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這天雨后初晴,小院來了一名不速之客。 “我叫江樾微,樹蔭樾,微風的微,是……”不速之客自報家門,但在看到她的隆起的腹部時卻突然卡殼,過了幾秒,她又說,“是那個人的妻子,我剛剛得知你的存在,在收拾那個人的遺物的時候?!?/br> 面前這個女人的語氣波瀾不驚,似乎這件事情在她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一般,讓她不禁多看了她兩眼。 “你是說,他……死了?” 也就是在這天,她才知道,原來那個人已經結婚了。 怪不得要將她安置在郊外,怪不得這么久了遲遲不給自己一個交代,怪不得一說到他的家庭時,他總是支支吾吾。 她心頭猛地一震,腹中還沒出生的孩子似乎感知到了她情緒的起伏,將她的思緒生生打斷,她疼得感覺五臟六腑都被擠壓到了一塊兒,在倒下前,下意識護住肚子,頓時冷汗頻出浸濕了衣裳。 她眼看著那個女人吩咐身邊的人把躺在地上的她攙扶進了房間,緊接著又讓他們去把醫生找來。 “醫生馬上就來了,你先深呼吸,孩子會沒事的?!?/br> 那個女人語氣并沒給人多么不友善的感覺,反之用溫柔的語氣緩解她的心理壓力:“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覺得你也有知情權,既然都這樣了,你和孩子才是應該好好的,對吧,林鈺?!?/br> 她已經疼得講不出話來了,但還是盡力保持清醒去聽這個人的話。 江樾微說她會讓人照顧她出月子,江樾微還讓她節哀,在離開前又讓她要好好照顧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被那個男人除外的人關心,她把一切不尋常都拋之腦后,不問她為什么這么冷靜,不問她為什么不罵自己,也不問她為什么這么關心自己,那一刻,她莫名覺得有些難過。 她也不知道在難過什么,就是眼眶里頭有眼淚在打轉,感覺一下子就要哭出來了一樣,大概在難過為什么她的命運是如此的凄慘而又幸運,大概在難過為什么關心她的人這么晚才出現,大概……她也不太明白了。 小林杏側目看向她的阿媽,阿媽在說起得知那個男人死訊的情形一點也沒有悲傷,她的臉上仿佛覆上了一層柔光,像是平日里嘴里含了一顆糖的神情,在細細品著味覺接收到的甜。 阿媽揉了揉她的后腦勺,她說,她相信小林杏以后肯定會擦亮眼睛,不會像阿媽這樣。 那我以后不能一直陪著阿媽嗎?小林杏問她。 阿媽接連著咳嗽了好幾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又暗淡了下去,她沒有回答,只是一直重復著手上的動作,片刻后便將小林杏安撫到了進入夢鄉。 江樾微還有一個兒子,她也帶過來給林鈺瞧過:“不好意思啊,本來不想帶他來的,怕吵到你休息,結果他硬要跟過來?!?/br> “幾歲了?” “快八歲了?!?/br> 林鈺看著這個充滿敵意的孩子,他長得像江樾微更多。 “還不叫人?!?/br> 小江辛夷充耳不聞,他看著林鈺隆起的位置問:“這是我爸的孩子嗎?” “對?!绷肘朁c了點頭。 “野種?!?/br> 這話一出,兩個大人都還沒反應過來,他便立馬跑開了。 江樾微還沒開口,林鈺先出聲打了圓場:“童言無忌,而且他怨我們也是應該的?!?/br> “沒有應不應該?!苯形⒑鋈坏溃骸八钤撛沟膽撌撬母赣H?!?/br> 林鈺聽著沒有繼續接話,她轉移開了話題:“他叫什么名字?!?/br> “江辛夷,玉蘭花那個別名?!?/br> 林鈺錯愕道:“居然是跟你姓嗎?” “從我肚子里出生的跟我姓怎么不行?!?/br> 江樾微說,她和那個人沒有誰當家誰做主的分配,她生的孩子自然跟她姓,她喜歡花,她唯獨喜歡玉蘭,因此拿了這個別名給他取名字。 江樾微還悄悄跟她說,私下沒人的時候就愛喚他玉蘭,可那孩子老是不高興,不讓她說給任何人聽。 后面江樾微經常來找她,但那個孩子卻再也沒出現了。 江樾微很會打葉子牌,她不會,江樾微硬要交她,林鈺的人生里除了學戲,就沒有其他什么可以用來消遣的東西。不知道為什么,她學這個學得及其慢,江樾微也不惱怒,還拿“天賦高容易變成賭鬼”那一套來寬慰林鈺,她極有耐心一把一把地教。 一番接觸下來,江樾微好像沒什么不會的。 她從沒見過江樾微這樣的人。 臨近預產期,孕期激素作怪,總會讓她東想西想,但也多虧了江樾微安排那些人照看有佳,她緊繃的狀態才慢慢好轉,可心頭始終煩悶,像堵了一塊石頭,呼吸不順。 興許是先前明清話本看多了,她猜測是江樾微不是要對她腹中的孩子不利,以前那些高門大戶的嫡母總是要防著些別人來攛掇屬于大公子的財產。 怕不是給了個甜棗,自己傻乎乎上套,結果后頭等著自己的是毒藥。 那幾天春雨連綿不斷,每天不是陰云密布,就是漫天都充斥著能見度極地的霧氣,而有天早上霧氣散去后居然罕見地出現了太陽。 江樾微正好趕著出太陽了,推掉手上的事情來看她。 她們就那么坐在庭院里曬得慵懶,于是林鈺把這些話趁著閑聊半開玩笑似的同江樾微說,江樾微笑了,而且笑得很大聲,她說她要是真是這樣的人那她該怎么辦。 林鈺腦子一片空白,她第一次看她笑得如此酣暢淋漓,有些無措地撇開頭,她生平也見過許多形形色色的人,一下子竟然找不出一個能與之相媲美的人。 “我不知道?!?/br> “我們銅臭滿身的人,講究一個天時地利人和,但凡缺一個都不會動手?!?/br> 她小心翼翼起身,生怕吵醒了熟睡中的小林杏,起身后還不忘給她把被子往里頭掖了掖。 她拉開抽屜,拿起了上面那個遍布灰塵的鐵盒,打開后,偌大的盒子里只躺著一封信。 這是江樾微在她出了月子的半年后托人給她送來的一封信,當時里面夾著一迭錢。 時間好像又回到了那天,她攤開信,娟秀的字體躍然紙上,上面是很簡短的幾句行書: 吾兒玉蘭與我已遠渡重洋 鈺珍重 請勿掛念,一切如常。 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 唯獨這段話直到江微樾的離開了林鈺也沒有問出來。她又看了一會兒,手指在信封邊緣摩挲了不知道多久,而后按照痕跡對折,放回了原位。