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也確實,從提督府出去的,日后少不得平步青云,回頭當了官兒,還讓人這么阿貓阿狗地稱呼,豈不叫人笑話。 梁遇偏過頭,見書案上放著一本《樂府詩》,隨手翻了翻,“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就叫傅西洲吧?!?/br> 小四對這名字滿意至極,歡天喜地沖月徊蹦跶,“月姐,我有名字啦,我叫傅西洲!” 月徊也跟著一塊兒高興,“西洲啊,這名字可太好聽了,配你正合適?!毙睦镒匀幻靼?,哥哥讓小四隨了母親的姓,算是不圓滿中的一點安慰。 小四有了名字,底氣很足,沒留下吃飯就回東廠去了,著急把各項錄檔上的名字改了,便于明天別人稱呼他。 梁遇把人打發完了后顧無憂,站起身整了整中單的衣領道:“原想在家過夜的,可惜宮里有消息傳出來,說圣躬違和,我得趕緊進宮一趟?!?/br> 月徊不懂那些文縐縐的詞兒,歪著腦袋問:“圣躬違和是什么?” “就是皇帝生病了?!绷河鲎叩介T前,小太監躬身呈了烏紗帽來,他接過戴上,正了正冠服道,“皇上年少有為,只是身子不大好,這兩年盡心調理過,雖有些起色,但逢著天寒歲末還是極易著涼?!闭f著回頭叮囑,“天兒冷,夜里別練字了,早早歇下吧。缺什么短什么吩咐下頭人去要,別忍著,也別委屈了自己,記著了?” 月徊噯了聲,“那您多早晚回來?” 梁遇望著漫天靜靜落下的雪,長嘆了口氣道:“要瞧皇上病勢如何,明兒能見好,就明兒回來?!辈艿樯e著黃櫨傘上來接應,他微偏了偏頭道,“外頭冷,進去吧?!币幻嫣崤巯铝伺_階。 月徊站在廊上目送他,他的烏紗帽下戴了網巾,兩根細細的棕繩垂在背后,尾梢懸掛珊瑚和藍晶石墜腳,每走一步,撞著底下香色蟒袍,一片玲瓏輕響。 天色漸晚,宮門前掛了巨大的白紗燈籠,那點迷滂的光照不進幽深的門洞,只看見押刀的禁軍,旗桿似的立在風雪里。宮墻內外各有兩路人馬把守,待宮門內側落了鑰,甬道那頭輝煌的世界才顯現出來。 司禮監的人早就在門上候著了,見他來,拱肩塌腰叫了聲老祖宗,“皇上找老祖宗,已經問了好幾回了?!?/br> 梁遇嗯了聲,“太醫瞧過了?怎么說?” 楊愚魯道:“老癥候上又添風寒,才吃了藥,要看今兒夜里怎么樣?!?/br> “太后那里通稟沒有?” 楊愚魯說沒有,“老祖宗不回來,底下人不敢擅作主張?!?/br> 大鄴十五朝皇帝,有半數不是正宮娘娘生的,隔層肚皮隔座山,就算面上母慈子孝,也要分一分輕重緩急,什么當講什么不當講。 皇帝的母親原是劉淑妃,入宮后得寵時間不長,默默生下孩子,又默默地死了,淳宗是在楚王四歲時,才想起有這個兒子的。既然想起來,就不能不聞不問,于是交代皇后多加看顧?;屎笞约弘m只生了一位公主,但極看重成順妃的兒子晉王,成順妃和皇后是嫡親的姐妹,外甥比起丈夫和別人生的孩子來,關系自然更為親厚。 原本那么多位皇子里頭,最有可能繼位的就數晉王,可晉王失德,品行不好,十四歲被勒令離京就藩,太子名冊上永失了資格。剩下幾位皇子,畢竟生母都在世,捧了哪一位將來都是威脅。梁遇挑了個機會向皇后諫言,幾番活動之后,才換來了楚王冊立太子的機會。 可惜太子自小沒得好照顧,身底子不強健,到如今還是動輒抱恙。梁遇也常為這個憂心,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當今天子的大伴,倘或皇帝有個好歹,江山換了他人來坐,那么汪軫就是他的前車之鑒。 皇帝又病了,這件事得捂住,不能讓太后知道。他腳下匆匆穿過夾道,進了乾清宮東暖閣,遠遠見皇帝高臥著,便趨身停在腳踏前,低低喚了聲“萬歲爺”。 皇帝臉色發白,顴骨卻一片潮紅,聽見他的聲音才睜開眼,哦了聲道:“大伴來了?!?/br> 梁遇又上前半步,“主子眼下覺得怎么樣?” 皇帝輕咳了聲,歪在枕上道:“也不覺得怎么樣,才吃了藥,發了點汗,不像先前那么熱了,就是口渴?!?/br> 梁遇忙招宮女送茶水來,自己親自登上腳踏喂皇帝,和聲道:“臣看了太醫檔,還是肺熱引發的癥候,不是什么要緊的病。不過眼下時機上頭有些掛礙,內閣正擬主子親政事項,怕這點小岔子,會橫生枝節?!?/br> 皇帝何嘗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十六歲登基的,太后拿捏他,口頭上不承認稱制,但政務卻時時要干預。好容易忍到年滿十八,太后再也不得以任何借口干預政事,誰知到了這個裉節兒上,自己的身子骨卻不爭氣。 “怪朕病得不是時候?!被实蹜K然一笑,蒼白的唇色有種羸弱的氣象。頓了頓道,“倘或這兩天有起色,事兒還能遮掩過去,要是病氣兒一時半刻不散,只怕太后那里不好敷衍,到時候還需廠臣想法子……”說罷又是一陣干咳。 梁遇替他拍背順氣,寬解道:“主子放心,這件事臣自會料理。眼下入了九,正是最陰冷的時候,又連著十來日沒見太陽,不留神受了寒也是有的。好好養息,旁的事兒都撂下,有臣在,臣當上這掌印,就是為替主子分憂的?!?/br> 皇帝聽了點頭,仰在枕上緩緩舒了口氣。 梁遇替他掖好被角,頓了頓問:“主子心里,對皇后人選可有什么想法兒?” 皇帝有些憊懶,撫額道:“皇后與朕同體,選后當慎之又慎。朕沒有特別的人選,只要是忠良之后,不和太后一伙兒,就成了?!?/br> 梁遇略斟酌了下道:“主子不豫,這事原不該現在提,可情況迫在眉睫,又不好隱瞞主子……臣接著密報,說朝中素日維護太后的幾位內閣大臣,偷著往慈寧宮送畫像。選后這樁事上,太后必然要做主,臣唯恐不經主子首肯,慈寧宮擅自把人選定下?!?/br> 皇帝不說話了,沉默良久,調轉視線望向他,“廠臣手中有刀,朕將這大權賞你,只愿廠臣忠君事主,一切以大鄴江山為重?!?/br> 梁遇等的就是這句話,畢竟那些重臣輔佐過先帝,要著手處置,總得討皇帝一個示下。如今皇帝松了口,那么一切就都好辦了,誰有罪,誰該死,全憑他定奪。 “臣遵旨,剩下的事交由東廠處置就是了。主子好生靜養,今兒臣為主子上夜,主子有什么吩咐,臣就在外頭聽著?!?/br> 皇帝微點點頭,復閉上了眼。拋開身份不談,其實他也就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側臉略帶青澀,鬢角汗毛絨絨的,仰臥在寬大的龍床上,因氣息急促,被面團龍急劇起伏。 梁遇退出正殿,西南角有內奏事處值房,平時作司禮監辦差之用,白天人員往來絡繹不絕,到了夜里只剩四人對班輪值。今晚他要留在乾清宮,里頭當值的早就退到廊下侍立了,這兩天因私事耽誤了不少公務,到了月尾,宮門進出檔要檢點,臣工題本要查閱,內闈燕褻要過目,怕是忙到明早也盡夠了。 腳下擺了熏籠,他在案后坐定了,一大摞冊子堆得像山一樣高。一旁伺候的秦九安道:“該核對的底下人早前都核對過,督主酌情抽驗幾本,大晚上的,寒氣直往骨頭縫兒里鉆,何必受那份累!” 司禮監自他掌管就極少出岔子,差事分攤到每個人頭上,倘或有疏漏,醋打哪兒酸,鹽打哪兒咸,總有個來由。不過掌事的太好糊弄,底下人就作妖,梁遇少不得勞苦些,該查驗的還是要查驗,直忙到子時前后,御茶房送果子茶水來,他才稍稍歇了會子。 夜很深了,雪還在下,穿過空闊的廣場看正殿,檐下燈籠搖曳,窗屜子里透出橘黃色的光來,正大光明殿也像遠處的住家兒。 他呷了口釅茶,舌根上一片苦澀。探手取過彤冊,這是記錄帝王御幸起居事宜的,皇帝還未立后,妃嬪位也都出缺,只有早前東宮伺候的四位女官侍奉。那些女官說穿了就如大家子少爺跟前的通房,是作皇帝學本事用的,將來是去是留,全看皇帝的心情。 上半月召幸稀松,下半月……十七日、二十三日、二十六日均有記檔。他的視線落在二十九日上,這一夜幸了司寢司帳兩位,怪道身子不成就了。 梁遇闔上了彤冊,倚著圈椅扶手道:“那四個的藥停了吧,也是時候了?!?/br> 秦九安應了,只是不解,小心翼翼道:“這會子停了,萬一遇喜,怕壞規矩?!?/br> 梁遇哂笑了聲,“規矩是人定的,擱在哪朝哪代,帝王家子嗣興旺都是好事。真遇了喜,太后還能掐死皇孫不成?” 他做了皇帝十來年的大伴,皇帝的一應事物都由他安排,包括這四位女官。早前皇帝太年輕,未冊立皇后之前有了皇子,必叫那些酸儒說嘴。如今開春就要親政,立后也在眼前,掐準了時候先占了皇長子的缺,朝野上下誰又敢置喙? 說到底,還是皇帝身子太弱了,不得不未雨綢繆。 他的指尖在彤冊上摩挲,曼聲道:“吩咐那四個,也要略盡勸解之職?;噬夏贻p,多少陽氣兒也經不得她們吸,別弄得盤絲洞似的?!?/br> 秦九安嘿地一聲笑,笑完了忙捂住嘴,訕訕道是,“小的明兒就傳話?!边吙纯次餮箸?,撫膝說,“老祖宗,時候不早了,您瞇瞪會子……” 話音才落,外面傳來皂靴蹉地的聲響,御前太監停在門上向內傳話,“老祖宗,萬歲爺像是有些不大安穩,您快瞧瞧去吧?!?/br> 第11章 梁遇趕過去的時候,幾個太醫正輪番給皇帝號脈,看皇帝氣色,擰著眉頭呼吸急促,他抓過一個太醫質問:“吃了藥不見好,反倒愈發沉重了,你們當的什么差!” 掌班的太醫見他搓火,忙上來支應,拱著手說:“梁大人,皇上這癥候總有反復,以前的藥用了,壓不住勢頭,請大人容咱們再合議藥方兒。大人也不必著急,病癥不兇險,皇上又是春秋正盛,拉燈晚兒的時候略重些,到后半夜漸次會轉輕的?!?/br> 梁遇聽了,手上方松了松,一把推開那個太醫道好,“咱家后半夜就等著瞧了,要是不見好,你們可別怪咱家手黑?!?/br> 這話絕不是嚇唬人,幾個太醫忙一疊聲應是,掌班的跪在腳踏上施針,直忙了半個時辰,皇帝的熱癥才逐漸退下來。 這樣的風波每隔三五個月總要經歷一回,皇帝打小就是如此。梁遇還記得當初向太后諫言,太后坐在南炕上,涼笑道:“楚王?那孩子身子骨不結實,將來要是繼了位,再有個好歹……社稷經不得這樣折騰?!?/br> 很多人不看好皇帝,甚至覺得他能不能平安活到弱冠都是未知,所以這兩年的太醫檔得準備陰陽兩份,皇帝真正的看診次數對外是絕不宣揚的。又病了……每個人得知皇帝欠安,病了之前必要加個“又”,親政之前大病,要是叫太后知道,那就是個話把兒,也許會換來一句“皇帝病著,不宜太cao勞,親政之事暫緩”的慈諭。 皇帝緩過來,偏頭看了梁遇一眼,“廠臣,朕沒事?!痹捓飵е唤z慶幸,甚至是邀功的味道。 梁遇忙上前,呵腰道:“是,主子安然無恙?!?/br> 扶持一個病弱的皇帝,實在需要很大的耐心,皇帝貴為天子,心思比一般人更警敏,每當這個時候總有自輕自賤之感,害怕身后空無一人,連大伴都放棄他。 只是病勢雖穩定了,他的中氣卻大大不足,才說一句話就要張口喘氣,明天的晤對怕是不成了。 梁遇把跟前的人都遣了出去,猶豫片刻方道:“明兒內閣要進來奏事,臣倒是能夠抵擋一陣子,但只怕那些閣老們聽不見主子發話,不好打發?!?/br> 內閣的人最擅鉤纏,且一兩句未必能繞得過去,皇帝強撐著撫胸說:“朕明兒盡力……” 可是彼此都知道,內閣覺察出異樣來,消息即刻會傳進慈寧宮,要不了一炷香,太后就會親臨探望。 事情緊急,也是天意如此吧,梁遇道:“主子曾問臣,這兩日在忙什么,臣沒有向主子稟明實情。臣在入宮前,有個失散的meimei,前兒終于找回來了……” 皇帝哦了聲,“好事兒,恭喜廠臣了?!?/br> 梁遇俯身謝恩,計較再三才又道:“臣這胞妹流落在民間,學會了一項絕活兒,她擅擬人聲,只要聽過的,總能學個八九不離十。臣原是想,這不是什么好本事,身懷奇技猶如臨淵而行,難免招人忌憚,若不是到了這樣境地,臣是絕不會向主子提及她的?!?/br> 皇帝艱難地喘了口氣道:“朕明白你的顧慮……你放心,朕絕不是那種……背信的人,你讓她進宮,見朕?!?/br> 總是將來用得上的時候多了,他有這個病根兒,正缺另一條喉嚨來替他傳話。 梁遇領了命,從暖閣里退出來,實心說,他并不愿意月徊以這樣的姿態進入皇帝的視野。今日你有用,人家抬舉你,待他日塵埃落定了,焉知你不會成為別人的心頭刺?可眼下是顧不得了,先穩住了大局,將來才好施為。小皇帝這三五年內還需仰仗他,三五年,足夠他把持內閣,將東廠推向極致了。 時候不多,再有兩三個時辰就要天亮,得趕在宮門開啟之前把人接進宮。好在冰盞胡同離紫禁城不遠,他親自回去,乘著一片呼嘯的北風進了二門。 外間有丫頭值夜,曹甸生扣著門扉壓聲喊:“綠綺、綠綺……快醒醒!” 里頭掌起了燈,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到了門前,綠綺隔著門問:“管事的,姑娘正好睡呢,出什么事了?” 曹甸生也不和她多解釋,只說開門,“趕緊給姑娘收拾起來,督主要接她進宮?!?/br> 綠綺吃了一驚,忙拔下門栓打開門,果然見梁遇在廊下站著。隨侍的小太監挑著燈籠,圈口的光映照著他的臉,詭譎莫測,又無懈可擊。 里間秋籟不敢耽誤,忙進去通傳,跪在腳踏上綿綿喚姑娘,“您快醒醒,督主回來接您啦?!?/br> 月徊正睡得朦朧,撐起來唔了聲,“什么時辰了?” 秋籟看看座鐘,“快丑時了?!?/br> 正要拽過夾襖來給她穿上,綠綺托著一件墨綠葵花補子的圓領袍進來,往前遞了遞,“讓換這個?!?/br> 秋籟展開看,訝然望了綠綺一眼,“這不是宮里太監的公服嗎?” 綠綺搖了搖頭,示意她別多嘴,橫豎是督主的令兒,照著做就是了。 月徊任她們盤弄,腦子還是糊里糊涂的,等穿好夾襖蹬上皂靴,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才咦了聲,“三更半夜讓我扮太監……哥哥改主意了?” 梁遇靜靜坐在正屋燈下,聽見她的話,澀然閉了閉發燙的眼睛。 底下人忙替她梳頭,她坐不住,帶著揪住她頭發的秋籟跑進了正屋,笑道:“我都收拾好了,這就能進司禮監點卯?!?/br> 她是個急性子,即便被牽住了腦袋也還撲騰。梁遇在外頭專橫無情得很,見了她卻發作不出來,招手讓她坐下,接過秋籟手里的發帶和網巾,仔細替她束好發,戴上了內侍紗帽。 “宮里遇著了難處,想求姑娘幫著解個圍?!彼嫠苏弊?,燈下看她,那雙大眼睛是擋也擋不住的機靈。 月徊笑得訕訕,“宮里到處是能人兒,還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梁遇嗯了聲,“這事非你不可,你先跟我進宮,回頭自然知道?!?/br> 沒見過世面的窮孩子,巴不得有機會長見識,況且自己的親哥哥又是司禮監頭把交椅,幾乎沒有什么后顧之憂。月徊歡蹦亂跳說好,捵捵袍子又摸摸牙牌,跟著梁遇登上了馬車。 她是頭回進宮,宮里雖有很多太監是擎小凈身,沒能長出男人模樣,但和正經姑娘還是不一樣的。梁遇諸樣囑咐她:“對外別讓人知道咱們的關系,宮里最忌出頭冒尖,要人不注意你,就得盡量窩著點兒。遇人問話自稱奴婢,別仰臉瞧人,低頭回話總錯不了?!?/br> 月徊說是,聳著肩垂著手,抬眼一笑,“您瞧這樣行么?” 梁遇打量了一眼,溫聲道:“忍著點兒吧,熬過了今明兩天,后兒就讓你出宮。宮里不是久留之地,多呆一日就多分危險?!?/br> 月徊偏愛抬杠,嬉皮笑臉道:“您前兒還說我能進宮當娘娘的呢,哥哥忘了?” 梁遇被她回了個倒噎氣,慍聲道:“進宮做太監,和進宮做娘娘是一樣的么?你別顧犟嘴,好歹記住我的話?!?/br> 月徊吐吐舌頭,知道再胡扯要惹哥哥生氣了,便正色問:“大半夜的,哥哥到底為什么接我進宮?要我解圍的,究竟是什么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