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錦衣衛的毛病他最知道,鉆營撈油水是他們的拿手絕活兒,倘或不發話,他們半天就能搬空汪府?,F如今他過問了,就算吃進去的東西,也要照原樣吐出來。 高鼎心下一凜,俯首帖耳道是,一行人弓著身目送他進府,待府門關上,他們才敢直起身子來。 “咱們這位督主,真是滴水不漏?!碧мI回去的路上,一個緹騎半帶抱怨地嘟囔,“要論起對下頭人的寬和來,怕還不如先頭提督?!?/br> 結果這話招來高鼎一聲低喝:“夾緊你的嘴!你不要命,老子還要命呢!”把幾個緹騎嚇得噤若寒蟬。 左右瞧瞧,夜黑風高,這京城乃至大鄴上下,哪一處沒有東廠的耳目?上回監察御史夢里夸老婆腳香,第二天就傳得滿朝皆知了,他們這里信口雌黃,誰知道明兒要為這句妄言付出什么代價! 反正梁遇陰險狡詐,要比名聲,他的惡名不在汪軫之下。 一個人名聲壞,原本沒什么,要說司禮監出了個大善人,那才是活見了鬼。他不在乎外頭怎么傳他,但在邁進花廳前,他卻有些猶豫了。一種奇怪的、虧心的感覺忽然爬起來,他蹙了眉,耳根子竟隱約開始發燙。 然而轉念再想想,又覺得十分可笑,他一步步走到今天,該報的仇報完了,該享的福也只會多不會少,有什么不足意兒? 他重又挪起步子,從廊廡底下漫步踱過來,花廳四角高高吊著料絲燈,瀉下滿地柔軟的光。他打簾進去,進門便見玫瑰圈椅上坐著一個姑娘,一雙晶亮的眼眸迎上他的視線,那瞳仁兒黑白分明,大約算得上他近年見過的,最好看的眼睛了。 年紀差不多,小鼻子小嘴,和小時候也有些像。她是五歲那年走丟的,他推斷不出她長大后是什么模樣,但瞧這眉眼,似乎同他母親有幾分相似。 人就是這樣,頭一眼的直覺難免影響接下來的判斷,他心里雖認了七八分,但事關重大,不得不慎重。 “姑娘叫什么名字?”他和顏悅色問,轉身在對面的圈椅里坐了下來,“哪里人氏,今年幾歲?還記得自己的生辰八字么?” 燈下的姑娘有點呆,因為見慣了碼頭上那些光膀子扛鹽糧的男人,頭一回看見這樣精致人兒,讓她產生了微醺的錯覺。 看人下菜碟,這是世人的通病。要是換個豬頭狗臉的來問話,一句就打發了,可這人長得實在好看,對于好看的人,留下個好印象很重要。 她微微挪動一下身子,坐出了很靦腆的姿勢,“我叫月色,‘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的那個月色?!?/br> 月色狗肚子里沒有二兩墨,只粗粗識得幾個字,卻不妨礙她感慨今夕何夕,有此艷遇。沒學問的人,最愛生拉硬湊讓自己和學問沾邊,早前她住的那片有個私塾,她每天回來經過那里,都愛蹲上一陣兒,聽那些孩子搖頭晃腦背書。太長的她記不住,唯有這句她記下了,因為里頭有個“月”,她覺得拿來介紹自己的名字,有身價倍增之感。 果然,對面的人挑起了一道眉毛,眼里迸出驚艷的光,月色覺得自己這回可能有譜了。 于是她又笑了笑,“那個……大人,我今年十七了,屬雞的。我沒爹沒媽,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和祖籍,擎小兒我到處跑,飄到哪里是哪里?!闭f完覷了覷他臉色,“大人,我向來奉公守法,從不作jian犯科,您看……您是不是拿錯人了?” 跑江湖的就有這點好,見多識廣,遇事不慌。這人的官服和錦衣衛很像,但品級顯然要比錦衣衛高出一大截,她被人帶進這府門的時候,看見匾額上寫著“提督府”,說不定他是個九門提督也未可知。 官府抓人,動真格兒的都得押進大牢,她被帶進了私宅,可見算不得公事,至多是私事。她搜腸刮肚想了半天,想不出自己和這么大的官兒能有什么牽扯……再悄悄看他一眼,那一身錦衣襯著白凈的rou皮、清朗的眉眼,就像琉璃外頭鑲了一圈兒金邊…… 月色忽然激靈了下,腦瓜子里蹦出個古怪的念頭——這大官拔冗單獨接見她,別不是要找個品貌好八字重的姑娘,做通房吧! 第3章 這么一琢磨,好像不大妙,雖說在達官貴人家過日子吃喝不愁,但通房地位也太低了,不及她跑碼頭逍遙。 對面的那雙眼睛還在探究地打量她,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人,話不多,但每道目光里都帶著無形的刀,能剖開人的皮囊,把心肝掏出來賞玩。 月色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女孩,她在外面掙飯轍,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領教過。鑒于她有看臉劃分三六九等的陋習,長得丑的直勾勾盯著她,她能炸毛回瞪,但長得好看的待遇就不一樣了,他審視她的臉,她會羞答答避開人家的視線;他審視她的手,她就把袖子往下拽一拽,含蓄地偏過身去。 爺們兒都喜歡這種欲拒還迎的小情趣,果然,他從那片光瀑里站起來,披著滿身輝煌,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 他身上有種很好聞的味道,從袖籠領褖飄散出來,不似市井里爛俗的氣味,清冽中略帶松塔的干燥硬朗,這種香一嗅就知道很名貴。 可貴雖貴,離得太近也讓人覺得不安全。月色挫后半步,這回笑得有點勉強,“大人,我是良民,一向安分守己,連下年的水腳錢和車腳錢都提前繳清了……” 見多識廣的姑娘,嗓音里到底夾雜了驚惶的聲調,再也沒有柳絮池塘淡淡風的灑脫了。 梁遇的語氣倒放和軟了些,“月色姑娘,我正找一個人,這人和你一樣年紀,我手底下的人把你當作了她?!币幻嬲f,一面將視線落在她肩上,復笑了笑道,“粗人無狀,辦事難免莽撞,要是有驚擾姑娘的地方,還請姑娘見諒?!?/br> “驚擾倒是不驚擾……”他一笑,月色的心頭就哆嗦一下,果然好看的人,連致歉也顯得比旁人有誠意啊。既然是個誤會,那就不必較真了,多個朋友多條道兒,月色大手一揮,“我這些年五湖四海到處跑,沒準兒能幫上您的忙呢。大人要找的姑娘多高個頭?長得什么模樣?我替大人留意著,萬一遇上了,也好給大人牽個線?!?/br> 梁遇一直仔細留意她的一舉一動,看來承良說的都是實情,不自苦,歡蹦亂跳的,生命力旺盛,這樣很好。 于是他沉默著,一把拽住了她的左手。 月色吃了一驚,心道這大人物也太急色了,看上去年紀輕輕的,地位又顯赫,不至于一副毛腳雞模樣啊。 她有點尷尬,這是個陌生男人,和小四不一樣。小四是她的窮哥們兒,比她還小兩歲,兩個人餓得頭昏眼花時,在長堤上插香拜了把子。后來小四隨她混,這些年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小四今年唇上長了絨毛,在她眼里依舊不是男人。這位呢,細皮嫩rou,也沒胡子,可一碰她,她心頭就過電。她想掙出來,試了好幾回也沒成功,這下子真急眼了,梗著脖子說:“大人,我可是好姑娘,您要是再動手動腳,那后半輩子可得管我吃喝!” 丑話說在頭里,將來才好論長短。沒錯兒,月色年幼的時候以吃飽肚子為目標,如今十七,該為自己的終身大事考慮了。 原本她也是渾渾噩噩度日子的人,奈何身邊有個狗頭軍師。小四說:“姑娘十八歲之前得找好下家,不管是給人做老婆還是做小妾,十八歲之前最有行市。等過了十八歲,人家就得挑人,要是過了二十,那更完了,只有上人府里做奶媽子?!?/br> 月色沒弄明白,二十歲怎么就要做奶媽子了,不過十八歲是個坎兒,這點無可否認。好人家的姑娘過了十五就有人登門說媒,她沒這個造化,唯有自己cao心。 當然了,十五歲那年起,從小看著她長大的那些鹽商糧商們也有給她說親的,她收拾停當見了人,見完回來小四問她怎么樣,她直搖頭。跑船的能有幾個好看的?月色是從煤堆里長出來的向日葵,她腳插大地,心向太陽,眼界高著呢。小四對她的挑剔嗤之以鼻,剔著牙花兒說:“您取錯了名字,不該叫月色,您該叫好色?!?/br> 既要有飯吃,還要供飯的長得好看,小四覺得她沒認清自己的斤兩。月色不理他,人活著,誰還沒點兒奔頭呢。瞧瞧眼前這位,長相是撞進人心坎兒里來了,通房差了點意思,要不然打個商量,往上升一等,做個愛妾也成啊。 可惜她的那番話,換來人家一句“得罪了”,她還沒來得急細琢磨,只覺胳膊一涼,琵琶袖就被擼到了肩頭。 月色有點傻眼,這是什么癖好?怪道那些官兵事先囑咐她,讓她換袖口寬大的衣裳,原來就是為了投上司所好?她有點生氣了,她是碼頭上行走的,生意人最講究約法三章。先發貨后具款,最后勢必談不出好買賣來。 她拉長了臉,“大人,您做得太過了,我可不是花街的粉頭兒……”待要拽下袖子,卻被他攔住了。 梁遇怔怔望著那個胎記,望了半天。這些年他的情緒一向控制得很好,控制得久了,連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血rou之軀。然而他現在的心竟開始打顫,一陣陣地,推動著血潮涌向四肢百骸,朽木也有活過來的跡象了。他下意識抓緊她的肩,像怕她跑了似的,手指幾乎陷進她rou里去。 “這個胎記……”他聽見自己嘶啞的嗓音,越接近真相,越讓人忐忑,“是自小就有的么?” 月色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看他血紅著雙眼,要吃人的架勢,她有點怕,忍痛咽了口唾沫,“和……和大人什么相干!” 結果那張臉愈發陰森了,他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在問姑娘話,姑娘只管答是或者不是,就成了。你最好給我老實些,要是有半句假話,我即刻命人宰了那個叫小四的孩子,聽明白了?” 這回月色終于被嚇破了膽,打算做妾的念頭也飛到九霄云外去了,這個人她惹不起,于是哭著說:“回大人的話,這胎記我打小就有,我自己瞧不見,還是小四告訴我的,說看上去像個刀螂……我和您沒仇吧?就算老輩兒里有過結,您也不能翻小帳,事兒過去那么久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一哭,一雙楚楚的大眼睛里滿含熱淚,連著臉頰和鼻子都紅起來,看上去一副可憐相。梁遇忽然松了口氣,替她放下袖子,自己退坐回了圈椅里。 可怕的沉默,只有燭火跳動發出噗噗的聲響。月色絞著手指,無措地站在地心兒,對眼下的局勢感到絕望。 提心吊膽留神他的動向,過了好一會兒才見他抬起頭來,那張臉已經退去了猙獰,還原成最初的模樣。帶著一點傲慢,又帶著一點矜重地,從袖袋里掏出一張銀票遞過來,淡聲道:“給你的,拿著?!?/br> 月色摸不著頭腦,但她從來無法拒絕銀票的誘惑。上前接有點害怕,不接又辜負人家的心意,便壯起膽兒伸出一只手,勉強笑道:“無功不受祿,大人有什么話,只管吩咐吧?!?/br> 梁遇看著那細細的爪尖探到面前,他不撒手,她還使勁扽了一下。他忽然低頭笑了,左撇子,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你坐下吧,我有話說?!?/br>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雖然滿臉防備,還是依言坐下了。 “六歲之前的事,你還記得多少?”他放輕了聲氣兒問她,“記得家里爹娘的樣子么?記得家里還有什么人?” 月色想了想,歪著脖子說:“那么長遠的事兒,有些記得,有些不記得了。我爹娘的長相,我想不起來,只記得早前我也住過大宅子,家里還有個哥哥?!?/br> 梁遇直起了身子,“哥哥的名字,你記得么?” 月色搖搖頭,“我就管他叫哥哥,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一天哥哥說要帶我去買風箏,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爹娘。后來連哥哥也不見了,想是我不聽話,他們都不要我了吧?!?/br> 時隔多年,再回憶以前的事,淡得像一縷煙。 那時她還小,記得不真周,印象里親人們仿佛一夜之間全都消失了,她來這世上受用了沒幾年,剩下就是沒完沒了的吃苦。起先她也???,哭完了還得和野狗搶吃的,時候一長悟出個道理來,把哭這項給戒了,因為流著眼淚跑不過野狗,被追上了挨咬受痛,死了也沒人管她。 往事不堪回首,好在都過去了,月色臉上帶著笑,謹慎地問:“大人怎么和我打聽這個呢?中間隔了十多年,鬧不清楚里頭的緣故啦?!?/br> 對面的人眉間有悵然之色,“不是……不是哥哥不要你了,是那天街上人太多,走散了?!彼f完頓了頓,低著頭緩了好久,才重整情緒,慢慢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她。 “咱們原也是好人家,爹是進士出身,官至敘州府知府,不大不小,正四品的銜兒。那年上頭下令開礦,司禮監指派大太監任礦監,那些人急于立功胡亂開采,弄得民不聊生。爹是父母官,自然要護佑百姓,因此得罪了他們,東廠調遣番子闖進梁家見人就殺,那天除了你我,沒有一個人逃出來。你那時小,我不愿意讓你知道爹娘不在了,所以謊稱帶你出去買風箏。官衙被司禮監接管后,我領著你流落到登州,十幾日下來身無分文,本想上市集討些吃的,沒想到那天是浴佛節,人群把咱們沖散了。后來我四處找你,找了半年也沒有你的消息,只得離開登州進京。我恨,是誰害得我們家破人亡,我就找誰討命?!?/br> 他已經很久沒有一氣兒說這么長一段話了,十幾年前的仇恨在心頭滾了千百遍,到如今可以很平靜地說出來。他笑了笑,語氣溫和,帶著點愜意的味道,曼聲說,“就在昨兒,當年那個下令的人被我結果了,我替爹娘報了仇。今兒恰巧又有好消息,番子說找見你了,想是爹娘在天上保佑,讓咱們骨rou團聚吧!” 月色不由發懵,事情的發展好像和她設想的不一樣。才剛她還在盤算著巴結人家混飯轍,誰知眼睛一眨,攀上親戚了?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站起身干笑,“大人,您的意思是……” 對面那雙眼睛是月下的深海,眼波一漾,便泛起粼粼的銀光。 他也站了起來,掖手含笑的樣子,像個優雅的讀書人,“你不叫月色,你的本名叫月徊。我也不叫梁遇,我以前的名字,叫日裴?!?/br> 第4章 日裴月徊,這是父親當初給他們兄妹取的名字。月徊比他小八歲,那天他才從宗學回來,母親含笑告訴他,不日家里會來一個人,也許是個小小子兒,也許是個小姑娘,問他喜歡哪樣的。 母親總拿他當孩子,他還能不知道梁家要添丁了嗎。他說小子姑娘都好,來了哪個他就疼哪個,心里還是巴望著,來個meimei更好。學堂里有不少年紀相仿的兄弟,天天慪氣打架,倒是方家的那對兄妹,哥哥在學里念書,meimei常貓在窗下給他送水果糕餅,看來看去還是meimei更貼心。后來母親終于臨盆,他也盼來了meimei,可是不曾想家里遇上那樣的橫禍,他帶著月徊逃出來,又把她弄丟了,從此日裴月徊,天各一方。 這個丫頭,一時不能消化他的話,那種迷茫的樣子,依稀還如小時候般憨傻。 他對待所有事都有足夠的耐心,抬起兩手輕輕落在她肩頭,躬著身子望住她的眼睛,心平氣和告訴她:“朝廷命官無端枉死,那些人必要羅織罪名,才能向天下人交代。我不能再用原來的名字了,可我盼著兄妹重逢,所以取了個‘遇’字。你的記憶,你肩上的胎記,還有你慣用左手,這些都能證明你的身份。月徊,我找了你很多年,原來你一直在京畿?!?/br> 月色懵了半天,雖然還不敢置信,但看他一臉真摯,再想想自己孑然一身,要什么沒什么,應該也沒人會來坑騙她吧。 她眨眨眼,“大人是我哥哥?” 梁遇點了點頭。 因為斗大的字也沒識得兩個,她小心翼翼問:“我的名字是哪個懷?胸懷的懷?還是槐樹的槐?” 他說:“是徘徊的徊。你這些年四處流浪,各地方言又不通,一個人叫錯,就錯上一大片。時候久了以訛傳訛,大約就變成月色了?!?/br> 她長長哦了聲,心里琢磨起來,徘徊的徊啊,聽上去比月色纏綿多了,只是不知道淡淡風那句詩,再拿來套用合不合適…… “碧玉盤中珠宛轉,瑠璃殿上月徘徊?!绷河鲋浪钍裁?,預先給她想好了,“以后有人問你的名字,你就這么告訴他?!?/br> 這下子再沒有什么可猶豫的了,她最懂得審時度勢,憑空冒出這么個哥哥來,分明是菩薩開眼了??!她見天苦巴巴為一口嚼谷掙扎的日子,從此一去不復返了,雖說梁家當年的慘況她沒有親眼目睹,但想想爹娘,再想想這些年饑一頓飽一頓的坎坷……她一把抱住了眼前人,放聲大哭起來。 別看她個頭小,力道卻不小,梁遇被她撞得退了半步,頓時有些錯愕。然而錯愕過后,心里涌起漫漫柔情來,這些年他身邊從沒有親近的人,傾情的懷抱是什么滋味兒,他早就忘了。如今找到了親人,姑娘又是個感情豐沛的人,他慶幸磨難沒有打垮她,讓她還有這樣的勇氣,能夠對人掏心掏肺。 那腦瓜子上的黑發絨絨的,貼著臉頰有點癢,他抬起手撫了撫她的脊背,衣衫下的身子還是略顯瘦弱,碼頭上討生活不易,恐怕那點子進項不夠買rou吃的。他嘆了口氣,好在找到她了,往后在他身邊,一日日養回來,也就好了。 月徊干嚎著,狠狠在他懷里蹭了一回,一面為找到失散的親人高興,一面又遺憾這么好看的人,以后只能當兄妹了。不過情況不算太糟,一樣是抱上了粗大腿,當meimei比當小妾強。月徊抽抽搭搭說:“哥哥,我總算找著您了,看您過得這么滋潤……如今在哪兒高就???” 梁遇的手臂僵了僵,話不大好說出口,然而瞞是瞞不住的。 他松開她,緩緩踱回燈下坐著,“我……任司禮監掌印,提督東緝事廠?!绷纤欢ㄊ?,便自嘲道,“我一心找太監尋仇,最后卻把自己變成了太監,世事弄人,meimei覺得很可笑吧?” 月徊窒了窒,抬眼看他,那張臉在燈下白凈如緞帛,眼波婉轉間自有一段驚世風流,誰會想到這樣齊全人兒會是個殘疾? 她先前也揣測過他的官職,見他公服華貴,一徑往錦衣衛那頭琢磨了?,F在他自己說破,她才想起來,皇帝跟前最得勢的是司禮監,據說蟒袍是按皇帝袞服制式裁織的??上г俅蟮捏w面,也彌補不了那種殘缺,月徊揪心不已,只是不能說,說了更叫他難堪,于是搜腸刮肚找說辭安慰他,“這世上有什么比沒權沒勢更可怕?太監怎么了?我哥哥就算做了太監,也是太監堆里的頭兒!” 梁遇聽了澀澀頷首,“可不是么,我抬抬腳,比那些二品大員頭還高,天底下沒有什么是恒定的,得到一樣,總要失去更多……所幸,活著不是總在失去,我找見了你,無論如何,你還能在我身邊呆上一兩年?!?/br> 月徊心頭一熱,十一年前的好些事兒她都忘記了,但和哥哥離鄉背井,兩個人吃一碗面的情景,她還記得清清楚楚。眼前這人,多年未見已經陌生了,但骨子里那份牽絆是割不斷的。她沖口說:“我不嫁人了,往后就陪著哥哥,陪上一輩子?!?/br> 太監今生今世成家無望,就算和宮女結個對食兒,也不過是搭伙作伴,生不出孩子,情分終歸有限。月徊為人呢,很講江湖義氣,連那個來路不明的小四都能撿回家當親弟弟疼,面對這個親哥哥,她很有放棄小我的決心,反正跟著他,不愁生計。 小孩兒家的話不經思索,梁遇知道當不得真,但于內心深處,也感到一絲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