:“小四要上南苑去,先緊著他了,等我下職后騰出空來,給您也做一雙……” 一雙?梁遇哂笑,小四兩雙,他卻只配得一雙,她真是偏心得坦坦蕩蕩。 “不用了?!彼?探手往碗里舀了一勺湯,慢悠悠邊啜邊道,“我的用度由巾帽局設專人料理,缺什么上那兒領就是了?!?/br> 月徊還想繼續討好,笑著說:“那不一樣,我親手做的,是我的一片心意?!?/br> 梁遇抬眼瞥了瞥她,“你有這份心,哥哥就知足了,用不著趕著燈下做針線,仔細傷了眼睛。再說你繡的花樣太丑,我不喜歡,省了這道手腳,看看書練練字更好?!?/br> 前邊說得挺體貼,像個好哥哥樣子,后頭就漸漸走偏,漸漸不招人待見了。月徊被他氣了個倒仰,“得,好心當成驢肝肺,不要正好,可省了我的工夫了?!币幻嬲f一面狠狠扒了兩口飯,酸言酸語地嘟囔,“別人自小學,有童子功,我能剪出個鞋墊兒的樣子來就不錯了,還挑眼呢!到底掌印大人眼界高,咱們不配,還是小四兒好,窮哥們知道惜福,不像有些人?!?/br> 梁遇心情很好,一點都不在乎她上眼藥。腳上的靴子墊了兩雙鞋墊子,先前覺得緊,眼下似乎寬綽起來,已經十分適應了。 她發牢sao,由得她發牢sao,他全當沒聽見。用過了飯往東暖閣去了一趟,見皇帝睡得安然,便放心折回了內奏事處??纯磿r辰鐘,已然到了人定時候了,乾清宮里不像司禮監衙門,有多余的圍房另辟出來住人,只得還如上回那樣讓她睡他的床榻,自己在躺椅里將就一晚上。 月徊嘴里說著不好意思,上床上得倒挺麻利,然后裹緊被臥探出腦袋說:“哥哥,您熏褥子的香換啦?我還是喜歡原來那種,這種聞著有股腳丫子味兒?!?/br> 她是誠心埋汰他,以報一箭之仇,梁遇并不理會她,在垂簾外稍作清洗,就合衣躺下了。 其實心里還是踏實的,世上唯一的親人就在身邊,雖然和他針尖對麥芒,總算他不是孤身一人。他回頭望她一眼,她那雙眼睛在燈下又黑又亮,他支起身,吹滅了矮幾上的彩繪絹燈,屋子里暗下來,只有案上一盞蠟燭幽幽跳動著。他說睡吧,前半夜能稍稍合一會兒眼,到了子時還得起身,再去問皇帝病勢。 只這短短一個時辰,卻也做了一回夢,夢里有些分不清真假,看見月徊牽著一只美人風箏在曠野上奔跑。 風很大,吹得他的襞積翻飛起來,遮擋住了視線,待再往前看,月徊不知怎么變成風箏飄在了天頂上。他心里焦急,慌忙追趕,忽然線斷了,她在云層里掙扎,一下子飛出去好遠,他再也追不上了。他急得心都要裂了,狂亂地喊著“月徊”,喊得過于急切,竟把自己驚醒了。 是夢……他蒙蒙睜開眼,提到嗓子眼的氣倏地呼了出來,可還沒完全回神,蹲在躺椅旁的人影嚇了他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